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余晖（3）

    那段时间，巨大的别墅彻底变成了一座冰冷、空洞的坟墓。

    何嘉余像一缕游魂，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脚步回声的走廊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不再去学校，反正也没人管。巨大的孤独和被遗弃感像湿冷的蛛网，层层缠绕着他，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心里空得发慌，一种无处发泄的愤怒和绝望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

    他开始无法忍受这种极致的清醒，这种每分每秒都在提醒他自己有多可悲的清醒。

    然后，他找到了办法。

    第一次抽烟，是在父亲书房里翻到的半盒雪茄。他笨拙地点燃，猛吸一口，辛辣浓烈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都飙了出来。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轻飘飘的眩晕感，脑袋里嗡嗡作响，那些尖锐的痛苦和清晰的画面仿佛被一层薄雾隔开，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迷恋上了这种感觉。

    烟雾吸入肺里，再缓缓吐出，看着白色的烟圈在寂静的空气里扭曲、消散。意识随之变得混沌，不再去想母亲的决绝，父亲的冷漠，妹妹的离去，那个入侵者的笑脸，以及这巨大冰冷的、只剩下他一个人的空壳房子。

    他只需要这种短暂的、自欺欺人的空白。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痹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他对抗这片无尽冰冷和孤独的唯一武器。他不需要好，不需要健康，他只需要忘记，哪怕只是片刻。

    有时，何嘉余常常一个人坐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楼梯上，看着窗外四季更迭，心里反复咀嚼着同一个问题：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曾经问过杨梅。那个总是安静做事、比他大三岁的女孩停下擦拭栏杆的手，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小少爷……也许，是因为钱吧。我听说……那位王女士，家里也很有钱。”

    钱？

    这个词像一把双刃剑，刺痛了何嘉余。他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可正是这巨大的财富，似乎扭曲了一切。它买不来真心，却引来了王婉琴那样精于算计的人；它撑起了何家的商业帝国，却似乎也压垮了父母之间原本可能存在过的温情。他痛恨钱，更痛恨父亲何柏城对待钱、以及用钱来衡量和交换感情的做法。

    为什么钱能带来这么多，却偏偏让他失去了母亲温柔的怀抱和妹妹依赖的笑容？为什么父亲会选择那个带着钱而来的女人和她的女儿，而抛弃了共患难的发妻和亲生骨肉？

    他不明白。

    他没有任何朋友。学校的同学要么敬畏他的家世，要么像小时候那样只想从他这里得到好处。而现在，他连最后一点家人的温暖也失去了。那座华丽的房子，只是一个装满孤独和回忆的冰冷盒子。

    或许是因为习惯了，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他渐渐变得享受独处。喜欢一个人待在空旷的图书馆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喜欢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耳机里放着抒情的英文歌，隔绝外界的一切；喜欢一个人独处，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他见身边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嬉笑打闹，分享着幼稚的秘密和零食。而他的人生剧本里，好像只剩下“高冷”两个字。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用冷漠疏离的外壳包裹自己，仿佛这样就不会再受到伤害。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他漫无目的地走出令人窒息的家，晃到了附近的一个公共广场。广场上有很多孩子，尖叫着、追逐着、玩着各种游戏，热闹得有些刺眼。何嘉余下意识地皱起眉，不想被这种喧闹感染，转身就想离开这片过于鲜活的区域。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个身影与他擦肩而过。

    那是一个抱着篮球的男孩，年纪和他相仿，或许稍大一点，个子还不算很高，但动作充满了蓬勃的活力。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和身后的朋友大声说笑着，脸上绽开的笑容毫无阴霾，灿烂得晃眼，仿佛把周围所有的阳光都吸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那天天气太好，金灿灿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恰好勾勒着那个男孩奔跑的轮廓。

    在何嘉余冷漠的、习惯了灰暗色调的视野里，那个男孩简直像是被加了一层格外明亮温暖的滤镜，鲜活、生动、耀眼得有些不真实。

    何嘉余的脚步顿住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男孩跑到广场中央，轻松地跃起，将一个不标准的投篮动作做得意气风发，引来同伴善意的哄笑和追逐。阳光洒满他的全身，连飞扬的发丝都闪着金色的光。

    何嘉余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心里第一次涌起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感觉。

    他不明白。

    怎么会有人……能活得那么阳光？好像生命中没有任何烦恼，所有的快乐都能如此简单直接、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那种炽热的、奔放的生命力，与他周身冰冷的、死寂的孤独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幽深封闭的世界。

    那个平淡的午后，那个笑容，那份耀眼。他并不知道那个男孩是谁，但那幅画面，却莫名地印在了他的记忆里。

    ……

    何嘉余没有再多停留一秒，像是被那过于炽热的阳光烫到了一样，猛地转过身，快步离开。

    他不需要那样的阳光，那种毫无阴霾的灿烂只会照得他内心的荒芜更加清晰可笑。他告诉自己，他的世界注定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冰冷、坚硬、但安全。

    从那以后，他按部就班地去上学，将自己埋进书本和课程里。直到下一个周末，别墅里令人窒息的空寂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才不得不再次抽时间离开，出去透透气。

    鬼使神差地，他又路过了那个广场。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眼神下意识地向广场中央搜寻——那个身影竟然还在。依旧抱着篮球，和几个朋友追逐笑闹着，跳跃、奔跑，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用不完的精力。阳光依旧偏爱他，将他勾勒得清晰又明亮，长得确实很帅，是那种毫无攻击性、纯粹又张扬的帅气。

    何嘉余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是一种更强烈的抗拒。他几乎是强迫自己扭开头，加快了脚步，近乎逃离般地再次离开了那里。他不能再看了，那种鲜活是他不配拥有也不该向往的毒药。

    这一次，他刻意压抑了自己很久。不再去那个广场，甚至绕路而行。刚好暑假来临，他如同往年一样，被送往美国参加密集的夏校。隔着广阔的太平洋，物理距离终于切断了那点不该有的念想。

    在美国，他把自己投入到更高强度的学习中去，拼命记忆那些复杂的经济学术语和法律词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满所有思绪。课程里甚至安排了防身术和体能训练，他发现击打沙袋是一种极好的解压方式，将所有的困惑、愤怒和那一点点不该有的悸动，全都发泄在一次次沉闷的击打声中。汗水淋漓之后，是短暂的空白和平静。

    两个月没有回国，他反而觉得轻松不少。那座空荡的别墅和里面冰冷的回忆，暂时被隔绝在了远方。

    开学再次回国，熟悉的压抑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又一个周末，他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败给了某种潜藏在心底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再一次走到了那个广场附近。

    他下意识地望过去——广场中央空荡荡的，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有几个陌生的孩子在玩滑板。

    一瞬间，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失落感和紧张感攫住了他。他担心……担心那个男孩不会再来了。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心慌。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走到广场边的长椅坐下，假装看着远处，目光却一次次扫过广场的入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认为那束偶然照进他世界的阳光真的只是短暂幻觉时——

    一个身影骑着单车，熟练地停在广场边。他利落地跳下车，从车筐里拿出那个有些旧了的篮球，笑着和早已等在那里的朋友打了个招呼。

    他好像比之前长高了一点，肩膀也宽了些，但笑起来的样子没变，依旧阳光得耀眼，帅气得夺目。

    何嘉余坐在长椅上，远远地看着。这一次，他没有立刻逃离。

    看着那个男孩在阳光下奔跑跳跃的身影，看着那充满生命力的笑容，何嘉余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那总是紧抿着的、显得过分冷淡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小心翼翼地向上弯了一下。

    一个几乎不存在于他脸上的、微弱的笑意，一闪而过。像冰雪覆盖的荒原上，意外地冒出了一颗极小的、无人察觉的绿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