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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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意外
她不会再往前走了，即便她再喜欢他。
暑假里，江萌和许澄光约好一起去市图书馆上自习。听谢泽阳说，假期来图书馆上自习的学生一直很多，放假第一天，江萌特意起得很早，来到图书馆给自己和许澄光提前占好了座位。
然而许澄光却一直没有来。
江萌忍不住发了条微信消息给他，始终没有收到他的回复。她莫名有些担心，从座位上起身，走进楼梯间，给他打了通视频电话过去。
过了许久，视频终于接通，屏幕上出现的人却不是许澄光，而是程勇。程勇所在的地方，是澄光超市的收银台。
“许澄光呢？”她问程勇。
“他……”程勇表情不太自然，揉了下眼睛说，“我们昨晚一起打游戏来着，打得太晚了，他还睡着呢！”
江萌点点头，仍然觉得不太对劲。
“妹妹，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挂了哈！”程勇紧接着说。
江萌正准备答应，突然听见视频中传来一声痛呼。
“你要拿什么直接告诉我，我帮你拿！”丁峻明急躁的声音依稀可辨，“程勇，你能不能管管他？都这样了还一个劲儿地折腾！”
“许澄光你还想再去医院一趟是吧！”
江萌心跳猛烈一颤，瞬间急了，问程勇：“许澄光怎么了？”
“真没事儿妹妹！他在睡觉呢，他……”程勇神色为难地向她解释，看见视频里她的眼圈红了，一时语无伦次，慌了起来。
“妹妹，你别哭啊！”
“别哭别哭！”
“光光！”程勇举着手机朝超市里面的房间跑了过去，边跑边喊，“我编不下去了！你自己说！”
手机视频里，许澄光脸色苍白，见了她，想勉力扯出个笑来，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笑得有些僵硬。视频镜头不小心晃了一下，刚好晃过他缠满纱布还在渗血的手臂。
江萌静静看着屏幕，鼻尖酸楚，眼泪忽的落了下来。
“萌萌！别哭！”许澄光见她哭了，也顾不上疼了，连忙对着视频解释说，“我没事，就是不小心受了点小伤！真的一点事都没有！不信你问他俩！”
“我马上过去。”她抹了把眼泪，立刻挂断了手机视频。
江萌迅速回到座位收拾好书包，一路飞奔到澄光超市，看到了坐在收银台前的程勇。
“怎么回事？”她问程勇。
“唉，就是今天早上，有几个人来超市找茬。光光和他们打了一架，受了点伤。”
“他们为什么找茬？”
“因为……”程勇眼神游疑，欲言又止，最后艰难开口，“你还是别问了，妹妹。”
“光光不让说。”他垂眸，小声补充道。
“咱们去看光光吧！他在里面休息呢，我带你进去……”程勇说着站起身，却被江萌紧紧拉住了手臂。
她双眼通红地凝视着他，执着等待着他的答案。
程勇手臂一颤，喉结滚动，眼眶竟也有些湿润。
“算了，我不瞒着你了。”程勇叹了口气，开口道，“妹妹，你还记得高一上学期，堵你的那群人里，有个花臂男不？就是当时带刀要划你脸的那个。”
“那件事结束之后，光光我们几个去找过他一次。光光当时没太控制住情绪，你别看他看着瘦，打起架来劲儿一点儿都不小！要不是老丁我俩拦着，那天差点出事！”
“后来那个人三天两头就来找光光的茬，但他战斗力一般，不是光光的对手。今天早上，光光自己一个人在超市，他找了几个狐朋狗友过来，光光没应付过来，被他们把胳膊给伤了。”
江萌默默听着，指尖紧抠着裙角，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泪水早已铺满了脸颊。
她喉中哽咽，急急用手语对程勇说：“他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件事，我一直都不知道……”
“没事的妹妹，别急！”程勇连忙找到放在柜台上的纸巾盒，抽出两张面巾纸递给她，柔声安抚道，“是光光不让我们告诉你的，他怕你担心！刚刚我看你实在着急，没忍住就跟你说了。你一定要帮我保密，万一被光光知道我就完了！”
“他还会再找茬吗？”江萌含着眼泪问。
“应该不会了，没事。”程勇说，“他要是再敢找人过来，我直接报警。”
她点点头，擦干眼泪走进里面的房间，看到许澄光正坐在书桌前看书。见她来了，他立刻抬起头，高高挥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朝她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她眼睫眨了眨，视线朦胧，眼眶再次被泪水浸湿。
傻子。
为她做了这么多，却什么都不肯告诉她。
手臂都已经这么疼了，却还要冲她笑。
她真的值得他这样做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还疼吗？”她盯着他手臂上渗血的伤口，鼻腔酸涩，用手语问道。
许澄光依旧笑着看她，抿唇摇了摇头。
她鼻尖再次一酸，咬紧双唇，努力忍住了眼泪。
“明天我来超市学习。”她对他说，“我来陪你。”
“不用！我明天跟你一起去图书馆自习！这点伤完全不受影响，我用左手翻书就行！”
“不行！”江萌急道，“你必须休息！不能去图书馆！”
许澄光一愣，随即笑了，没忍住伸手揉了下她的头，乖乖答应道：“好，我不去，听你的。”
“哎哟……”程勇从门外走进来，凑到少年身边，夹着嗓子学了一句，“我不去，听你的。”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小光光？”程勇扒着他的肩膀坏笑问道，迎上许澄光的一记肘击，终于有所收敛。
江萌脸上一热，继续对许澄光说：“明天我给你带早饭。”
“我点外卖就行，你想吃什么？我明早一起点了。”许澄光道。
江萌摇头：“不行，你得清淡饮食。”
“本来我也要每天做早饭的，多做一些而已。”
“你亲手做的？”许澄光眼睛一亮。
“嗯。”江萌点头。
“好！”许澄光抿着唇笑，“那我不点了，我等你给我带！”
他激动得不行，兴奋间不小心扯到手臂上的伤口，疼得呲牙咧嘴，但还是止不住笑。
“他都这样了，还这么高兴？”
“他高兴啥呢？”丁峻明拎了壶开水回来，见到许澄光的样子，一脸诧异地问旁边的程勇。
程勇故作深沉，缓缓摇头：“不懂，很诡异。”
“你傻乐啥呢？许澄光？”丁峻明往玻璃杯里续上开水，把杯子递给他问。
“你不懂。”许澄光仰头喝水，翘着唇角慢悠悠道。
第二天一早，江萌做好早饭，拎着保温袋来到了澄光超市。
许澄光刚给自己换完药，见她走进门，立刻站起身，把她手里的袋子接了过去。
“手臂好点了吗？”她问。
他笑眯眯地点头。
“我看看。”江萌让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后俯身凑近他，小心翼翼地去拆他右侧小臂上的绷带。少女指尖冰凉柔软，不经意触碰到他的皮肤，让许澄光呼吸一顿，手臂微微轻颤。江萌的动作也紧跟着一顿，马上抬眼问他：“我弄疼你了吗？”
许澄光和她对视，不太自然地轻咳了下，摇了摇头。
“那我小心一点儿。”她继续检查他的伤口。
“你先吃饭。”检查完毕，她轻轻抬头，垂落的发丝滑过他的颈侧，“等吃完饭，我帮你再换一次药。”
“好。”许澄光脖颈发烫，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随后迅速转身去拿柜台上的保温袋，“我们一起吃！”
餐桌旁，江萌咬着三明治，注意到许澄光握着勺子喝粥的动作停住，盯着门外的一个方向看了很久。
“怎么了？”她正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被他开口阻止，“萌萌，你先去房间里。”
江萌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拉着站起身。他牵住她迅速朝里面的房间走，她这才意识到，一定是又发生了危险。
“又有人找过来了？”她问。
许澄光没说话，眼神冷得辨不出情绪，打开房门让她进去。
“没事。”他轻声安抚她，“你先在里面等我。”
“不要出声，萌萌。”
随后，她看到他紧紧关上了房门。门外传来他把房门反锁的声音，以及一群混混粗鲁刺耳的叫骂声。
她心急如焚，拼命地拍打房门，一遍遍地用力转动被锁住的门把手，却自始至终无济于事。
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滚落。慌乱之中，她在房间的柜子里发现一个工具箱，看到里面有一把斧子。她立刻拿起斧子，扑到房门前，对准被反锁住的门把手重重砸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砸下去多少次，双手的手背伤痕累累，十指和掌心传来灼烧撕裂般的疼痛，她疼到双手几乎麻木，却浑然不觉，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把门砸开。
外面来了那么多人，可他只有一个人。
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去面对那些人。
更何况，那些人还是因为她而找上他的……他为了保护她而惹上他们，现在他又为了保护她，把她反锁在房间里，独自去面对危险和伤害……
他为什么要这么傻？
为什么呢……许澄光？
眼泪仿佛汹涌的洪水，止不住地倾泻而下，模糊了她的视线。门外传来的打斗声惊心动魄，每一声都击打着她的心脏，让她的一颗心变得鲜血淋漓，支离破碎。双手疼痛难忍，她却强忍着疼痛，拼尽全力越砸越重。终于，门把手被她敲断，她迅速丢下手中的斧子冲出了房门。
她刚跑出房门，就被站在门外的两个混混钳制住了双臂。她泪眼模糊，咬紧牙关费力挣扎，目光紧盯着超市柜台的方向，注意到一个混混搬起椅子砸向了柜台。许澄光在一旁踹倒一个混混，听到身后柜台处发出的声响，慌忙转身，发现混混正欲再次砸向柜台上一本封面被砸得残缺破损的书——她在他的生日那天送给他的《夏天集》。
少年眸光一凛，迅速去拿放在柜台上的书，却不料被他踹倒在地的混混在他身后踉跄起身，双目猩红，从裤袋里摸出了一把刀。
“小心！”在混混握着刀扑向他的瞬间，江萌瞳孔骤缩，嘴唇颤抖，下意识用尽全身力气冲他焦急呼喊。
眼前的画面混乱而模糊，她没有听到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她竟然忘记了，她发不出声音。
她竟然忘记了，她早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混混手里的刀扎在少年按住文集的手背上，鲜红的血流汩汩涌出，蔓延扩散，将残缺破损的文集封面浸染得血红湿透。
少年疼得脸色煞白，额头上渗满汗水，踉跄着向下跌落。
耳畔响起轰鸣，世界仿佛静止了。眼前的画面定格成永久的一瞬，和幼年时她看到的某一幕渐渐重叠。
胸口涌出鲜血，倒在地上的爸爸。
手背涌出鲜血，倒在柜台上的许澄光。
小时候，因为突然说不出话，她没能提醒爸爸。
这一次，同样因为说不出话，她没能提醒许澄光。
从小到大，从九岁到十七岁，整整八年，她居然毫无长进，一直都这么没用。
她居然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是这么没用。
所以，你执意要来超市陪伴和保护他的意义是什么呢？你有什么资格和能力想要来保护他？你不仅什么都做不了，还会给他添很多麻烦，变成他的拖累和负担……
他的右手……
被扎得那么深，流了那么多的血……
他还要写字，还要高考，还要成为医生……
握笔的手，考试的手，拿手术刀的手……
如果不能再运用自如了，他该怎么办呢？
他可是许澄光。
他是那个站在舞台上自信飞扬，比夏日的骄阳更加耀眼明亮的少年。
是那个她整日许愿希望他可以年年岁岁顺遂平安，永远不会遭受到哪怕一丁点儿最微小的伤害的少年。
现在，他在她面前跌落而下，倒在了一片血红中。
目光渐渐失焦，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妈妈，我可以不学手语吗？如果不去特殊学校上学，我觉得其实学会手语也没什么用。就算我用手语说话，周围的老师和同学也看不懂，还是写字给他们看比较有用。”
“不会的，有些简单的手语，只要你做出来，别人就能看懂，比写字简单方便。”妈妈说，“而且其他人也可以学习手语。如果你遇到了自己的好朋友，也许，他们会为了能看懂你想说的话，愿意主动去学习手语。”
“会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当然。小汐一定会遇到一些愿意为了小汐而去学习基础手语的朋友们。”
“如果再幸运一点儿，小汐或许还会遇到一个愿意为了小汐而把手语学得比小汐还要好的人。如果小汐可以遇到这个人，我想，我应该就不会再怨恨命运。”
“有的呀，这个人是妈妈！”
妈妈笑了，眼含泪光，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有妈妈还不够，还要有一个这样的人，一个……这样的男孩子。”
九岁的江萌眨着眼睛望着妈妈，似懂非懂。
能把手语学得比她自己还好……
这得是一个多么聪明的男孩子啊。
而且还是为了她才把手语学得这么好——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个人。
如果真的有，那他该多傻呀。
她想着，没忍住笑了，妈妈却泪眼婆娑，一边抚摸着她的脸颊，一边轻声低喃道：“会有的。”
“我们小汐在长大以后，一定会遇见一个这样的人的。”妈妈说。
“许澄光初中学了三年的手语，他还报班了呢，每个周末都去学。他自己攒钱交的学费，他妈不给他交学费，还说他有病，纯是没事闲的，浪费时间去学这种东西。我们班同学也全都不能理解。但他完全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学得特起劲儿，在手语班里跟在学校里一个德行，听说最后考试还拿了第一。”高一开学时，符昕雅告诉她。
“下午好啊，江萌同学。”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会手语。所以你可以用手语和我说话，不用一直写字。”
“那个……我不是会手语嘛，我觉得我们俩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后来，少年含着笑意对她说。
“妈妈，告诉你一件事。我好像……遇见你说的那个人了。”高二寒假，她给妈妈发送了一条信息。
“哪个人？”妈妈问。
“就是那个……把手语学得比我还要好的男孩子。”她回复说，“但我不知道，他学手语是不是为了我。”
“那你怎么不问问他？”
“我不敢。”
“那就等以后，等以后哪一天你敢问了，再去问他。”妈妈笑着发来了语音。
“妈妈，你过年会回来看我吗？”她打字询问道，停顿片刻，将打好的字删掉，输入新的内容。
“妈妈，你最近过得开心吗？”她按下发送键。
“嗯。”妈妈说。
“那就好。”她绽开笑容，突然，许澄光的视频电话邀请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妈妈，我同学给我打视频了，我接一下！”她发完消息，退出聊天对话框，按下了视频接通键。
“我在鼎汇丰！中午吃火锅怎么样！锅底想要哪个？清汤、番茄还是麻辣？想吃多少种都行！几个锅底我都能整！”少年在屏幕里笑盈盈地问她。
“辣锅！辣锅！不辣还吃什么火锅！”程勇从他身后探头喊道。
“没问你。”许澄光转头瞥他一眼。
“不是你说的几个都能整吗？”
“妹妹！麻辣！麻辣！”程勇边摆口形，边向她做出手语。
江萌笑了，眼睛湿润发烫，点头对他说好。
梦境昏沉，过往的记忆片段零零碎碎，如同一块块分散的拼图，拼凑着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手背传来刺痛，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少年疲惫憔悴的身影出现在她的床边。
她意识回笼，猛然坐起身，慌乱去查看他的右手。
“别动！”许澄光哑声喊道，“手上有针头，别碰掉了。”
她的手背被他用左手用力按住，她注视着他垂在身侧裹满纱布的右手，视线模糊，泪水滚落下来，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怎么了？”许澄光顺着她的视线落到自己的右手上，连忙说道，“别担心，医生说没事，恢复一下就能好。”
“当时警察很快就赶到了，我除了右手几乎没受什么伤。倒是你，差点没吓死我。”
“以后不能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他说。
她点头，压抑住哽咽，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刻，她似乎才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发生在超市里惊心动魄的每一幕，也清晰地回忆起，她在危急关头下在心里做出的每一个决定。
此时此刻，她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决定。
她好像，不能再继续往前走了。
不是因为她心中的感情不够宝贵珍重，而是因为它太宝贵，太珍重，所以……
她不愿再上前。
她不愿意再次成为那个在危急时刻下给不了他任何帮助的人。
她也同样不愿意再次成为那个只会让他涉险、变成他的负担和拖累的人。
她不愿意。
“萌萌……”
“你回去吧。”他话没说完，她微笑着向他示意，“我想睡一会儿。”
“你睡吧，我不走。”许澄光单手扶着她躺下，帮她掖上被角，站起身说，“药太凉了，我去找个水瓶，灌上热水帮你暖手。”
少年离开后，没过多久，江萌听见门外走廊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对话声。
“我不出国！”
“你自己留在国内，手伤能治好吗？”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谁！”
“就那么普通的一个小姑娘，还是个有心理障碍不能说话的！你是魔怔了吗？许澄光？你要让她毁了你吗？”
“妈！”
“这是医院，你别说了行吗！”
“那你跟我回家。”
“我不回！”
“行，既然你不回，咱俩就在这儿谈。这次我不可能妥协，这个国你非出不可。要不然我现在就把工作辞了，每天在家看着你，直到你把手治好……”
“你还想当医生，就你右手的这个后遗症，以后考大学都不知道会什么样！”
江萌听着，心脏被狠狠揪紧，疼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她用力按住心口，眼底一片通红。
他的手……竟然伤得这么严重吗？
他为什么要骗她呢？
又是怕她担心，所以瞒着她。
可是他自己要怎么办呢？
许澄光，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肯考虑你自己呢？
她和他之间，好像一切的相交线全部都是错轨。她忽然在想，如果他没有认识她就好了，如果他们根本没有重逢就好了。
他们本来就从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一切都是错的，都是她痴心妄想，不肯悔改，咎由自取。
可为什么要让他来承担这一切的后果呢？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的人生，不应该会变成这样的。
走廊里的说话声渐小，女人踩着的高跟鞋离去，病房门外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她连忙胡乱抹了把眼泪，紧紧攥住被角转过身，闭上眼睛，忍住再次汹涌而出的泪意，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断颤抖的身体。
她把头埋进枕头里，枕巾濡湿一片，泪水顺着眼角源源不断地滚落。
“哪里普通了？明明一点都不普通。”她的身后，少年的声音轻轻响起，嗓音虚弱，语气却带着平日里惯有的骄傲和不服气。
江萌眼泪决堤，颤抖着肩膀剧烈抽噎，鼻腔堵塞得不能呼吸，她大口地喘着气，用尽全力装睡，只是为了不用睁开眼去面对他。
心中却又那样不舍，总是忍不住想要转过头，再去看一眼他。
她想要好好地再去看上他一眼。
在她下定决心和他正式道别之前。
翌日清晨，江萌发现自己收到一条微信好友的添加申请，对方给出的验证消息是“许澄光妈妈”。她指尖一颤，犹豫许久，还是按下了通过键。
对方很快发送一条消息过来。
“江萌你好，我想请你吃个饭。今天中午，在你们学校附近的饭店，你看可以吗？”
女人在医院走廊里吼出的刺耳话语依旧盘旋缠绕在她的心间，仿佛一把悬空的刀，一次又一次地扎进她的心里，不停地翻滚搅动。每扎下去一次，她便撕心裂肺地疼上一次，脑海中的思绪也变得更清醒一分。
她准备拒绝，看到对方再次发来一条消息。
“有一些关于许澄光的事，我想和你聊聊，也想寻求一下你的帮助。”
“我是真的很爱他，也是真的很想关心他。”
“你可以帮帮阿姨吗？”
江萌最终收回了打算拒绝的念头，回复了一句“好”。
中午，江萌来到他们约定的饭店，和女人面对面坐在了一起。
“你好，江萌。我是许澄光的妈妈。”女人率先开口。
江萌点头，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玻璃杯。
“我知道你是光光的好朋友。”
“这次我约你见面，其实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想让你帮我劝一下光光，让他答应跟我去国外读书和治疗手伤。”
“那天超市里的监控……我调出来看了一下。”
“谢谢你愿意来给他送早饭，陪他写作业。”
“我看到他把你关进了房间里，但当时他有危险的时候，你从房间里冲出来了。”
“可惜你说不了话，不然他的手可能……”
“他非要去拿的那本书，是你送给他的吧？我看到扉页上有你写的自己的名字。”
江萌胸口闷窒，指尖紧紧扣住杯壁，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别多想，阿姨真的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毕竟光光从小就乐于助人，有同情心，你又正好是个特殊同学。而且你自己的客观情况在这儿摆着，我知道，你肯定是特别想帮他的，只是没有办法……”
“你们马上就高三了，这个时期对于你们的人生来说非常关键，直接决定你们能上一个什么样的大学。其实不瞒你说，我有心仪的学校和专业想让他读，也有让他在大学毕业之后马上结婚的打算。”
“他有一个好朋友，是个小女孩，和他关系处得还不错。那个女孩叫闻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她在国外上学，我想让光光也去读她上的那个高中。”
“医生说光光的右手，需要治疗和恢复，也需要有人照顾。把他接到我身边，我也能安心些。”
“当然，忙肯定不能白帮。”
“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你做的？我听说你家里……”
听说我家里很困难？
所以要给我一笔钱？
江萌在心中苦笑。
眼前发生在她身上的桥段，她不知道在电视剧里看过了多少遍。开一个条件，或者说，开一个数字，然后拿着这笔钱，离开我的儿子。
故事里家境悬殊的男女主人公爱得撕心裂肺，难舍难分，男主角的妈妈束手无策，所以只能私下找到女主角，试图用金钱的诱惑来拆散这对苦命鸳鸯。
可她和许澄光之间，似乎还远没有走到这一步。
曾经她告诉自己要勇敢地向前走，主动走向他。可直到昨天，直到当她站在那里，亲眼看着那把刀扎在他的手上，她拼了命地想要提醒他小心，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决定。
她不会再往前走了。
她不会再一次成为危急时刻下，那个帮不上他任何忙的人。
即便……她再喜欢他。
江萌咬紧双唇，眼泪无声地淌过脸颊，被她不动声色地用手擦干。
她转过身，从背包里找出纸笔，握住笔开始写字。女人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开口催促，静静等待她写完。
“您今天约我见面，说想和我聊一聊许澄光。作为他的朋友，我想和您分享一些我的想法。
关于您的请求，我不能答应，因为我需要尊重他自己的选择。
您是他的妈妈，一定希望他可以越来越好。这个“好”字该怎么定义呢？我想，它大概包含着平安、健康、优秀和快乐。他非常优秀，这一点毋庸置疑，我猜，他从小到大，一定一直都是您最大的骄傲。您也一定希望他可以快乐地生活，所以我希望您能够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实现他心中的梦想。
我知道，您有您的心结，可他也有他的执着。他是一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目标明确，积极努力，乐观勇敢，可以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完成得很好。或许在您眼中，他任性又不服管，总是在背离您为他规划好的航线，但他是他自己人生的掌舵者，能够清晰地设计出最佳的航程路线，也始终具备着应对和抵抗一切风浪的能力。
他是我最敬佩的朋友，也是我始终向往想要成为的人。
十七岁的我们的确还小，言语稚嫩，想法也不够成熟，但我们很快就会一起变成大人。不知道当您回望十七岁的自己时，是否会愿意选择相信她，愿意肯定她的梦想，愿意给她一个独立做出人生选择的机会。
我相信，您一定会愿意，因为青春只有一次，每个人也只会拥有一个十七岁。
对于他来说也一样，当下的每一刻，都是他无法重来的青春，也是他现在所拥有的最珍贵美好的时光。
所以，我希望您能够答应，让他在宝贵的青春时光里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我相信，凭借他的天赋和能力，这片天地必定会精彩辽阔，而在这片天地里闯荡，他也一定会更加快乐。
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您不必担忧。
无论他是否决定出国，我以后都不会再去打扰他。
您所担心的那些问题，我心中亦有数。和您一样，我也由衷地希望他好。
最后，我想跟您提出一个请求。他照顾别人格外细心，照顾自己却粗心很多。希望您可以督促他遵循医嘱，积极配合治疗，恳请您一定要帮助他尽快把手上的伤治好。
——江萌”
女人将整篇文字读完，内心震动，惊讶地抬眸望向对面安静沉默的少女，目光中流露出难以置信。
江萌收起纸笔，微笑起身，向女人点头道别。
江萌走在回家的路上，神经麻木，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双眼。仿佛电影倒回重放般，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和许澄光之间过往发生的种种画面。
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只差一步，却偏偏走错了这一步。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可是，到底为什么呢？
为什么上天一定要这样对待她呢？
为什么要把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美好的东西展现给她看，然后再收回手说，看，你根本不配得到它。
从小到大，她早已习惯了命运的恶作剧，上天一向喜欢捉弄她，成千上万次地向她释放出恶意与嘲弄。每一次，她都没有命运被击垮，没能让命运得逞。
然而这一次，命运得逞了。
她终于被击垮了。
空中突然有雨滴坠落，她没带伞，缓慢仰头间，暴雨早已倾盆。
四周的人群纷纷飞奔躲雨，道路上水花飞溅，她站在暴雨中，思绪变得恍惚，仿佛连奔跑躲雨的力气都不再有。
湿咸的雨水渗进眼睛里，她的眼睛很酸很疼，她觉得自己好像哭了，又好像没有哭。她只是觉得累，找到路边的一块空地，抱住膝盖缓缓地蹲了下去。
她不想回家，她只想在这里淋雨。
可惜雨水能冲刷掉她身体的疲惫，却冲刷不掉她心里的回忆，更冲刷不掉占满她回忆的那个人。
没有任何办法能冲刷掉那些回忆和那个人。
她把头埋进膝盖，紧紧按住心口，在雨中放肆抽泣。她的头顶，一把伞蓦地罩了上来。她怔怔抬头，看见了焦急赶来的大姨。
“怎么了萌萌？”大姨蹲下身，满脸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出什么事儿了？跟大姨说，大姨帮你解决，不哭了……”
她抽噎着不断摇头。
她没办法对大姨说，她的心空了，这颗空掉的心好疼好疼，疼得她快要撑不下去了。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东西来把它填满。
那个能把她的心填满的人，从今以后，就要彻底地消失在她的世界中了。
当晚回到家，她发起高烧，大姨要带她去市医院输液，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去。大姨无奈妥协，让她吃了退烧药，几天之后，高烧终于退去。
她很少这样任性，几乎从来没有拒绝过大姨提出的任何要求，然而这一次，她让自己任性了一回。
她知道自己不能去市医院。
那里潜伏着和他有关的回忆，是她现在不能去触碰的东西。
一但触碰到，她的病只会越来越重。
“她已经退烧了，现在在睡觉。”
“你能别再往我家打电话了吗？许澄光？我说了她很好，病也快好了。她最近眼睛不舒服，不想看手机。你俩有什么事以后见面聊，行吗？”
“好，我最后拿一次。你如果再订外卖过来，我直接送给骑手吃。”
符昕雅在客厅里挂掉电话，拎着一个草莓蛋糕走进她的卧室。
“许澄光给你订的。”她把蛋糕放在床边，见她没反应，提起蛋糕说，“你不吃是吧？不吃我扔了。”
“别！”江萌猛然起身，把蛋糕抢进怀里。
“瞧把你给吓的。”符昕雅扯起唇角笑了，“我建议你别这么憋着了，有什么话还是和他说清楚比较好。”
“说实话，我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和他同班，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对一个女生这样。”
符昕雅走后，江萌抱着蛋糕，垂眼间，泪水早已滴落在包装盒上。
眼泪伴随着她拆包装盒的动作一次次地滑落，她喉间一哽，终于再也撑不住，把蛋糕放在一边，埋进被子捂住脸失声痛哭。
之后的几天里，许澄光没有再打电话过来。通过微信群和朋友圈，江萌看到不少同学在私下议论，说许澄光很快就会出国了。
夏季空气闷重，她在房间里待得窒息，索性开始继续去市图书馆上自习。她把自己关在图书馆，要么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书包，要么直接关掉手机把它扔在家里。
她什么都不想去想，她只想专心学习。
可是，不看手机她就能专心吗？
人头攒动的图书馆里，到处都是许澄光。不光是图书馆，在往返图书馆的路上，在街角的超市，饭店，奶茶店，没有一处地方没有他的影子。
连迎面拂过的风里，都带着少年骑车飞驰而过的气息。
她该怎么专心。
她又该怎么忘记。
江萌盯着眼前空白的作业本，眼中浸满酸涩，视线糊成了一片。发现自己完全学不进去，她匆忙抹了把眼泪，拿起笔和本子站起身，准备出去透透气。
却没想到，刚走出图书馆大门，她就和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相撞。
少年依旧身穿白衣，立在夕阳黄昏的光影里，衣角在风中飞扬，像她抓不住的一场梦。
“萌萌！”他见到她，立刻将她仔细打量一番，下意识伸手去摸她的额头，“病好了吗？还难不难受？”
她心跳混乱，立刻本能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似乎没有料到她这样强烈抗拒的反应，他的手僵在了空中。
“我决定出国了。”沉默许久后，他终于收回手，轻声开口。
“我妈同意让我学医了，但我得答应她，出国去治手伤。”他继续道。
她愣在原地，一颗心空落落的，被他的话戳破了一个洞。剧烈的疼痛从洞口倾泻而出，如同疯长的荆棘，一根根侵入她的四肢百骸，让她痛到心脏发麻，浑身战栗，整个人都快要被吞噬。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痛。
不是在那天发生危险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心里做好决定了吗？
不是在那天见过他妈妈之后，她就已经预料到最后的结果了吗？
为什么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她还是不肯接受，不肯死心，不肯放手？
到底为什么呢？
良久的沉默后，终于，她挤出一个微笑，垂眸在本子上给他写了两个字——
“恭喜。”
她没办法用手语对他说出这两个字，生怕只要自己抬头和他对视，脸上挤出的笑容就会立刻消失。
这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人在微笑的时候，在对另一个人说恭喜的时候，心也可以这么疼。
“我会想办法回来的，我还要和你一起去北京上大学。”他声音颤抖，急声对她说。
她依旧不敢直视他，低垂着头，缓缓做出手语：“好。你先把手伤治好。”
“萌萌！我……”
“没事了。”少年似乎有话要说，却没有说下去，而是忽然笑了笑。她抬起眼睛，发现他笑得勉强却用力，像在努力笑给她看。
“图书馆空调温度低，你病刚好，记得披个毯子，或者穿件外套。”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段时间要多休息，不要熬到太晚，照顾好自己。”
“回去自习吧。”他移开视线，故作轻松地说。
“好。”江萌点头，同他挥手道别。
她懂得他欲言又止的原因。
他有他自己的苦衷，他给不了她承诺，他们还太过年少。人生中的太多事情，他们自己做不了主。
她都懂得的。
所以，她没有做出任何挽留。
狂风骤起，吹动少年的衣衫，也吹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江萌转身几步踏上台阶，脚步倏地顿住，眼泪终于再忍不住。她仰起头，任泪水一滴一滴淌落下来，在脸颊上一点点风干。
她忽然在想，这一面过后，未来，他们应该就不会再见面了吧。
那么漫长又遥远的未来。
如果再也见不到他的话，她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儿，她匆忙回头，用模糊的视线去捕捉夕阳下少年单薄落寞的背影，没忍住动了动喉咙。
她没有开口喊他。
她发不出声音的，这次她终于记得了。
所以即便回了头，她也依旧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能为力地目送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远去。
光光哥哥，你知道吗？
你和我，我们一直都是不一样的。
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一个特别厉害的人。从小到大，我生活得小心翼翼，因为我害怕命运，害怕它会给我带来不幸。可当我遇见你的那一刻，我近乎笃定地相信，你是一个可以战胜命运的人。
无论命运多么喜怒无常、多么翻云覆雨，你都不会害怕它。
你说，人生或许不够完美顺利，但一定要拥有对抗人生难关的勇气。
你说，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你站在哪里，光就在哪里汇聚。我知道，即便远赴异国他乡，你未来的人生道路也一定会风光旖旎，繁花似锦。
可我和你不一样。
我还没有成为一个可以打败命运的人。我依旧弱小，不仅帮助不了他人，还需要被他人帮助和保护。
可我还是想要变得勇敢和强大，因为你曾经竖起大拇指对我说过，我也是“这个”。
泪水划过眼角，是咸咸的味道。她轻轻闭上眼睛，在泪光中绽开微笑。
光光哥哥，能够在青春里和你相遇，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运。
因为你的出现，我不想放弃去战胜命运。
如果未来有一天，我真的可以战胜它，那我一定会去见你，亲口告诉你我的心意。
如果我做不到的话……
我希望，你可以慢一点忘记我们的回忆。
只要你会一直记得我。
我想，我应该就不会太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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