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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区的安全屋孤零零地立在稀疏的林地旁,只有二楼窗户透出一点昏黄的光。何嘉余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他需要时间独处,需要在这片死寂中理清纷乱的思绪。
屋内陈设简单,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灰尘气息。他没有开主灯,只拧亮了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圈出一小片区域,将他笼罩其中,其余空间则隐没在朦胧的暗影里。他坐在沙发上,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更衬得屋内静得可怕。
蓝牙耳机里传来加密线路接通的声音,负责外围警戒的人低声汇报:“目标车辆已进入监控范围,单独一人,未见异常。”
何嘉余只淡淡回了声:“收到。”
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很轻,带着迟疑,在门口停顿了片刻。然后,门铃被按响,短促的一声,像是耗尽了按铃人的勇气。
何嘉余没有起身,通过嵌在墙壁内的隐蔽显示屏,他看到了门外那个裹在宽大深色连帽衫里的身影。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条暴露在光线里。他遥控打开了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门被缓缓推开。李岚走了进来,动作有些僵硬。他反手关上门,背对着何嘉余,在玄关的阴影里站了足有十几秒,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平复呼吸,又像是在积蓄面对一切的勇气。
终于,他转过身,慢慢地抬起头,伸手,摘下了帽子。
灯光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脸。何嘉余的呼吸几不可闻地滞了一下。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那遍布左颊和脖颈的、粉红扭曲的烧伤疤痕,依旧带来一阵视觉上的冲击。右脸相对完好,却也能看出皮肤不自然的紧绷。手术修复得很精细,但伤痕就是伤痕,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惨烈和痛苦。他的眼神不再是往日那种精明的算计或疯狂的忠诚,而是充满了疲惫、恐惧,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名状的东西。
他的目光与何嘉余相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何嘉余有些意外的动作——他对着何嘉余,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维持着这个谦卑甚至可以说是卑微的姿势,久久没有直起身。
何嘉余静静地看着,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直到李岚自己缓缓直起腰,脸上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少爷。” 李岚的声音比电话里更嘶哑,像破旧的风箱。
何嘉余指了指对面那张孤零零的单人沙发:“坐吧。”
李岚依言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强撑着的僵硬。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落地灯灯丝发出轻微的嗡鸣。何嘉余不着急,他拿起茶几上的水壶,慢条斯理地倒了杯水,推到李岚面前。
“喝点水。”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李岚愣了一下,受宠若惊般地双手捧起水杯。他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水流似乎缓解了他喉间的干涩和紧张。
“说吧,” 何嘉余看他放下水杯,才重新开口,语气依旧平稳,“找我,想说什么?”
李岚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盖的手上,不敢再看何嘉余。
“我是来……认错的,少爷。”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也为……以前做的很多事。”
“从哪件开始?” 何嘉余问,目光如炬,却并不急切。
李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从……嘉璟的事开始。” 他吐出这个名字,仿佛用尽了力气,“那条短信……是我发的。”
何嘉余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但他没有打断,只是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了一个压迫的姿态。
李岚感受到了这股压力,语速加快了些,带着忏悔:“是您的朋友,邵明月……他先知道的消息,告诉了我。我当时……我……”,他痛苦地闭了闭眼,脸上的疤痕也随之扭曲,“何梓寒给了我太多资源,我没办法拒绝。我叛变了。我用姜糜的账号漏洞发了消息,想着……万一出事,也能推到他身上……”
他说得很慢,时常停顿,需要努力组织语言,或者平复情绪。何嘉余只是听着,偶尔端起自己那杯未曾动过的水,抿上一口,耐心得出奇。
接着,李岚又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伪装简屿欺骗程子晖的事,语气里充满了对程子晖敏锐识破的复杂感慨。他说到了那场针对夹谷蕃和万鹤迎的未遂枪击,是何梓寒亲自扣动的扳机,事后如何利落地将姜糜推出去顶罪,潜逃英国。
“姜糜他……跟着何梓寒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 李岚的声音带着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哀,“他们关系很深。这次顶罪,何梓寒许诺了他五百亿……他想赌一把。成了,后半生无忧;输了,钱也能留给他表弟简屿……”
“她是怎么做到的?” 何嘉余终于打断他,问出了核心问题,“来去无踪,连警方都束手无策。”
“私人飞机。” 李岚回答得很肯定,“她能动用的资源很深,用私人飞机绕过所有官方记录。在国内……她肯定有不止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具体是哪里,她从不告诉任何人。”
他顿了顿,看向何嘉余,眼神复杂:“我和姜糜……以前其实是朋友。他走上歪路,我也有责任,甚至……还帮过他。去年,何梓寒出手,我的公司才起死回生,做大了规模。我……我被钱迷了眼,看着她给的巨大利益,自愿跳了进去,帮她做事,甚至……一次次把姜糜往外推……”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自我厌弃,“我本来……不是这样的……”
漫长的叙述,像一条浑浊的河流,缓慢地流淌,将沉积在河底的淤泥和污秽一点点翻搅上来。李岚说完了,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沙发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安全屋内再次被寂静填满。何嘉余久久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落地灯投在地毯上的圆形光斑,眼神深邃,无人能窥见他此刻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愤怒、鄙夷、一丝怜悯,还有巨大的疲惫感,交织在一起。
李岚的坦诚,揭开了脓疮,却也意味着他亲手将自己送上了审判台。
不知过了多久,何嘉余才缓缓将目光重新投向李岚。那个曾经精明干练的下属,如今像个破碎的、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
何嘉余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李岚,你肯说出这些,算你还没有完全丧失良知。”
李岚抬起头,眼中没有祈求宽恕,只有一片认命的灰败。他嘶哑地说:“我……我知道后果。我做的这些事,该受法律制裁。我认。”
何嘉余看着他,眼神复杂。他欣赏这份敢于承担后果的清醒,但这并不能抹去他犯下的过错。
“你能认罪,很好。” 何嘉余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浓重的夜色,“把你刚才对我说的,原原本本地告诉警方。这是你唯一能做,也是必须做的。”
李岚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声音干涩:“我明白。我会去自首,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
何嘉余转过身,看着他:“至于判多久,那是法律和法院根据你的罪行和悔罪表现来决定。”
李岚沉默了片刻,然后艰难地开口:“少爷……如果还有以后……”
何嘉余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你首先要为你做过的事负责。”
他拿起手机,开始联系事先已经沟通好的、信得过的警方人员。灯光下,何嘉余的身影挺拔而坚定,他选择了将一切交给法律和正义,而不是私下的宽恕或交易。
时间仿佛静止了。
片刻,何嘉余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岚,” 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沙哑,却奇异地平和,“看在你今晚……肯把这一切说出来的份上。”
李岚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光芒,紧紧盯着何嘉余的嘴唇,仿佛在等待神谕。
何嘉余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语速很慢,每个字都清晰无比:“过去的事情……我可以不再追究。”
李岚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眶瞬间红了。
何嘉余顿了顿,给了他一个缓冲的时间,然后才说:“等我毕业后,正式接手公司。你……如果愿意,就回来吧。跟着我。”
这句话如同赦令。李岚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混杂着脸上扭曲的疤痕,显得格外狼狈。他猛地从沙发上滑跪到地毯上,不是鞠躬,而是直接跪在了何嘉余面前,声音哽咽破碎:“谢谢……谢谢何少!我愿意!我李岚以后……以后这条命就是您的!我一定……”
何嘉余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没有扶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激动的模样。看着那张布满伤痕、写满疲惫与认命的脸,一段尘封的记忆倏地闯入脑海——那是很多年前,李岚还没被贪欲吞噬的时候。他们曾不止一次这样相对而坐,讨论项目,规划未来,那时的李岚眼神明亮,带着创业者的锐气和友人的坦诚,会直接反驳他的观点,也会在成功后与他击掌庆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了,是何梓寒带着她那仿佛取之不尽的财富介入之后。李岚的眼神渐渐被恭敬和贪婪取代,笑容里掺入了算计,脊背也在无形的金钱枷锁下一点点弯了下去,变得狡诈而顺从。
此刻,跪在面前的李岚,撕开了所有伪装,卸下了因为钱而戴上的面具,那眼神中的灰败和认命,竟奇异地与记忆中那个尚未迷失的、敢于直视他的年轻友人重叠了起来。仿佛中间那些不堪的岁月从未存在,他们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变了的是时光,是眼前这人脸上再也无法抹去的、如同岁月刻痕般狰狞的烧伤痕迹。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伸出手。
李岚看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骨节分明,干净,象征着宽恕和一种新的开始。他颤抖着,伸出自己那双同样布满烧伤痕迹、粗糙不堪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握了上去。
他的手很凉,带着汗湿的黏腻感。
何嘉余的手温暖而稳定。
这一握,很短暂,却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和无法计量的背叛与伤害。灯光下,两人握手的身影被拉长,投射在空白的墙壁上,像一个模糊的、需要时间来填充内容的新篇章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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