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想念

    第二十章 想念

    她自作主张，为她的少年写了一次月亮。

    大一新生开学报到这天刚好是教师节，江萌办理完入学手续，江亦风带她去学校附近的商场和林絮一起吃饭。

    “等你周末没课的时候，我带你出去转转。”等待上菜的时候，江亦风对她说，“北京好玩儿的地方还挺多的。”

    江萌点头。

    江亦风并不知道，她已经提前到校住进学生宿舍，和几个室友在北京逛过了好几个地方。颐和园，王府井，恭王府，三里屯……每一处风景都精彩而陌生。

    在颐和园，室友无意中和一个外国游客攀谈起来，外国游客说他来自M国，就读于G大，问她们当中有没有谁听说过G大。

    江萌在手机上打下一行英文给他看，说自己有一个朋友就在G大读书。

    外国游客很惊喜，问她能不能把这个朋友介绍给自己认识。

    她尴尬摇头，向他解释说自己和这个朋友很久没有联系过，也并不熟悉，没办法介绍他们认识。

    外国游客失望耸肩，脱口而出感慨了一句：“What a pity！”

    太遗憾了。

    江萌扯起唇角，回以礼貌的微笑，心口却泛起闷痛，仿佛有密密麻麻的刺扎在她的心脏上。

    傍晚回学校时，她握着扶手站在公交车上，透过车窗望向街道上陌生的高楼大厦，忽然鼻尖一酸，红了眼眶。

    车窗上映着许澄光的影子，隔在她的眼睛和建筑楼群之间，夺走了她的目光。

    整个城市里，到处都映着许澄光的影子，仿佛一张无形的隔板，将她和整座城市分离隔断。她没办法像室友们一样全心全意地去感受这座城市的精彩风景，体验自由丰富的大学时光。

    她的心牵系在了另一个地方。

    她正失神，听见林絮的手机响起一声提示音。

    林絮拿起手机，低头查看消息。

    “怎么了？有工作？”江亦风询问道。

    林絮摇头：“没有。”

    “是我以前的一个学生，他给我发了一个教师节的祝福视频。”

    “他在国外读大学，特意在学校门口录了段视频给我。”

    “看，许澄光发的。”林絮说完，把手机递给江萌，笑着问她，“你们俩是不是挺久没见面了？”

    江萌呼吸一滞，迟钝点头，下意识接过了手机。

    她默默注视着手机上正在播放的视频，发现许澄光和以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说话时的样子依旧神采飞扬，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明亮。

    无论是几天前的相见，还是现在手机视频里的他，和从前相比几乎都没有太大变化。

    可江萌还是能感受到岁月变迁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即使这个人没有变，可全新的衣裤穿搭，刚刚剪短的头发，陌生的环境场所，无一不在昭示着他们之间客观存在的距离和差异。

    整整一年多的分别，足够让两个亲密无间的人变成仅存于彼此回忆中的陌生人。

    江萌指尖颤抖，下意识向上滑动了一下手机屏幕，看到许澄光给林絮发来的上一条消息，是不久前中秋节的祝福问候。

    她控制不住，还想继续往上翻，却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正准备把手机还给林絮，忽然听见林絮对她说：“没关系。”

    “想看就看吧。”

    江萌咬紧双唇，喉咙发紧，带着一丝心事被戳破的羞愧，颤着指尖将聊天记录又往上滑了滑。她发现几乎每一个大大小小的节日里，许澄光都会发送一条祝福短信给林絮，向她问好，并祝她节日快乐。

    偶尔，他会和林絮聊起自己的学业情况，告诉林絮自己哪几门科目考了满分，拿了多少奖学金；参与了学院的哪些科研项目，院里发了多少奖金；参加了学校的哪些竞赛活动，得了几等奖；在校外的哪些地方做了兼职，赚了多少生活费……

    她逐字逐句地看着，下意识将这些信息一字不漏地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她始终知道，不论在任何环境中，他永远是他，永远那么优秀耀眼，那么肆意张扬。

    他永远都会是她看一眼就心动的模样。

    高三这一年，他和林絮互发了很多条消息。

    不只是林絮，这一年里，无论是丁峻明、沈冰清，还是谢泽阳、程勇，他们都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

    除了她。

    只有她和他的聊天对话框里，什么都没有。

    他们之间的聊天内容，至今还停留在高二下学期的暑假。分别后的这一年里，他没有主动给她发过一次信息，而她也一样。

    仿佛两人之间共同达成的一种默契。

    一种以疏离和遗忘为目的而达成的默契。

    一年前的那场意外让她看清了自己，也让她看清了他们之间关系的本质，所以她只能选择这样做。

    清醒理智，冷静克制，冷淡疏远……好像于她而言，他真的就只是一个越来越陌生的、再也不需要去联系的老同学而已。

    可他呢？

    他不肯再联系她，又是因为什么呢？

    每当产生这个疑问，她都会感受到一种从内心深处滋生的难过，仿佛猛兽的獠牙一点点啃噬着她的心脏，让她心痛到几乎快要窒息。

    她会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反复点进和他的聊天对话框，退出，再点进去，盯着他在线的标志打上一整段想要问他的话，最终，慢慢平静下来，将对话框里她输入的全部内容删除得干干净净。

    她记得，他的妈妈对她说过：“光光从小就乐于助人，有同情心，你又正好是个特殊同学。”

    他的妈妈还说过：“我有让他在毕业之后马上结婚的打算。他有一个好朋友，是个小女孩，和他关系处得还不错，那个女孩叫闻毓。”

    字字句句都在告诉她，请你离光光远一点。

    请你离他远一点。

    她一直都很听话，听话到连在彻底推开他之前，她都不曾鼓起勇气问过他一句：“你喜欢闻毓吗？”

    你喜欢闻毓吗？

    许澄光？

    她不曾这样问过他，因为她心里十分清楚地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

    他喜欢或者不喜欢闻毓，这并不重要。

    因为她是个哑巴。

    像他那样的人，绝对不可能会喜欢一个哑巴。

    或许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在每一个思念他思念到全身发疼的夜晚爬下床，一边在网上查找资料，一边努力地去练习说话和发音。

    仿佛只要她不再是个哑巴，她就可以马上联系他。

    只要她不再是个哑巴，他就会喜欢她，他的妈妈就会认可她。

    她想快一点不再是个哑巴。

    快一点，再快一点……

    可是，好难好难。

    无论她多么心急，多么努力，她都还是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没有办法。

    “萌萌？”林絮的声音传入她的耳畔。

    “对不起。”江萌回神，把手机还给林絮。

    “你今天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有心事啊？”江亦风问她。

    她摇头。

    林絮神色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把手机放在一边，没有说什么。

    菜很快上齐，三人一起吃饭聊天，开启起了全新的话题。吃完饭后，江亦风去前台结账，林絮突然开口，叫了声她的名字。

    “萌萌。”

    “嗯？”

    “再勇敢一点吧。”林絮静静看着她，语气认真地说。

    江萌一怔。

    “因为勇敢是有期限的。”

    “很可能一旦超出这个期限，就再也来不及了。”

    江萌讷讷点头。

    “而且，在心里走了再多步，都不及在现实中迈出一步。感情的事情不能由一个人来完成，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也应该先向对方确认好答案，再去决定自己放弃与否。”

    “很多时候，你们之间看似相隔的万水千山，其实只不过是你自己心里的一道坎。”

    “我明白了，谢谢您。”江萌向她道谢。

    从商场回学校的路上，江萌认真思考了很多。

    她想变得再勇敢一点，可客观上的阻碍却一直存在。她明白，自己心里迈不过去的那道坎，一直都是她的应激障碍症。

    “萌萌，你不能说话，是小时候的应激创伤导致的，是吗？”宿舍里，室友乔盈盈突然问她。

    江萌点头。

    “我表哥是咱们学校的心理学博士，他好像对你这个病特别有研究。不过最近他跟导师在国外做项目，可能要下个月才能回国。到时候我找机会帮你问问。”乔盈盈说。

    江萌连忙向她道谢。

    她和乔盈盈在暑假就通过新生群互加了微信，开学后，两人又很有缘分地成为了室友。乔盈盈是个热情开朗的女孩，江萌听了她的一番话，心里十分感动。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你桌上怎么总有小瓶盖啊？每次喝完饮料，你都不扔瓶盖。”“而且我发现，你真的好喜欢喝龙井绿茶。平时什么饮料都不喝，就只喝它！”

    江萌恍惚，目光缓缓落在了书桌笔筒旁边的绿色瓶盖上。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仅仅是因为，对于喝空的饮料瓶来说，瓶盖最容易保存下来。她习惯时时刻刻看着它，就像高三一整年里，她每天都会在桌上放一瓶龙井绿茶，不一定喝，但一定要看着它。

    只要看着它，她就不会累，不会难过，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这瓶小小的龙井绿茶，早就变成了医治她生活的药。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喜欢喝。”她笑了笑，回答乔盈盈道。

    “那你还挺恋旧的。”乔盈盈说，“我小时候喜欢喝什么，我早就忘了。别说饮料了，就连我小时候喜欢过的人，现在我都没什么印象了。”

    月上树梢，晚风轻拂，吹得窗纱翩然飞舞，将她夹在本子里的信纸轻轻吹落。江萌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信纸，手上的动作倏地一顿。

    信纸上笔迹稚嫩，那一年，他和自己都还那么小。

    他们相遇的时间太早，生命一晃，就过了好多好多年。

    似乎没有什么东西不会被时间改变。

    除非有人愿意把自己困在某一段回忆中，固守着心中的执念，无论如何都不肯向时间妥协。

    透过陈旧泛黄的纸页，她又一次看见了十七岁的仲夏夜，那个站在自己身边对着流星大声呼喊的少年。

    他说，他什么都不为他自己求。

    如果流星真的能让人梦想成真，他只希望她可以开口说话。

    这是他唯一的心愿。

    泪水打湿了纸面，她终于承认，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了人生中那个唯一的夏天。

    国庆假期开始前，夏亮宇给江萌发来消息，说他们学校举办了一场以“暗恋”为主题的剧本创作大赛，作品被评选为一等奖的参赛者将有机会获得上万元的奖金。获奖剧本也将由业内知名导演拍摄成电影，电影编剧会由获奖参赛者担任。

    夏亮宇知道她从小就喜欢写故事，问她有没有兴趣参加这个比赛。

    她答应了夏亮宇，在报名网页上扫码填写了报名信息。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看到比赛主题的时候，她的心中五味杂陈。情绪被积压了太久，只需要打开一道小小的闸门，便可以如洪水般倾泻出来，泛滥成灾，将她的脑海彻底淹没。

    将心事化成文字，落在纸上，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会减轻她心中的痛苦吗？

    她不知道答案，但她想做一下尝试。

    她把这个想法分享给沈冰清，得到了对方的鼓励和支持。沈冰清对她说，十一假期想来北京找她玩，问她有没有时间。

    她欣然答应，于是她们开始规划出游行程。

    沈冰清说自己想去北影看看，假期第一天，她们一起来到北影，在学校门口拍照打了卡。

    深夜，几个室友邀请沈冰清一起去KTV唱歌。包厢沙发上，沈冰清蜷缩在角落里，仰头喝下一杯酒，凑到江萌耳边悄悄说，自己以前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这个人是谢泽阳。

    当晚回到宿舍，沈冰清给她看了一本日记。

    这本日记里，记录了沈冰清从十三岁到十八岁暗恋谢泽阳的全部心路历程。

    “萌萌，你不是说，你最近在写一个电影剧本嘛。如果我的故事可以给你灵感的话，你可以把它写进去……或许，等它真正变成了一个故事，我也就放下了。”

    江萌点头说好，然后拿出手机打字，告诉沈冰清，其实她也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沈冰清问她这个人是谁，还没等她回答，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江萌拉过沈冰清的手，在她的掌心里，用指尖轻轻地画了一弯月亮。

    沈冰清飞回广州后，江萌开始构思剧本创作大赛的故事内容。

    她给剧本取名为《清清》。

    他们读初一那年，沈冰清和谢泽阳初见。那时谢泽阳是班里说一不二的班长，而沈冰清却是班里最不服管的“好战分子”。无论如何，所有人都想不到他们之间会产生除了针锋相对以外的任何交集。

    沈冰清怎么会喜欢上谢泽阳呢？

    江萌起初想不通，可仔细思索后又觉得，其实没什么好想不通的。

    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是很好的人。

    性格相反，吵吵闹闹，各自却都很好很好。

    而她自己呢？

    她在十二岁那年遇见许澄光，自那时起，便开始了自己少女时代的漫长暗恋。

    初中分别三年，她拼尽全力考进实验中学，只是为了能够与他再次相见。

    后来他们重逢，彼此不断靠近，他对她那样好，让她觉得只要自己踮起脚尖，就可以触摸到美好未来的幻影。

    让她渐渐忘记了，她和许澄光，从来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就像潮汐和月亮，他们看见了彼此，却注定无法共生。

    她始终都知道，却还是一次次地纵容自己做着美梦。

    直到有一天，她被残酷的现实唤醒。

    命运击碎了她的美梦，也将她深爱的少年带离了她的生命中。

    她在剧本中写下了沈冰清为她讲述的暗恋历程，也记录下了自己在过往旅程中的思绪万千。

    这一次，她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一个讲故事的人。

    她自作主张，为她的少年写了一次月亮。

    “萌萌，我表哥回国了。”某天，乔盈盈激动地问她，“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好。”江萌微笑回应。

    “其实，解开心结的最好办法，就是直面痛苦。”见面后，乔表哥告诉江萌，“如果实在害怕面对，就去想一想，有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带来力量。”

    “能带给你力量的，可以是一件事，也可以是一个人。”

    江萌开始了治疗。

    每次的治疗过程都非常痛苦，仿佛一场对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凌迟。密闭的治疗室里，她一次次逃避挣扎，又一次次重新面对。乔盈盈不忍心再继续看下去，跟乔表哥说要不还是算了。可他却拒绝了，对乔盈盈说，你要相信江萌。

    要相信，她一定可以做到。

    治疗效果不断推进，治疗结束那天，乔表哥走进治疗室，对她说恭喜。她绽开笑容，热泪盈眶地向他道谢。

    “江萌，我真的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能让你克服这么大的困难，从创伤中勇敢地走出来。”

    “他是一个我很敬佩的人。”她开口说，又低声补充道，“也是……我喜欢的人。”

    乔表哥先是惊讶，而后表情认真地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要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江萌笑了，鼻腔发酸，含泪摇了摇头。

    临别时，乔表哥叫住她：“你也是一个很让人敬佩的女孩。你很勇敢，也很强大。”

    “所以不要害怕，一定要亲口告诉那个人，你喜欢他。”

    江萌浑身一僵，迟钝点头，泪水打湿了衣襟。

    翌日，剧本创作大赛的获奖名单公布，江萌创作的剧本获得了一等奖。活动主办方联系到她，通知她将采用她的剧本拍摄一部电影，并邀请她担任这部电影的编剧。

    她没有想到，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会由沈冰清来饰演。电影的高中部分将在L市进行拍摄，听导演说，是沈冰清向他推荐了L市作为拍摄地。

    正式开拍前，L市电视台邀请她为影片录制一段专访。

    录完专访后，她独自去了一趟海边。

    “许、澄、光。”她面向大海，轻轻开口，念出他的名字。

    你还好吗？

    你还记得我吗？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如果我不去找你的话，你还会来找我吗？

    大概，再也不会了吧。

    少年来去匆匆，像一阵风，一场梦。

    他是她追不上的一阵风，也是她握不住的一场梦。

    手机突然响起提示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垂头查看消息，看到同系学姐说学校心理咨询室的公众号开设了一个励志名言推荐的栏目，问她可不可以录制一段语音，向大家推荐一句名言。

    她回复学姐说好，退出微信，打开了录音软件。

    望着汹涌迭起的海浪，她出神片刻，对着手机话筒轻轻开口——

    “大家晚上好呀，我是江萌。”

    “今天我想和大家分享一句我很喜欢的名言。”

    “‘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出自加缪的《夏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