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余晖（2）

    渐渐地，何嘉余敏锐地察觉到，家里那种看似平静的氛围下，有些东西不对劲了。父亲何柏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晚，即使回来，脸上也总是带着疲惫和阴郁。母亲余璟的笑容也越来越少，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愁绪。

    他开始在深夜听到从父母卧室方向传来的、压抑却激烈的争吵声。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捕捉到一些破碎的词语，还有母亲偶尔拔高的、带着哭腔的尖锐反驳。每一次争吵过后，家里的气压就会更低几分。

    紧接着，他发现家里的那些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他们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最后，只剩下两个年纪稍大、看起来最是沉稳能干的女孩子还留着——杨桃和杨梅。管家对外的说法是，她们手脚麻利，留下帮忙照料。

    又过了两年，争吵升级了。不再是夜间的压抑低语，而是白天也会突然爆发的、歇斯底里的相互指责。何嘉余不止一次看到母亲摔门而出，眼睛红肿，或是父亲暴怒地砸碎书房里的古董花瓶。他躲在楼梯的转角，抱着膝盖，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茫然。他不知道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怎么了，为什么最亲近的两个人会变得像仇人一样。

    他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听到母亲房间里传来崩溃般的大哭，那哭声凄厉又绝望，穿透了厚厚的门板，砸在他的心上。他害怕极了，想冲进去，却被杨梅轻轻拉住了。

    杨梅对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有着超越年龄的复杂情绪，低声道：“小少爷，别去……”

    他最终没有进去。那种无力感，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记忆里。

    然后，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天气很好，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客厅，却驱不散那股冰冷的寒意。

    律师和助理们沉默地站在一旁。母亲余璟穿着一身利落的套装，妆容精致，却掩不住满脸的憔悴和决绝。她脚边放着两个行李箱。

    父亲何柏城站在另一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小嘉余被保姆牵着，站在不远处，怔怔地看着。他看到妹妹何嘉璟被母亲牵着手，小脸上满是懵懂和不安。

    余璟的目光扫过何柏城，最终落在何嘉余身上。那眼神里有痛苦、有不舍、有挣扎，最后都化为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她决然地拉起嘉璟的小手，再也没有回头看何嘉余一眼，拖着行李箱，一步步走向大门外刺眼的阳光。

    何嘉余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光晕里，看着妹妹被带走。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华丽的豪宅彻底变成了一座冰冷的、只剩下他和他那同样沉默愤怒的父亲的空壳。

    母亲和妹妹离开后，何嘉余的生活轨迹从表面上看，似乎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依然每天由司机接送，往返于顶级私立学校和高档别墅区之间。他的成绩单依旧完美，各项精英课程排得满满当当，寒暑假依旧被送往美国参加各种昂贵的夏令营和短期进修。他拥有的物质资源甚至比以前更甚——何柏城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弥补家庭的破碎，或者，仅仅是出于一种程式化的责任。

    他只是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妹妹。

    巨大的别墅里，安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他一个人坐在长长的餐桌尽头，吃着厨师做好后保温的饭菜。一个人躺在宽阔的大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直到眼睛酸涩。

    钱能买来一切，却买不来消失的温暖和陪伴。孤独像潮湿的霉菌，无声无息地侵蚀着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也侵蚀着他年幼的心。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眼神里的早熟和冷淡也日益加深。

    渐渐地，家里开始出现新的面孔。一个叫王婉琴的女人，带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眼神里透着好奇和自来熟劲儿的女孩，频繁地出现在别墅里。女人总是打扮得精致得体，对何柏城笑得温婉，看房子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盘算和渴望。

    有一天，何柏城正式将她们带到何嘉余面前。王婉琴推了推身边的女孩，脸上堆着刻意的笑容，声音甜得发腻：“梓寒，快，以后你就改姓何了！叫哥哥，这是你嘉余哥哥。”

    那个叫高梓寒，即将改叫何梓寒的女孩，一点儿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地抬起头，脸上带着开朗甚至有点过于热情的笑容，声音清脆地喊了一句：“哥哥！”

    何嘉余站在原地，冷眼看着这一切，看着父亲脸上那久违的、却并非因他而起的轻松笑意，看着那个女人眼底的精明，看着这个试图用灿烂笑容闯入他世界的陌生女孩。他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排斥和壁垒感，嘴唇抿得死死的，眼神冷冽，一个字都没有说。

    何柏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似乎觉得儿子不给面子，但最终没当场发作。

    何梓寒的到来，不仅带来了陌生的人际关系，也开始悄然改变着这座别墅的格局。她性格外向，精力充沛，对这座大房子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探索欲和改造欲。

    有一天，何嘉余放学回来，听到三楼传来嘈杂的装修声。他皱眉走上楼，发现原本那个设备顶级、但他和母亲都很少使用的豪华KTV房间，门敞开着，工人们正在往外搬昂贵的音响设备和霓虹灯饰。

    何梓寒正站在门口，兴致勃勃地指挥着：“对，这个搬走！那个沙发也抬出去！爸爸说了，这里要给我装一个标准的斯诺克台球桌！”

    何柏城站在她身边，脸上带着何嘉余许久未见的、近乎纵容的笑容：“好好好，都依你。喜欢打台球是好事，比唱歌有品位。”

    看到何嘉余站在楼梯口，何柏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随口解释道：“嘉余啊，那个KTV也没什么人用，空着也是浪费。梓寒喜欢台球，改造一下正好。”

    何嘉余冷冷地看着那片狼藉，看着那些承载着某些模糊家庭记忆的物件被随意搬走，看着父亲对那个新来的女孩百依百顺的样子，再看看何梓寒那副理所当然的开心模样。他心中没有任何分享的欲望，只有一种领地再次被侵犯的冰冷厌烦。

    他没有回应何梓寒的话，甚至没有多看父亲一眼，转身就下了楼。

    不久后，三楼的KTV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配备着专业赛级台球桌的台球厅。何梓寒经常拉着何柏城在那里打球，欢笑声偶尔会透过楼板隐约传下来。何嘉余却从未踏足过那里一步。那个改造后的房间，连同何梓寒开朗的笑声一样，成了他刻意回避的、属于入侵者的标志。

    更让何嘉余无法接受的是，父亲竟然提出，要把何嘉璟以前住的、那个充满妹妹气息的房间，重新装修，给何梓寒住。

    一直沉默顺从的何嘉余第一次爆发了。

    他激烈地反对，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那是璟儿的房间！谁也不准动！谁也不准进去！”

    何柏城没料到儿子的反应如此之大，试图用父亲的威严压服他：“嘉余！不要任性！妹妹已经不住这里了，空着也是浪费！梓寒以后也是你妹妹！”

    “她不是我妹妹！” 何嘉余眼睛通红，几乎是吼了出来，“那是我妹妹的房间！她只是暂时不在！她会回来的！” 他知道这可能是自欺欺人，但那是他唯一能紧紧抓住的、关于过去的一点念想。

    父子俩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最终，何柏城摔门而去，留下何嘉余一个人站在空荡的客厅里，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倔强地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活不肯掉下来。

    那次争吵仿佛是一个彻底的转折点。

    何柏城似乎彻底失去了耐心，也懒得再维持表面和睦的假象。他几乎不再回这座冷清的别墅，而是陪着王婉琴和那个新来的、开朗得刺眼的“女儿”何梓寒，住到了另一处更显温馨的豪宅里。

    紧接着，何嘉余发现，家里最后的那些人也在迅速消失。

    管家被调走了，保姆和厨师被辞退了，连每天接送他的司机也换了人，新司机沉默寡言，只负责接送，从不多说一句话。

    仿佛一夜之间，这座曾经充斥着各种人声的巨大别墅，被彻底抽空了。所有的灯都暗着，所有的房间都空着，安静得可怕。

    只剩下何嘉余一个人。

    还有杨梅和杨桃。这两个被留下的、沉默能干的姑娘，似乎被遗忘了，或者说，被何柏城默许留下处理这座空宅的基本维护和……照看那个他不想再多费心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