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余晖（6）

    程子晖的世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由母亲姚若淑一个人温柔地撑起来的。

    姚若淑人如其名，性子温婉淑静，对程子晖极尽温柔。她的爱像一层柔软的暖绒，包裹着程子晖最初的童年记忆。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是模糊而稀薄的，像一个偶尔闯入的、不愉快的影子。他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父亲的全名，只知道一个模糊的姓氏。小时候，他也会仰着头问妈妈：“妈妈，爸爸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家？”

    姚若淑总是会蹲下身，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眼神里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和哀伤，轻声说：“子晖乖，不要问爸爸的事。有妈妈陪着你就够了，好不好？”

    后来，再长大一点，程子晖才懵懂地明白为什么母亲从不提及父亲。

    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偶尔会回来，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烟草与失败糅合的颓丧气。他不再是那个模糊的影子，而成了一个具体的、令人恐惧的存在。他会翻箱倒柜地找钱，找不到就砸东西，对着姚若淑大声咆哮，骂骂咧咧。家里的钱，原本就不多，被他一次次搜刮去，扔进了赌场和酒馆。

    姚若淑从不敢反抗，只是默默地把程子晖护在身后，像一只受惊的、却依旧试图保护幼崽的母鸟，承受着一切狂风暴雨。

    直到程子晖六岁那年，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也被变卖殆尽。那个男人搜刮不到任何油水，最终恶狠狠地踹翻了门口的板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晚上，姚若淑抱着小小的程子晖，哭了很久很久。眼泪滚烫地落在程子晖的脖颈里，也烫伤了他幼小的心。他伸出小手，笨拙地给妈妈擦眼泪，虽然还不完全明白，但他隐约知道，这个家，只剩下他和妈妈了。

    也是从那时起，姚若淑才断断续续地告诉他一些事情。原来母亲当年是被骗婚嫁过来的，看中了对方看似老实可靠，却没想到嫁了一个酗酒赌博、毫无责任心的男人，把人生和家庭都弄得一塌糊涂。

    她抱着程子晖，声音哽咽却异常认真地说：“子晖，你以后长大了，一定要找一个自己真心爱的人结婚。要亲手为她戴上戒指，向她承诺一辈子对她好。成了家，就要扛起责任，做一个顶天立地、有担当的男人，绝对不能像……绝对不能学坏，知道吗？”

    小小的程子晖用力地点着头，把母亲的话，连同那晚滚烫的眼泪，一起深深地刻进了心里。这是他关于家庭和责任，最初、也是最沉重的启蒙。

    他的童年谈不上幸福，家庭的残缺和经济的拮据是挥之不去的阴影。但只要有母亲姚若淑在身边，日子似乎就不是那么糟糕。或许是天性如此，或许是刻意想让母亲开心，程子晖的性格并没有被阴霾吞噬，反而像石缝里顽强钻出的野草，变得异常开朗和阳光。

    他总是笑呵呵的，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就连终日愁眉不展的姚若淑，也常常会被儿子没心没肺的快乐所感染，脸上偶尔能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

    有一次，小小的程子晖在广场上看到一群大孩子打篮球，他们奔跑、跳跃、投篮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帅气，充满了力量感。他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眼睛亮晶晶的，再也挪不开脚步。

    他跑回家，拉着妈妈的衣角，眼睛里满是渴望：“妈妈，我想打篮球！”

    姚若淑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家里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心里一阵酸涩。但她最终还是从本就紧张的生活费里，一点点省出钱，给儿子买了一个篮球。

    拿到篮球的那一刻，程子晖高兴得又蹦又跳，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从此，那个小小的篮球就成了他最忠实的伙伴。他几乎天天抱着它跑到广场上，自己一个人也能玩得不亦乐乎。小时候他个子太矮，根本够不到篮筐，只能抱着球跑来跑去，或者用力地把球往天上抛，再接住。

    但他从不气馁。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抛着、跑着。随着个子慢慢长高，他终于能勉强把球投进那高高的篮筐了。

    球砸在篮板上，然后跌跌撞撞地落入网袋——那一刻的成就感，无以言表。

    他在这方面似乎有着惊人的天赋，再加上极度热爱，进步神速。小学时，他就开始想方设法看NBA的比赛录像，模仿那些球星的动作，一点点琢磨，没多久，那些看似复杂的运球、胯下、转身过人，竟然真的被他像模像样地学会了。

    广场成了他的第二个家，篮球成了他的语言。他开朗爱笑、球技又好，很快就和广场上其他打球的孩子打成一片，身边总是围着一群朋友。他的笑容那么灿烂，能量那么充沛，没有任何人能看出这个像小太阳一样的男孩，背后有着那样一个支离破碎、清贫艰苦的家庭。

    可程子晖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也从不把自己的家境当回事。苦难没有让他变得阴郁，反而锤炼出他更加豁达和坚韧的内心。他就是这样一个存在——自己身处沟壑，却依然能心向阳光，并且毫不吝啬地把温暖和快乐带给身边的人，就像一颗真正永不陨落的太阳。

    所以，当程子晖在喧闹的广场上，一次次注意到那个总是独自一人、安静地坐在角落的男生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

    那个男生和他身边所有的小伙伴都不一样。

    他没有朋友，不像其他人那样三五成群、追逐打闹。他总是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安静地待着，表情冷淡，仿佛周身自带一层无形的屏障，把所有的热闹和喧嚣都隔绝在外。用程子晖后来学到的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把“高冷”两个字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但程子晖却从那片高冷和疏离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别的什么东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孤独感。

    他那颗天生热情、喜欢凑热闹的心，被这种强烈的反差勾起了极大的兴趣。他身边的朋友很多，大家都嘻嘻哈哈，直来直去，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不易近人”，又带着点神秘感的同龄人。

    他很想走过去，拍拍对方的肩膀，像对待其他新朋友那样。但他直觉地感到，那样做可能会吓跑对方。那个男生看起来像一只警惕性极高、容易受惊的猫。

    于是，程子晖选择了默默关注。他会在打球的间隙，假装不经意地瞥向那个角落，看到对方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安静地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份持续的、安静的孤独，莫名地让程子晖觉得有点……心疼？他自己也说不清。

    所以，当那天看到何嘉余被那几个混混围住，他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

    他也伸出了手，发出了交友的邀请。

    “何嘉余。”

    何、嘉、余。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