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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叶阔平很坦荡地承认了。
他最后一次给谢来之喂完饭后,整理好衣裳,跟着刑部官员走了,他对自己所犯之事供认不讳。
他临死前要再见谢清宴一面。
但谢清宴只看了供罪状,事实清晰,因果严密,确认没有冤了叶阔平后,就下令将他凌迟。
叛国之罪,他应得的。
她自始至终,没去见他最后一面。
她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看起来甚至正常极了。
不但能吃能睡,还能熬着连续批阅七八个时辰的奏折。
她也按照青仙的安胎方子,一日三次一碗不落地喝。
吃食格外精心细致,她很在意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批阅奏折之余,她将书架上的几本诗集经书翻了个遍,选了十多个名字,都觉得不甚满意。
豆蔻有时忍不住想劝她,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因为她看起来并不忧伤。
时间过得很快,又是一年除夕,此时的谢清宴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
豆蔻扶着她的手,陪着她上到摘星楼的第七层。
女帝登基以后,抚恤宫人与百姓,除夕夜,连年燃放焰火,让宫女太监都得以歇息,能一同守岁。
往年,总是太傅陪在陛下身边的。
豆蔻怕她触景生情,不免劝道:“这焰火声大,未免惊着小主子,陛下,我们回去吧。”
谢清宴只是怔怔瞧着烟花绽开,她没有答话。
绚烂的焰火光芒划破天际,映照在她瞳孔里。
一直到所有的焰火都燃尽了,宫人三三两两地归去歇息,摘星楼已无人声,谢清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为着欣赏焰火,摘星楼没有点灯,方才还好,此时焰火燃尽,眼前只剩浓稠的黑夜。
豆蔻忍不住再次轻声提醒,“陛下,咱们回去吧。”
她试探着提及,“太傅想必也不愿陛下这般沉溺于哀伤之中。”
听到这两个字,谢清宴才像是缓过神来。
她低眉轻笑,“沉溺于哀伤之中?朕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若说朕沉溺于哀伤之中,岂不可笑。”
事情发生已经小半年,她是第一次肯接过话头,豆蔻试图引着她多说一些,“陛下是天子,心绪岂能袒露人前。”
“是啊。天子。”
她答话,“连心爱的人死了,也不能为他痛哭一场。其实挺可笑的。
“但豆蔻,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是我不知道该恨谁。”
她笑着,声音却沉,在这连月光都没有的黑夜里,低得微不可闻。
“恨徐图南吗?可我知道,他是真的想着要和我一辈子在一起,才会赌这一场,试图用军功来补偿盛家,也让朝野上下质疑他的人闭嘴。
“恨他为什么不后撤吗?可他是守将,他身后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若退,北境必将沦为焦土。他若逃,朕一定会处死他。
“恨盛梧吗?可他只有盛良时一个儿子,父母之爱子,怎能不为之计深远。朕要同徐图南在一处,就不可能不伤害盛良时,他好像也是无可厚非的。
“恨盛良时吗?可他为了让徐图南活下来,违逆父亲,不计后果地夜奔千里救他。
“恨连青鸾吗?可朕为什么不能于他尚在京城之时就杀了他,为何当年不将北辰斩草除根,要留他一条性命。
“那恨朕自己吗?恨朕非要勉强徐图南,才让这一切发生吗?”
她笑了起来,“可朕是天子,朕富有四海,坐拥江山万里,怎么就不能同心爱的人在一起了。”
好像谁都有应得应当的理由,好像谁也没有错,可偏偏这一笔算不清的烂账之中,她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她甚至不知该怪谁,又该恨谁。
终于,青州有人进京了。
带回了徐图南的半枚私印,断面为大火灼烧得只剩焦黑。
谢清宴颤颤巍巍地捧起那半枚私印。
他半生富贵,唯这一枚徐氏耆老亲刻的私印视作宝物,从十三岁起带在身上片刻不离。
连这个都舍了,只能说明,他哪怕活着,也再不愿意回来了。
谢清宴的情绪顷刻土崩瓦解,呕出一口心头血,腹中孩子早产,经过一日一夜的挣扎后,一声清脆的啼哭响彻长清宫。
这是天启朝的第二位公主。
但女帝生下公主后却病了,高烧难退。
太医束手无策。
是心病,却无心药可医。
11
谢清宴终究还是自己撑着,熬过了这个关口。
如今朝中有崔与衍和萧扶风看着,豆蔻每日也会向她汇报大小事宜,但她等到自己身体稍稍转好后,还是坚持着亲自批阅奏折。
除了批折子外,谢清宴将全部的心力都放在了刚出生的孩子身上。
不知是不是早产的缘故,比起谢来之,这个女婴的身子要娇弱许多,整夜整夜撕心裂肺地啼哭不说,也常常生病。
谢清宴心疼她,往往亲自抱在怀里哄着,饮食医药,无一不精心,眼瞧着她人都憔悴了许多。
谢来之本是顽皮,见妹妹病痛,母皇焦急,一夜之间也懂事了很多,她不再随意哭闹,反而是陪在妹妹的摇篮旁,唱歌哄她睡觉。
谢清宴当初给谢来之取名字与封号时,满心满眼想的是什么寓意最好,能体现她对这个女儿的重视与期望。
但内阁来问二公主的名讳时,谢清宴几乎不加思考地答道:“平安。谢平安。”
她只希望这个女儿平安。
虽是这样用心地养着,谢平安却在三个月时被太医诊出,她天生心脉衰弱,难享常人之寿,随时有夭折的可能。
一场春寒乍起,谢平安忽然高热不退,眼瞧着就留不住了。
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跪伏在地请罪,“臣等无能,请陛下降罪。”
“降罪有什么用,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必须要将平安留住!谁能治好公主,谁就是下一个太医院院判。”
没有人敢应声。
太医们都更深地将头埋了下去。
谢清宴跌坐在龙椅上,“去,去民间张榜,只要能救公主,不论是谁,朕都赏他黄金千两。”
那两个月里,谢清宴总算明白,何为人力所不能及。
哪怕她已走至人间至尊之位,哪怕她倾尽举国之力,她也只能看着女儿一日一日地衰竭下去。
在所有的汤药都失效以后,谢清宴抱着谢平安,独上梵净山。
豫林住在此。
她已经用尽一切手段,最后,只能将希望寄于神佛之上。
百级台阶,她虔诚之极,一步一拜,从清晨到傍晚,晚间时刻才进到殿中。
她跪在佛前一整夜。
豫林不知何时在她身后,他如同弥勒佛的化身,面容慈祥和蔼,叹息:“陛下,何必如此呢。尘缘已尽,莫要强求。”
这些日子以来,谢清宴实在憔悴许多,她睁眼望着巨大的金身佛像,有些恍惚,轻笑。
“莫要强求吗。可朕这一生,又到底有什么,是强求得到了的。朕所做的,是朕所知的,能做的,该做的一切。哪怕最终都要失去,总也好过只知痛悔,空自嗟叹。”
豫林沉默,最终悄悄地出去。
12
谢清宴带着谢平安在梵净山上住了小半月后,谢平安的身子奇迹般地好转了。
青仙晨起给她诊脉,眼里有掩不住的惊喜,他对谢清宴道:“你可以放心了。”
豆蔻喜极而泣。
谢清宴却只恍惚着笑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仍旧跪回佛前。
往常她不信佛,一本佛经也没读过,为谢平安祈福的这些日子,已经能顺畅地念一整天经了。
从前她有很多扫不清的欲念,在梵净山待了这些日子以后,心境像被水一遍一遍地冲洗过了,镜子一般平静,干净,明净。
她虔诚地念着药师经。
青仙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他坐在她旁边的蒲团,伴着她,从清晨一直到黄昏。
她念完经,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青仙。
这几年,青仙的容颜像是丝毫变化也没有,与谢清宴初见他时相差无几,白衣雪肤,乌发如瀑,唯一有变化的是眼睛,不似从前般纯净得毫无杂质。
他入世修炼几年,识得了人间疾苦,仿佛一泓泉水,流经山川湖泊,百味尝遍后汇入大海,包融宁静,看透一切。
他只问了她一句:“谢清宴,你到底在求谁的平安?”
她伪装的平静被人识破,她哑着嗓子问他,“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青仙没答话。
他起身要走,谢清宴却拽住他衣袖。
“不是说,能以精诚致魂魄吗。你让我,再见他一面,哪怕是梦呢。”
青仙沉默,他只能说,“缘分已尽。”
尾声
谢清宴后来亲自去了一趟青州。
她仍不肯承认他死了,不肯批下谥号,不愿立衣冠冢,她动用自己的私库,在青州为徐图南建起一座恢宏的长生殿,以他的相貌塑起神像。
百姓自发前来供奉,香火旺盛。
殿内彻夜供奉长明灯。
谢清宴不得不回朝时,最后一次在正殿外点起三炷香,起风了,细细的香灰漫天扬起。
谢清宴泪眼朦胧,仿佛能看见神佛的影子。
她再次问道:“他还会回来吗?”
神明也无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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