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生

第五章 新生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但，祝你梦想成真。

    “姥姥，您怎么来了？”

    江萌回到大姨家，刚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姥姥。

    “来接你回家。”姥姥说。

    “妈妈呢？”她问姥姥。

    “来，小汐。”姥姥站起身，牵起她的手走进书房，“跟姥姥过来。”

    书房里，姥姥坐在她身边，满脸疼惜地望着她，伸出手轻轻拨弄了一下她额角的碎发。

    “今天这辫子编得可真好看。”姥姥笑眯眯地问，“谁给你编的？你大姨？”

    江萌摇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贴在颈后的发丝，脸颊染上了红晕。

    她不好意思告诉姥姥，是一个男生给她编的。

    一个……对她很好的男生。

    “同学给编的。”她说。

    “同学手真巧。”姥姥笑道。

    江萌想起了许澄光一遍又一遍把编发视频倒回去重放的样子，唇角不自觉抿了起来，弯着眼睛点了点头。

    “小汐，姥姥跟你说一件事。”

    “现在你妈妈在南方工作，估计一时半会儿很难再有变动。单位领导看她工作干得好，说什么都不肯放她回来。所以她可能……需要在那边儿接着待一段时间。”

    “那边儿有一个叔叔，他现在正照顾着你妈妈。”

    “这个叔叔是你妈妈的朋友，一直没结婚，也一直……对你妈妈挺好。”

    “你也知道，咱们家这儿地方小，自从你爸出事之后，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就没断过！她心里委屈，却一直没处说，就知道半夜自个儿躲在被窝里哭。前两天我给她打电话，发现她的心情比之前好了不少！”

    “所以……”姥姥双手紧攥她的手，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眼神平静地看着她，语气试探地问，“你能明白姥姥说的话吗？”

    江萌忍住鼻酸，抬眼望向姥姥，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明白的，姥姥。”她笑着，用手语对姥姥说，“我希望妈妈幸福。”

    “我不会去打扰她的。”

    “我这就跟您回家。”

    她话刚说完，就看到有眼泪从姥姥的眼眶里流下来，一滴接着一滴滑过皱纹满布的苍老面颊。

    她连忙帮姥姥擦去泪水，姥姥抓着她的手，哽咽着说：“多好的小汐，怎么命就这么苦呢……”

    姥姥声音颤抖：“都怪姥姥……什么都给不了你们娘俩……”

    “都怪姥姥……”

    江萌摇头，回握住姥姥的手，用目光对姥姥说：“不怪您。”

    她从来没有责怪过任何人。

    她曾经在心底埋怨过命运的不公，却也知道苦难的降临本就是随机发生，反复去追问上天为什么选择了她来承受苦难，从来都是一件没有丝毫意义的事情。

    被苦难选中的人，只能想尽办法在苦难中求生。

    实话说，她并不怪妈妈选择了离开。

    她希望妈妈可以得到幸福，这是她的真心话。

    如果在当年的那场悲剧发生之后，命运还愿意放她和妈妈一马，让留下的她们母女二人之中有一个人还有机会获得幸福的话——

    她希望那个有机会得到幸福的人，是她的妈妈。

    她回到姥姥家，没过多久，便迎来了新学期。

    初一入学前，姥姥说，想给她改个名字。

    她喜欢海，姥姥却不喜欢，也并不喜欢爸爸给她的名字取的“汐”字。她想，或许是因为她的爸爸妈妈最初在海边定情，这段感情最后却没能善终。

    姥姥给她取了一个新的名字——“萌”。

    百草萌动，寓意新生。

    “新生”是个无比神圣的词语。

    初晨的薄光雾霭下，操场上举行的开学典礼中，校长举着话筒献上赠言：“初一的新同学们，步入初中这个新阶段的起点，我希望你们能够拿出崭新的姿态，以全新的精神面貌投入到未来三年的学习和生活中去！”

    “我知道你是因为生病了，才暂时不能说话的。”

    “但我觉得没关系，这并不会妨碍你能够成为一个勇敢而强大的人。”

    “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独特的小花园，不需要用言语表达出来。”

    “我相信，你心里的小花园，一定有人看得见！”

    陌生的校园里，阳光明媚刺眼，她眯了眯眼睛，仰起头望向远处蔚蓝色的天空，仿佛一瞬间重新回到了暑假的夏天。

    聆听着校长在主席台上振奋激昂的讲话声，她在心里默默做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决定。

    她准备从今天开始，努力去成为一个勇敢而强大的人。

    以及，用“江萌”这个全新的名字，在未来三年的时间里，构建出自己心中那个独特的小花园。

    江萌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开学第一天晚上收到她人生中的第一封来信。这封信被装在一个快递文件袋里，由大姨转寄到了姥姥家。寄件人最初填写的地址是大姨家，收件人姓名处写着“江汐”。

    文件袋里，装着一张卡通小狗图案的生肖卡片和一张信纸。

    信纸上写有几行字：

    “小汐妹妹：

    最后一张卡片终于被我找到了！

    好开心好开心！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但，祝你梦想成真。

    ——许澄光”

    江萌盯着信纸上飞扬飘逸的字迹怔愣许久，指尖一点点捏紧信纸的边缘，眼底渐渐泛红，眼中蒙上了一层湿热的薄雾。

    她重重吸了下鼻子，努力含住了眼泪。

    虽然在分别那天，他的确承诺过会帮她收集到最后一张卡片，但她还是下意识觉得，他一定已经忘记了这个承诺。

    毕竟新学期伊始，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忙碌，而他们之间不过只是萍水相逢，或许以后都很难有机会再见上一面。

    她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一直记得。

    江萌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找出自己新买的密码锁笔记本，把信纸夹在了里面。随后，她在本子的扉页上写下了一个称呼——

    “光光哥哥”。

    笔尖一颤，她停顿片刻，莫名有些心虚。虽然本子上设有数字密码，但她还是担心自己写在里面的内容会不小心被人发现。一番纠结犹豫过后，她将这四个字重重划去，在旁边写下一个英文字母来代替他的名字。

    “X”。

    她盯着这个英文字母，唇角缓缓翘起，提笔继续写道——

    TO X:

    我已经不需要这张卡片了。不过，还是谢谢你。

    ——江汐

    这是第一次，她开始尝试用信件的形式来写日记。这也是第一次，她特意选用最精美的笔记本，准备在日记上去写一个人，一个……她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却让她忽然很想把他写进日记里的人。

    她写完后放下笔，将本子轻轻合上，带着微微加速的心跳，小心翼翼地把它安放在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

    许多年后，当她的童年回忆如同旧家具被蒙上一层灰尘，总有那么几处地方不曾被尘垢遮蔽，依旧可以无比清晰地显露出来，干净得纤尘不染，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温暖夺目的光亮。

    比如补习班里那张被许澄光踢翻的桌子。

    比如她手里那瓶和他碰过瓶的龙井绿茶。

    比如那天他牵着她的手，去超市里买了一大堆面包帮她积攒卡片，最后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望着吃不完的面包崩溃发呆……

    再比如，她在回家一个月后收到他寄来的信件，忽然想到不知道他为了收集到这张卡片又吃下多少个面包……

    每每回想起来，她总是既想哭又想笑。那样酸涩难过的童年，却也在苦中掺了蜜，让她觉得生命是那样美好而珍贵。

    以及，许澄光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俗语——“爱笑的人运气好”，让无法开口说话的她开始学会用微笑应对一切善意的帮助或恶意的嘲讽。

    初中生活如同缓慢流淌的小溪，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规律进行着。

    或许是因为班主任老师管得严，班级里通常很安静，噪音制造者往往只有后排那群爱起哄和打嘴架的男生。

    不过这群男生在课堂上会收敛许多，要么睡觉，要么小声说闲话，不敢公然在各科老师面前肆无忌惮地扰乱课堂纪律。

    全班同学中，学习成绩最优秀的人是班长谢泽阳。他性格低调内敛，除了上课回答问题之外，平时几乎很少说话，并不像某人那么高调张扬。

    想到这儿，江萌才恍然发现，除了在六年级暑假的补习班里，她好像再也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个那样的人。

    没有人会像他一样那么喜欢黏着老师问各种问题，没有人会像他一样在课堂上用最快的速度大声回答出老师抛出的任何问题，更没有人会像他一样，单纯又执着的自我世界里永远只有上课和做题……

    可大概也同样不会有人像他一样，会因为一个陌生同学受到欺负而踢翻霸凌者的桌子，会为了帮助一个陌生同学满足心愿而吃下那么多的面包，会在与一个陌生同学分别后依然记得去实现自己曾经对她许下的承诺……

    更同样不会有人像他一样，会学着这个陌生同学的样子，竖起大拇指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啊晃，笑容刺眼明亮，认真地对她说：“你也是这个！”

    她……也是“这个”吗？

    她也可以变得和他一样优秀吗？

    她也可以像他那样，拥有足够的信心去实现自己不切实际的愿望吗？

    开启全新的初中生活，努力去成为一个勇敢而强大的人……她真的可以做到吗？她应该怎么去做呢？

    对于这些问题，江萌并没有思考出答案。然而趋于本能，她开始学着他的样子，用他惯有的方式去对待每一天的学习和生活。

    单调乏味的时光因此变得丰富美妙，她好像为生命寻找到了一种崭新的意义。

    借助他的力量，那个胆小悲观的自己正在一点点地脱离她的身体，留下一个更加乐观坚定的，她真正想成为的自己。

    国庆假期，符昕雅来到姥姥家，和她一起在她的房间里住了几天。

    在她们一起写作业的过程中，符昕雅频频扭头看她，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情，终于憋不住问：“你怎么变了这么多？你以前没有这么爱笑的，每天总苦着个脸，像别人欠你钱一样。你以前也没有这么爱学习……你居然买了这么多练习册，还做了这么多，你什么时候做的？每天晚上有那么多作业要写，哪有时间做这些课外题？”

    江萌抬头，浅浅一笑，写了张纸条递给她：“晚上的时间确实不够，很多题都是我在课间做的。”

    符昕雅看完这句话，嘴角抽动，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平时在教室里，许澄光也总是在课间做题，每次看到他弓着背的身影，她都能感受到一种紧迫的危机感。但如果让她每个课间都和他一样，在座位上奋笔疾书，不去走廊逛一圈儿或者找朋友聊一会儿，她实在做不到。

    沉默半晌后，她压抑着怒气说：“我发现，你变得和我讨厌的人越来越像了。”

    “你变得好像许澄光。”她愤愤补充。

    江萌笑意更深，做题的动作没停下，眼中却漫上了湿意，心口也烫烫的。

    “江汐。”符昕雅执着于叫她以前的名字，咬牙切齿地开口，“我一定不会被你超过的。”

    “还有许澄光，你们俩谁都别想在中考的时候超过我。”

    江萌依旧笑容满面，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她话语里的威胁，把手里的题算完才给她回复了一句：“好，加油。”

    符昕雅彻底不想说话了。

    国庆节后，秋日午后的走廊里，值日生们低头忙碌，纷纷争取尽快结束扫除回到教室午休。江萌正拿着拖把在教室门外拖地，拖到后门的时候，隔壁班一个同样在拖地的女生突然吼了一句：“你踩到我们班分担区了！”

    “这块儿地我刚拖完！你看看！被你踩得有多脏！”女生说着，一把拽起了她的胳膊。

    “没事儿吧你？跟个哑巴在这儿掰扯，也不嫌费劲……”一个拿着抹布路过的男生瞥了女生一眼说。

    “哑巴就能随便踩别人拖完的地吗？”女生瞪着江萌，语气不依不饶。

    江萌看着她，摇头示意说：“不是我踩的。”

    “就你一个人在这儿拖地！不是你是谁？”

    “哑巴就能随便撒谎吗！？”女生话音刚落，忽然发出一声惊呼，迅速跳起来向后退了几步。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被人“砰”地放在女生脚边，里面盛满的水瞬间溢了出来，浸湿了女生的白色鞋袜。

    江萌抬眼望过去，发现放下水桶的人是自己班里的同学沈冰清。

    “沈冰清你有病吧？”女生盯着自己沾上污水的鞋子，转过头气愤吼道。

    “不好意思啊，太重了，我没拿稳。”沈冰清甩甩手，语气轻松无辜。

    “你明明就是故意的！”女生喊，“就为了帮你们班这个哑巴……”

    她话没说完，沈冰清上前一把揪住她的手腕，目光冷冷地看着她说：“你再敢说一次这个词，信不信我揍你？”

    “我就说，哑巴哑巴！她本来就是个哑巴！凭什么不让人说！”

    沈冰清猛地挥起手臂，勾住女生的脖子将她勒倒在地。江萌连忙上前阻止，却无奈自己力气太小，根本拉不开激烈扭打的两人。幸亏班长谢泽阳及时赶到，跟周围几个同学一起把她们二人拉开，将沈冰清带回了教室。

    班主任在得知情况后，严厉训斥了沈冰清，并把她的家长叫来了学校。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沈冰清从年级办公室回来时，江萌看到她的眼圈有些泛红。江萌心中愧疚，写了一张小纸条放在她的桌上。

    “没事儿！是她太过分了，我没控制住自己，一冲动就上手了……”

    “估计铁石心肠的谢某人肯定会给咱们组扣分(╥╯^╰╥)……对不起啊，组长。”

    “请你吃糖！忘掉刚刚不开心的事！”

    “我跟老班保证了，说以后绝对不会再打架了！不过我知道自己肯定做不到，以后谁要是再敢说关于你的不好的话，我还揍他！”

    江萌注视着沈冰清塞回来的几张写得满满当当的小纸条，和一支放在小纸条上的棒棒糖，睫毛颤了颤，心口涌上了暖意。

    她发现沈冰清真的是一个特别真诚直率的女孩，而且还很温暖，很可爱。

    前段时间，因为考试成绩进步大，她被班主任任命为第八小组的组长。在选择组员那天，她听说其他组的组长都没有选择这个叫沈冰清的女生，心中不禁困惑。后来，一组的齐辉跑过来告诉她，说沈冰清在小学的时候是校霸，最擅长打架惹祸，还总爱和老师对着干，哪个组如果选她就完蛋了，无论加多少分都一定会被这个人扣光。

    可她却不顾组员们的反对，主动选择了沈冰清。

    因为比起传言，她更加相信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判断。虽然还没和沈冰清有过太多的接触，但她就是直觉这个女孩很善良，品性很好。

    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她握紧手里的棒棒糖，弯起了眉眼，拿起笔给沈冰清回复了一张小纸条。

    “我会向其他组员把今天的事情解释清楚，相信他们不会怪你的。”

    “你扣的分数也算作我扣的。”

    “谢谢你，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