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余晖（8）

    黑色的轿车驶入狭窄破旧的星月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车子刚停稳在18号门前，何嘉余就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冲了下去。

    眼前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平房，门虚掩着，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出门，很快就会回来。何嘉余的心沉了下去，他没有犹豫，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死寂的悲伤。他推开里屋的门，看到了蜷缩在床角落的程子晖。

    程子晖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睛又红又肿，原本明亮灵动的眼神此刻空洞得吓人。他身边放着老式的座机电话，听筒歪在一旁，显然，已经有得知噩耗的熟人打电话通知了他。

    何嘉余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程子晖的样子，只觉得心脏疼得发慌。

    程子晖看到他，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但随即被更汹涌的泪水淹没。他猛地扑过来，紧紧抱住何嘉余，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压抑不住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呜……都是我不好……是我害死了妈妈……我不该要喝酸奶的……我再也不喝了……再也不喝了……”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痛苦。

    何嘉余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只是僵硬地、然后慢慢地抬起手，轻轻拍着程子晖的后背，任由他的泪水浸湿自己昂贵的衣衫。他比谁都清楚，现在的程子晖，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可以依靠、可以宣泄的陪伴。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子晖的哭声渐渐变成了低低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力气仿佛也随着眼泪流尽了。

    何嘉余这才轻声开口：“跟我回家吧。”

    程子晖没有回应，只是靠在他身上，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也像是某种无声的妥协。

    何嘉余小心翼翼地牵起他的手，带着他走出这个瞬间失去所有温度和希望的小屋，上了等在外面的车。

    “回别墅。” 何嘉余对司机吩咐道。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浑身散发着悲痛气息、依赖地靠着何嘉余的陌生男孩，又看了看自家少爷异常严肃的表情，什么也没问，默默地发动了车子。

    车子驶离破旧的星月街，最终驶入一个大公园，停在那座灯火通明、却冰冷空旷的别墅前。

    那一刻，程子晖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眼前这栋如同宫殿般的建筑，才恍惚间真正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女孩会叫何嘉余“少爷”。也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两人之间，横亘着怎样一道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但此刻，巨大的悲伤和茫然压倒了一切。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这些差距，只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下意识地跟着何嘉余，懵懂地走进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

    何嘉余把他带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今晚你睡这里吧。” 他轻声说。

    程子晖茫然地摇了摇头，依旧一言不发，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何嘉余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那个像太阳一样的人，竟然也会被痛苦折磨成这般模样。

    这时，杨梅轻轻地走了过来，低声问：“少爷，需要准备些吃的吗？”

    何嘉余看向程子晖：“你想吃点什么吗？”

    程子晖依旧摇头，眼神空洞。

    “不用了。” 何嘉余对杨梅说。杨梅担忧地看了他们一眼，安静地退下了。

    那一晚，在何嘉余耐心的劝说和陪伴下，两人最终和衣躺在了同一张床上。程子晖似乎累极了，很快就陷入了不安的睡梦中。但半夜，何嘉余又被身边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惊醒。

    他转过身，看到程子晖在睡梦中依旧紧皱着眉头，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何嘉余心里一酸，伸出手，笨拙地、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母亲安抚做噩梦的孩子那样，低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程子晖在模糊的安抚中渐渐平静下来，再次沉沉睡去。

    那一晚，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无助。对两个少年来说，这都是人生中最难受、最黑暗，却也因为彼此的依靠而变得最难忘的一夜。

    第二天清晨，程子晖醒了过来，眼睛肿得像核桃，干涩疼痛，仿佛一夜之间已经把所有的泪水都流干了。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华丽却冰冷的花纹，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再流泪。

    何嘉余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没睡。他看着程子晖这副样子，心里堵得难受。他没有催促程子晖起床洗漱，知道他此刻毫无力气，也不想面对任何事。

    何嘉余默默地起身，从浴室拿来一袋独立包装的漱口水，撕开递到程子晖嘴边。程子晖机械地张嘴，漱了漱口，又吐到何嘉余及时拿来的杯子里。

    接着，何嘉余用温水浸湿了一次性洗脸巾，动作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程子晖哭花的脸。何嘉余做得很认真，他从来没有这样细致地照顾过别人，甚至有些笨拙，但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无声的关切。

    擦完脸，何嘉余低声问：“你想吃点什么吗？”

    程子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不用了。”

    虽然声音微弱，但至少开口说话了，这让何嘉余稍微松了口气，“那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就在外面。”

    何嘉余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下楼找到正在厨房忙碌的杨梅。

    “准备什么东西了？” 何嘉余问。

    杨梅停下手中的活，担忧地看了一眼楼上：“少爷，桃子姐一早就出去采购了。你的那位朋友……他需要点什么吗？”

    何嘉余摇摇头，眉宇间带着忧色：“暂时不用了。”

    这一整天，程子晖几乎都没有离开过何嘉余的房间。他要么昏昏沉沉地睡着，试图在睡梦中逃避现实；要么就睁着眼睛，呆呆地坐在床上，陷入无边的沉思和悲伤里。一整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到了傍晚，何嘉余看着程子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和虚弱的状态，实在心疼得不行，柔声劝着他，便带他来到了一楼客厅。

    杨桃和杨梅已经准备了一桌子的菜，虽然不算极尽奢华，但也是色香味俱全，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杨梅温和地问程子晖：“你有没有想吃的？多少吃一点，不然身体扛不住的。”

    程子晖看着满桌的菜肴，眼神依旧空洞，毫无食欲，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

    何嘉余心里着急，放软了声音劝道：“子晖，吃点东西吧。”

    程子晖还是摇头，甚至微微别开了脸。

    杨梅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声说：“那你等我一下。” 她转身快步走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她端出来一个小碗，里面是熬得软糯香甜、热气腾腾的白米粥，旁边还配了一小碟清淡的酱菜。

    “不想吃别的，就喝点粥吧，暖暖胃也好。” 杨梅把粥碗轻轻放到程子晖面前。

    程子晖的目光落在那一碗朴素却冒着热气的粥上，怔怔地看了好久。就在何嘉余以为他依旧会拒绝时，他却慢慢地、颤抖地伸出手，拿起了勺子，舀了一小勺，送进了嘴里。

    然后，他一口接一口，默默地、缓慢地吃着。

    何嘉余和杨梅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何嘉余这才明白，现在的程子晖，身心俱疲，根本承受不了任何油腻和复杂的东西，他需要的正是这样最简单、最温暖的食物。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放下勺子，程子晖的眼泪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桌面上。他再也忍不住，压抑的哭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怎么了？” 杨梅连忙上前，担心地问。

    程子晖摇着头，哭得不能自已，声音破碎不堪：“……我好想喝妈妈做的粥……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人了……”

    何嘉余的心被狠狠揪痛了。他伸出手，用力握住程子晖冰凉颤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一字一句地说：“程子晖，你听着。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你的家人。这里就是你的家。”

    杨梅也红了眼眶，温柔地拍着程子晖的背，声音哽咽却坚定：“别怕，少爷说得对，以后有我们呢。”

    程子晖哭得浑身发抖，巨大的悲伤和失去至亲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淹没。但在这片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中，何嘉余紧紧握住他的手，杨梅温柔的安抚，还有那碗恰到好处的热粥……这些细微的温暖，一点点驱散着他内心的严寒。

    他依旧难受得无以复加，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大块。但这一刻，他确实感受到了一丝绝望之外的、珍贵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