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超市

第六章 超市

    原来那个让她有机会和他重逢相见的密码，是“实验中学”。

    初一开学以来，作为班级里最安静和最不安静的两个极端，江萌和沈冰清一直各自扮演着这个集体里同样没有同伴的“独行侠”。

    然而那次打架事件过后，在小纸条的一来一往中，她们开始逐渐熟悉对方，并且很神奇地成为了朋友。

    其实江萌以前并不相信自己可以拥有一个朋友。

    一直以来，因为不能说话，她承受了太多来自周围人明显微妙的区别对待。有人喜欢嘲笑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瞧不起人的优越感；有人愿意帮助她，出于发自内心的同情与怜悯，其中却很少有人愿意和她成为真正的好朋友。

    对于这样的对待，她一直都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和一个“哑巴”交朋友，需要付出的成本实在太多。如果不去学习手语，她们之间就只能通过写字进行交流……

    没有人喜欢写那么多字。

    在作业和考试里写过的字已经够多了，写字太累了。

    况且，和“哑巴”交朋友，似乎也会损害到一个人的自尊心——

    全班乃至全校只有一个这样特殊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你成为了她的朋友呢？

    难道是因为交不到其他“正常”的朋友了吗？

    曾经的她弄不懂自己交不到朋友的原因。

    然而在一次次对他人态度的揣摩中，那些纠结于心的解不开的谜团，竟然被她自己慢慢地一一勘破，平静接受。

    所以江萌一直习惯了独来独往，并不觉得在学校里拥有一个可以结伴去做各种事情的伙伴有多么重要，直到，她和沈冰清成为了朋友。

    在和沈冰清成为朋友之后，她才恍然意识到，曾经的自己对朋友关系的认识有多么片面和浅薄。

    朋友的意义不仅在于两个人可以结伴同行，更在于两个人之间对各种话题的交流和分享。

    这种毫无保留又默契无比的交流和分享究竟有多珍贵，多快乐，她想，或许只有像她这样一个一直不曾拥有过朋友的人才能够真切地感受到。

    江萌觉得，沈冰清的出现，是上天难得愿意送给她的一份礼物。

    那样喜怒无常又阴晴不定的上天，对人世间最大的馈赠和眷顾，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弥足珍贵的感情与缘分了吧。

    “萌萌，我表哥给我寄零食了！就是之前我和你说的，家里开超市的那个表哥！”

    早自习开始前，江萌正在座位上复习晨考，忽然注意到教室门口，沈冰清用校服外套裹着一大包零食朝她小跑过来，激动地说：“快看看有没有你爱吃的！随便挑！”

    她笑了，道谢后摇摇头：“不用了清清，你留着吃吧。”

    “不行！你必须挑几样！不然我生气了！”沈冰清急道。

    她只好答应，探头往塑料袋里看了看，发现有一瓶龙井绿茶，下意识呼吸一紧，伸手把它拿了出来。

    “你喜欢喝这个？”沈冰清惊讶问她，接着说，“我喜欢喝冰红茶，我觉得龙井绿茶不够甜。”

    “不过我表哥也特别喜欢喝龙井绿茶，所以他每次进货都会进特别多！下次我让他给我寄一箱，留咱们学校的地址，到时候我给你搬进来！”

    表哥？

    江萌晃神，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被装满的零食挤压得褶皱变形的透明塑料袋上，发现上面赫然印刷着“澄光超市”四个鲜红的楷体大字。

    许澄光的“澄光”。

    她大脑顿时陷入停滞，心跳在顷刻间漏掉了一拍。

    龙井绿茶，澄光超市，澄光……

    难道沈冰清说的自己的表哥，是许澄光吗？

    “清清，可以问一下你的表哥叫什么名字吗？”她急忙用手语问沈冰清。

    “他叫许澄光。”

    沈冰清回答完，见她依旧神色怔怔，纳闷地喊了声她的名字：“萌萌？”

    沈冰清以为她没有听清，不知道是哪几个字，于是拉过她的手放在桌面上，用手指在她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许澄光”三个字。

    沈冰清的手指很凉，江萌感觉到自己的掌心被她的指尖触碰过的地方正在微微发痒。她的心忽然也变得有些痒，仿佛冰凉的指尖同样触碰到了她的心脏，他的名字被一笔一划地写在了她的心上。

    原来，他们竟然离得这么近。

    近到她和他的表妹恰巧同班，又刚好成为了好朋友。

    近到她可以喝到澄光超市的饮料，了解到他现在的生活。

    “他在市一中的七年七班，和咱们同届。”

    “你以后如果去市里玩儿的话，可以去澄光超市逛一逛！”

    “到时候你就和他说你是我的好朋友！超市里的零食你随便挑随便拿！全部免费！”沈冰清语气豪爽，拍着胸脯对她说。

    江萌弯起眼睛，含笑点了点头。她感觉到一股暖流突然漫上了她的心头，热热的，在胸腔里搅动翻涌，因为沈冰清热情仗义的一番话，也因为……一个让她感到无比温暖的秘密的揭晓。

    她一点点地握紧了手心，牢牢握住了这个从天而降的、被自己意外捕获的宝贵秘密——

    澄光超市。

    市一中。

    七年七班。

    许澄光。

    两地相隔的视线盲区里，她终于捕捉到了他在属于他的小世界里的精确坐标。

    分别后的第二个月，江萌开始期待和许澄光的重逢。

    她不是不可以让沈冰清带她去见一下自己的表哥，然而她期待和他重逢，却又不想太快和他重逢。

    她很矛盾地希望这场重逢可以在一个最好的时机下到来。

    她想给自己留出一些做准备的时间。

    她需要做什么准备呢？她在心里问自己，最终得出的答案是，她希望她可以在他们再次见面之前，让自己变得更好。

    至少，现在的她正在努力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迈进。她已经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在课堂上对着抄在笔记上的题目茫然无措地发呆走神了。她更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借着自己不能开口说话的理由，理所当然地把自己藏在角落里“隐身”，让所有人都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因为她想见的人是许澄光。

    许澄光有一双像万花筒一样的眼睛，总是能捕捉到所有新鲜又充满活力的事物，目标明确，积极活跃，永远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学习动力和生活热情。

    曾经他们在同一个补习班里，他的视线无论绕过多少道弯都落不到她的身上。如果不是那天在酒席上的偶然遇见，两个小孩子被大人们用社交关系维系的纽带强行牵连，他们之间大概一直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偶然。

    虽说是偶然，可她还是遇见他了。

    她很开心经历了那次偶然的相遇，让她能够有机会接触和认识到像他那样的人。她被他带领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让她自己的世界忽然拥有了焕然一新的光彩。

    从那以后，她好像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该怎样去做。

    初一下学期开学后不久，正值春夏之交，街道上杨絮纷飞，江萌脸颊有些过敏，吃过脱敏药也不见好。

    “不行就去市医院看看吧。”姥姥靠在沙发上，费力地揉了揉双腿，对她说，“明天我陪你去。”

    她摇头，伸手帮姥姥按腿，和姥姥示意她可以自己去。姥姥最近膝盖不舒服，她不想让姥姥奔波。

    “行，那你明天早上打车过去，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姥姥嘱咐道。

    江萌点点头。

    “医院附近有一个澄光超市。”姥姥接着说。

    澄光超市？

    她一惊，手上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了姥姥。

    “怎么了？”姥姥惊讶问。

    她回神，怔怔摇了摇头，继续帮姥姥揉着腿，唇角的弧度却在不经意间翘了起来。她忽然有点儿开心，心上仿佛落下了一片羽毛，“澄光超市”这四个字如同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轻轻地吹动着这片羽毛，让她的一颗心变得凉凉的，痒痒的。

    这种感觉……和当时清清在她的掌心里写下“许澄光”三个字时的感觉是一样的。

    许澄光。

    她好像……真的好想他。

    好想再见到他。

    “看完病可以去那个超市逛逛，买点儿自己爱吃的东西回来。”姥姥说完，从裤袋里掏出两百元钱，塞进她的手里。

    见她要拒绝，姥姥故作严肃道：“必须收着！不然明天不让你自己去了！”

    “回屋吧！把明天要带的东西收拾好，早点儿睡觉！”姥姥拍了拍她的肩。

    江萌只好点头答应，攥着手里的钱缓缓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坐在书桌前按亮台灯，将放在抽屉里的日记本找了出来，翻开本子握起笔，笔尖停驻在纸面上，始终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胸腔里砰砰的心跳声。

    她专注地凝视着那张被自己夹在日记本里的信纸，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摩挲他留下的蓝色墨水字迹，在“小汐妹妹”四个字上停下了指尖，目光逐渐变得温柔，唇角绽开了浅浅的笑意。

    他叫她“小汐妹妹”。

    他一直都是她的“光光哥哥”。

    她动笔，在新的一页写道：

    TO X：

    好久不见。

    你知道吗？有一次符昕雅对我说，我变了好多，变得和你越来越像了。我忽然很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也很想去看看澄光超市，看看市一中，看看……这些你每天生活的地方。

    我还想让你也看看我，但又不太想让你看到我。因为我不知道，当你看向我的时候，你会是怎样的目光。

    我真的很想和你见面，可我不能毫无准备地出现在你面前。

    我的学习成绩进步了，但也只是班级前十，没办法像你一样考全班第一。我的脸过敏了，我担心会吓到你，这些红疹真的好难看。

    我希望自己可以更努力一点，让成绩变得更好。我还希望脸上的过敏能快点好，然后让清清教我一下，该怎样打扮会更好看……

    等我把这些事都做完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就不会再害怕你看我了。

    写着写着，她渐渐发现，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烫，写下的内容也让她自己越来越无法直视。笔尖晕开墨渍，她拍拍脸颊，草草收了尾，在最后一行留下了一句“明天见”。

    光光哥哥，我们明天见。

    江萌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她脸上过敏的症状突然变得更加严重了。从家里出发前，她在衣柜里找出一条厚重的粉色方格围巾戴上，垂着头把下半张脸尽可能地全部埋进了围巾里。

    幸好，她来到市医院看诊，医生说问题不大，给她开了一盒口服的过敏药，又给她开了几支外用涂抹的药膏。

    走出医院后，她站在路边盯着前方不断跳动变化着数字的红绿灯发呆，纠结思索着今天这副样子的自己到底还要不要去澄光超市。

    她想见他，却不想让他看到这副样子的她。然而当红灯变绿的一瞬间，她还是不受控制地迅速跟上了周围人群的脚步，穿过马路来到了澄光超市的大门外。

    她双手蜷缩在身侧，掌心微微渗出了汗。剧烈的心跳声一下重过一下，无比清晰地在她的胸腔里震颤，回荡在她的耳畔。

    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呢？她在心里问自己。

    只是马上要见到一个很久没见的同学而已。

    可是，真的只是同学吗？

    她从来没有如此期待过和一个同学的相见。

    “不进去吗？小姑娘？”江萌还站在原地，一位叔叔突然从超市门口走了出来。她记得这位叔叔，他是许澄光的舅舅。

    江萌一愣，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舅舅笑了，忽然想起什么，推开玻璃门转头朝里面嘱咐了一句：“光光，中午自己点外卖吃！我得晚点儿回来！”

    “好嘞！”超市里传来少年明朗清亮的声音，音色干净悦耳，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

    “快进来吧！”舅舅撑着门回头，笑容热情地对她说。

    她连忙跑过去，走进门，点点头向舅舅道谢。

    “最后一遍啊！把PPT改完，我真得学数学去了！”

    超市收银台前，许澄光正神情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手上噼里啪啦地敲击着电脑键盘。屏幕上的视频里传出了一个男生急急的说话声：“欸你等会儿！骆驼祥子的‘祥’，你是不是写错了？”

    男生在视频中说：“偏旁里多加了一个点。”

    “有吗？”许澄光打字的动作一顿，盯着屏幕上自己发给男生的作业照片疑惑问道。

    “大哥，这个字连我都能写对。你确定你把语文学成这样，中考真能考上市实验吗？”

    “那当然！”许澄光一脸自信，“就算市实验只招一个人，这个人也必定是我！”

    “呃……”男生说，“剩下的你自己弄，我下线了。”

    江萌心不在焉地挑选着货架上的商品，听到他们的对话，没忍住笑了起来。

    果然，人是不会变的。

    许澄光也还是当初那间补习班里的那个许澄光。

    这种感觉很奇怪。

    明明她并不喜欢狂妄自大的人，却不会对许澄光的骄傲自大产生反感。相反的，她觉得他一贯信心满满的样子有点儿好玩，还有点儿可爱。

    熟悉亲切的感觉刹那间扑面而来，江萌在这一刻发现，原来人的气场果然是有魔力的。

    她不知道该怎样去定义一个人的气场，但她始终觉得，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带给他人的感觉也是不同的。

    在茫茫人海中，众多学生里，他或许不是最优秀的，也不是最完美的。

    但，他就是他。

    任何人都替代不了他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思绪有些乱，又或许是因为她来到这家超市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买东西，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买点儿什么。纠结片刻后，她从货架上取下来一瓶龙井绿茶，拿着它走到收银台前排队等待结账。

    排在她前面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爷爷，轮到爷爷时，她注意到许澄光合上电脑，将爷爷手里的几样青菜依次放在电子秤的托盘上称重装袋。

    “二十一块八。”许澄光看了眼秤，“您给二十就行。”

    爷爷从外衣口袋里翻找零钱，口袋不深，装在里面的手机突然随着爷爷向外找钱的动作掉落出来。许澄光眼疾手快伸手去接，右手的虎口处不小心刮蹭到柜台上金属摆件锋利的尖角，被划出了一道渗血的红痕。

    他疼得皱眉，爷爷发现他受了伤，紧张地“哎哟”了一声。

    “孩子！手没事吧？”爷爷眼中满是歉意，慌忙询问道。

    “没事儿！手机给您！”他露出明亮的笑容，悄悄将手背缩进袖口遮住划痕，用另一只手把手机递给爷爷，轻描淡写地说。

    “谢谢你啊！孩子！”爷爷笑眯眯地向他道谢。

    “不客气！”

    “您慢点儿走，注意安全！”爷爷离开时，他望着爷爷的背影嘱咐道。

    江萌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一幕，心中无尽动容，目光落到他半露出袖口的血痕上，微微敛起了眉。

    许澄光看了眼她手里的龙井绿茶：“三块。”

    她找出三块钱递给他，他接过钱，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她呼吸倏地一滞，触电般猛然缩回了手，注意到他惊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下意识匆忙用围巾挡住脸，发现柜台旁边的货架上摆放着几盒创可贴，伸手取出一盒放在了柜台上。

    “七块。”他说。

    江萌再次付了钱，拿着龙井绿茶转身离开。

    “同学！你的创可贴没拿！”他在她身后喊。

    江萌转过头，微笑着向他摆摆手。她指了指自己的右手虎口处，又指了指他，埋着头转身走出了超市大门。

    回家路上，她把头倚靠在车窗边，怀抱着手中的龙井绿茶，目光不经意落在自己右手的手背上，依旧能够感受到从那处和他触碰过的地方传来的轻微麻意，以及她的胸腔里抑制不住的被扰乱了节奏的心跳声。

    从她走出超市大门开始，这样的麻意和心跳节奏便一直没有中断过。

    市区灯火通明的夜晚，出租车在流光溢彩的璀璨霓虹中一路行驶穿梭，不知不觉经过了实验中学的校门口。

    江萌直起身，偏头望向窗外。“实验中学”一行烫金大字浸润在月光的银辉下，映着路边左右摇晃的树影，在溶溶雾色中闪动着瑰丽刺目的光亮。

    原来这里就是实验中学。

    关于这所学校的招生信息，她在初一刚开学时便有所耳闻。班主任曾经对他们说过，市实验对外扩招的录取分数线很高，除了班长谢泽阳，不建议班里的其他同学尝试报考。

    相比之下，县里的一高和二高更适合大多数人，也与大多数人的能力水平更加匹配。

    她是“大多数人”之中的一个，但她知道，谢泽阳不属于“大多数人”，而某个人……也不属于“大多数人”。

    学生时代的金字塔上，他从来都不是大多数人之中的存在，他注定会是那个站在金字塔尖伸手摘星的人。

    “实验中学”就是他想要摘取的那颗星星。

    小小的野心和欲望无声无息地在她的内心深处萌芽，她忽然很想奋力爬上塔尖，站在他的身旁，也伸手去触摸一下这颗星星，看看它究竟有多么耀眼明亮。

    究竟是多么耀眼明亮的地方，会让他这样心驰神往。

    她不想再继续做一个面目模糊的“大多数人”，因为她想要被他看到。

    因为她一直记得，他曾经竖起大拇指万分认真地对她说：“你也是这个”。

    你也是这个。

    你也可以和我一样，站在这座金字塔的塔尖之上。

    我们可以一起眺望远方。

    月影朦胧，夜色阑珊，明明校园的大门紧闭着，她却仿佛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色T恤的少年正一只手挎着书包，另一只手拎着一瓶龙井绿茶从门外走进了校园里。

    实验中学。

    她忍不住在心里轻轻默念这个名字。

    它就像一个可以让他们重逢相见的咒语，又或者说，它更像一个可以穿梭时空的任意门或时光机，能够立刻把她带到他的世界里去。

    如果说她在密码锁日记本里写下的和他有关的一切都代表着她的梦想，那么“实验中学”这四个字，就是那座可以载着她跨过时光河流，抵达梦想彼岸的坚固桥梁。

    她终于找到了打开她心里那本日记的真正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