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余晖（7）

    自那天以后，何嘉余和程子晖的友谊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升温。几乎每天，何嘉余都会准时出现在广场，而程子晖也总会抱着篮球，带着灿烂的笑容等他。

    两人意外地投缘。在程子晖毫无保留的热情感染下，何嘉余第一次卸下了何家少爷的沉重外壳，像个最普通的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奔跑、流汗、为了一个投进的球而雀跃。他会认真地跟着程子晖学习每一个篮球动作，虽然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但眼神里的冰霜早已消融。不过仅仅是对他这样。

    程子晖则乐此不疲地扮演着“小太阳”的角色，努力地想将眼前这个高冷冰块彻底捂热。何嘉余确实无法变得像程子晖那样阳光四射，但他会笑了。尽管笑容很浅。

    那个年代的互联网还不像如今这样无孔不入，小学生的世界相对简单纯粹。两人都还很单纯，只是享受着拥有彼此陪伴的快乐，真心实意地把对方视为自己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最特别的朋友。

    一天下午，两人打累了，并排坐在广场边的长椅上休息，胸口还因为刚才的运动而微微起伏。

    “哎，何嘉余，你初中去哪儿读啊？” 程子晖随口问道。

    何嘉余看着远处逐渐西沉的落日，轻声回答：“浅阳中学。”

    “真的？！” 程子晖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我也是！那我们说不定能分到同一个班呢！”

    何嘉余看着他兴奋的样子，心里也涌起一股淡淡的期待，点了点头。

    “嘿嘿，就算不是一个班也没关系！” 程子晖立刻又乐观起来，用力拍了拍何嘉余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说，“反正都在一个学校！到时候我天天课间去找你玩！”

    “好。” 何嘉余笑了。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初中生活，直到夕阳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这时，一个温柔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子晖，该回家了。”

    两人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着朴素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女人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正是程子晖的母亲，姚若淑。

    “妈妈！” 程子晖立刻跳起来，跑了过去。

    何嘉余也站起身，礼貌地点头问好：“阿姨好。”

    姚若淑看着何嘉余，眼神温柔而慈爱。何嘉余看着她，微微一怔。

    姚女士身上那种温婉宁静的气质，眉眼间的柔和，竟让他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余璟，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亲近感。

    姚若淑从口袋里拿出一瓶还带着凉意的莫斯利安酸奶，递给程子晖：“给你带的。”

    程子晖接过来，却看也没看，直接塞到了何嘉余手里，眼睛亮晶晶地说：“给你喝！这是我最喜欢喝的酸奶了，你尝尝！”

    何嘉余有些意外，握着那瓶冰凉的酸奶，心里却暖暖的，低声道：“谢谢。”

    程子晖这才想起来问妈妈：“妈，家里是不是就这一瓶了？”

    姚若淑温柔地点点头：“嗯，喜欢喝的话，妈妈回家拿钱再多买几瓶，给你带到广场来分给你的朋友们。”

    “好！” 程子晖高兴极了，转头对何嘉余说，“那明天见啦！”

    何嘉余握着酸奶，“明天见。”

    程子晖依依不舍地跟何嘉余挥手告别，拉着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

    何嘉余联系了司机，在长椅上又坐了一会儿。

    直到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广场上的路灯次第亮起，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路边停下。

    何嘉余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内是熟悉的、冰冷的皮革和香氛混合的味道。他和司机之间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交流，司机沉默地驾驶，他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

    然而，今天车子行驶了没多久，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最终完全停滞不前。窗外的车流排成了长龙，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何嘉余微微蹙眉，他习惯了畅通无阻，很少遇到这样严重的堵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车厢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他有些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

    前方的司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焦躁，终于打破了沉默：“少爷，前面好像出事了，堵得很死，可能需要换条路绕行。”

    “换吧。” 何嘉余言简意赅地回应，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片停滞的红灯海洋，“怎么回事？”

    司机操作着车辆，艰难地从车流中挤出，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但没开多远，车子再次减缓了速度，最终靠边停了下来。

    “少爷，这边好像也过不去，前面……” 司机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好像发生了车祸，有点严重。”

    何嘉余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骤然聚焦。他透过前挡风玻璃向前望去——

    只见前方路口一片混乱，警灯闪烁，人群围拢。一辆巨大的渣土车歪斜地停着，而在它的车轮下方……是一辆被彻底压扁、扭曲变形的电动车。地上散落着零星的东西，还有一箱……被打翻、染上了大片刺目鲜红的莫斯利安酸奶。

    血。很多的血。

    何嘉余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上移，越过围观人群的缝隙，看到了事故中心那片被警察用警戒线围起来的区域，看到了地上那个被盖上白布、却依然能看出轮廓的身影，以及……白布边缘露出的、一小片熟悉的衣物颜色和……半张侧脸。

    虽然血迹斑斑，虽然毫无生气，但何嘉余绝不会认错。

    那是……程子晖的母亲？！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甚至压过了最初的恐惧。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下一秒，程子晖临走时那雀跃的声音猛地在他耳边炸开：

    “妈，家里是不是就这一瓶了？”

    “喜欢喝的话，妈妈回家拿钱再多买几瓶，给你带到广场来分给你的朋友们。”

    “好！”

    所以……阿姨是回家拿了钱，特意去超市买了酸奶……在回来的路上……

    何嘉余一阵头晕，一股强烈的恶心和眩晕感袭来。他不敢想象，如果程子晖知道……如果那个像太阳一样灿烂、毫无阴霾的男孩，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会怎么样？那张总是洋溢着笑容的脸，会被怎样的痛苦和泪水淹没？

    他后悔了，后悔自己看到了这残忍的一幕，后悔自己的联想能力如此具象，仿佛已经看到了程子晖崩溃哭泣的样子。

    但同时，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理智又猛地冒了出来。

    他知道了。他比任何人都先知道了这个噩耗。

    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维持着清醒。

    他抬起头，看向前座的司机，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完全不像一个刚目睹惨剧的小学生：

    “换个地址。不去别墅了。”

    司机透过后视镜，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何嘉余清晰地报出了那个他只听程子晖说过一次，却牢牢记住的地址：

    “去星月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