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新生（三）

    5

    陛下动了胎气，昏厥了过去，宫里一片混乱。

    六月的天，已经闷热一天，雷声轰隆响彻天际，蜻蜓掠过湖心，飞快地煽动着翅膀。

    长廊下，宫人脚步匆忙，端着热水剪子，跟在接生嬷嬷的身后前往女帝寝宫。

    陛下怀胎十月，已至临盆之期，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守在长清宫，跪侍外围，随时听候吩咐。

    这是女帝的第一个孩子，朝野上下包括女帝自己都重视非常。

    寝宫内一直折腾到傍晚，血水一盆一盆地抬出来，始终也没能得到一个好消息。

    几位阁老都在偏殿，焦急地等候。

    梁焕在这时悄悄地退了出来。

    他到长清宫宫门前晃了一圈，情况依旧混乱，豆蔻在里面陪着，杏缘在外面焦急得不行，嘴里不断念叨，恳求神佛保佑。

    梁焕询问：“太医怎么说呢？”

    “陛下心神大恸，昏厥过去，国师大人扎针才唤醒的，现在一直使不上劲，孩子出不来，情况很是危急。”

    梁焕安慰了她几句后，转身出了长清宫宫门。

    他筹谋了这么久，终于到这一天了。

    生孩子就是女人的一道鬼门关，任她平时如何刚强，这也是她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刻。

    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他走到宫门，姜钦与他对了个眼色，梁焕面无表情地对着几位阁老道：“陛下生育，情况险急，几位大人就留宿宫中，以备不时之需罢。”

    崔与衍察觉到不对劲，“你这是要做什么？”

    殿门外脚步声响起，禁军副统领温岳踏进来，向姜钦禀道：“姐夫，都封锁好了，整个宫城飞不出一只苍蝇。”

    自月初死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谢清宴一直未曾提拔新的合适人选任禁卫军统领，以至于叫温岳这个副统领掌了权势。

    “梁焕，你到底要做什么！”

    “情势危急，容不得我与几位大人细细解释，待到陛下安稳了，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梁焕踏出门去。

    辅国公赵诸定与陈留一起在等着他。

    赵诸定笑容可掬，“如今我不在内阁，只有个虚衔，稳住六部，还要看梁大人的。”

    梁焕笑，“这是自然。”

    他又看了眼陈留，“陈公子在后宫潜伏这许久，心性坚毅，十分有赵公当年的风范啊。”

    “说起来，我本不愿与这小女子为难，但她实在欺人太甚，砸了我赵家赌场妓馆的买卖，又以我次子行为不检之事将我踢出内阁。若非日子实在难过，我何至于铤而走险，走这一步呢。”

    “是，是，小皇子出生后，由赵公教养，定能成为千古明君。”

    赵诸定嘴角压不住的笑容，“梁尚书今日累了一天，早些归家歇息罢，宫里面的事，自是有我的。”

    “好，好。”

    梁焕满面笑容地答允，赵诸定叫来车轿，两人一通拉扯之后，才总算将梁焕送上马车。

    赵诸定特意吩咐温岳，“必须要将梁大人送到府上。”

    梁焕状似毫无所知，背后却轻蔑地笑起来。

    以为现在找个借口将他驱赶出来，等陛下生产后，最虚弱的时候，弑君夺子，伪造遗诏，他们就能独享这泼天富贵了吗？

    蠢货。

    一群蠢货。

    他的目的，从不在此。

    6

    本质上，梁焕从未想过背叛天启。

    他与谢清宴一样，都想在有生之年，得见天启盛世。

    只是可惜，他们所选的道不尽相同，又不可调和，那他只好动手，换一个全新的，由他教养长大的君主。

    承接他的理想，缔造他想看见的盛世。

    他像是一个最耐心的棋手，站在棋盘之外，一直用旁人的手去拨动棋子，因此，难以被人觉察。

    毕竟他从未在其中获得过什么好处。

    无论是长公主还是连青鸾，他与他们都是合作，他并不愿臣服于他们中任何一人，他只是要利用他们达成自己的目的。

    马车到了，却不是到梁府，而是城门。

    温岳迎他下车，“恩公，一切都打点好了。您乘着这匹快马，一路向西，就是盛梧蓟州军的驻扎之地。”

    梁焕点点头，将温岳拽过来，他仔细嘱咐：“……不论如何，届时情况混乱，你必须想法子混入寝殿，必须要杀了陛下。否则前功尽弃。她方才生育，产后虚弱，绝不是你的对手。”

    温岳郑重点头，“恩公放心。”

    “还有一件事，我就这么完好无损地出去，容易惹人怀疑。”

    梁焕看了看自己的左臂，凝了凝神，将温岳的佩刀抽出来，他递给温岳，“你来，否则容易出破绽。”

    温岳要推拒，但梁焕板起脸，“你莫不是想叫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成了白费心机？”

    温岳狠了狠心，拿起刀，砍了下去。

    一个时辰以后。

    蓟州军军营。

    有小兵来报：“将军，户部尚书梁大人携信来报，禁军封锁宫城，辅国公欲弑君立幼主，请将军大军开拔，即刻进宫救驾。”

    盛梧立时站了起来，“什么！梁大人在何处？”

    梁焕鲜血浸透一臂，为人扶着，虚弱地走进来。

    盛梧此时已信了七八分，让军医先简单地为梁焕处理了一下伤口，大手一挥，“吹号角，出征！”

    7

    漫长的夜晚，似一头巨兽，要将宫城整个吞入腹中。

    快至黎明时，长清宫中终于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

    接生嬷嬷喜不自胜，“陛下诞下了一位公主！”

    长清宫侍奉的宫人都是喜极而泣，“陛下有公主了，江山也算后继有人了。”

    豆蔻要出去报信，却被刀尖顶着回来。

    她怒目而向赵诸定，“辅国公，你这是要造反不成？”

    赵诸定当然不会承认，“豆蔻大人误会了，陛下已经平安诞下公主，我等不过是想沾沾喜气，怎么就成了谋反呢。”

    温流挡在豆蔻身前，两指捏着剑尖，眼神凛冽，强势地将剑尖移开，“辅国公若是并无反意，何以要将剑尖对准女官大人？”

    赵诸定倒也懒得解释了，谢清宴产后，正是最虚弱的时候，闯进去，杀了她，夺子，再由陈留扶持幼帝登基，这时机，再好不过。

    于是他道：“温流挟持陛下与公主，来人啊，杀了温流与他手底下叛变的黑甲卫！”

    温流拔剑出鞘，将豆蔻与杏缘等几位女官护在身后，“进殿去吧，此处我会守好，定不会叫贼人伤了你们与陛下一分一毫。”

    赵诸定凉凉地笑了，“温流，你与黑甲卫就算是再怎么骁勇善战，此刻守在长清宫的不过一千人，面对禁军，是要螳臂当车吗？”

    温流一剑正朝赵诸定面中而去，用行动回答了赵诸定的话。

    “不自量力。”

    赵诸定嗤笑一声，退后，他本不想强攻，但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禁军人数十倍之于黑甲卫，他甚至已经能感到温流渐呈败势，他已觉得胜券在握了。

    “报，蓟州军从南门攻进来了。”

    赵诸定陡然站起身来，“什么？他们怎么会知道！盛梧带了多少兵马？”

    底下人支支吾吾说不明白，“蓟州军驻扎城外，总也有十万之众。”

    赵诸定眼一横，“赶紧，给我杀进去，杀进去一步，我赏一两黄金！杀进内殿者，千两黄金酬谢！”

    他今日已经赌上全部，必须要赢，只要能抢在盛梧进宫之前，杀了谢清宴，襁褓中的那个女婴就是天启江山唯一的血脉。

    他自然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只有胜利者才有书写史书的权力。

    南门处，梁焕也在不停地给盛梧施加压力，不断地让蓟州军前进。

    他深知赵诸定已经压上了自己的一切，蓟州军攻得越急越紧，他越会狗急跳墙。

    逼得他不管不顾地弑君最好。

    赵诸定正如梁焕猜测的那般不管不顾，温流所领的黑甲卫终被撕出一道口子，温岳抓住这这时机，带着人直冲内殿。

    赵诸定刚要松一口气，盛梧骑在高头骏马之上，已冲了进来。

    盛梧老当益壮，一枪挑断赵诸定脖颈，勒马停驻：“禁军听令，赵诸定犯上作乱，已被我诛杀，缴械投降者，既往不咎，继续作乱者，杀无赦！”

    梁焕此时顾不得外殿情势，他从马上翻下来，跌跌撞撞地往内殿冲去，“陛下！臣梁焕，救驾来迟。”

    他面上焦急，其实心里安定。

    外殿跪伏的人中没有温岳，想来他是按照计划趁乱杀进去了。

    温流领兵在外抵抗，她身边只有几个柔弱女官，哪有什么战力，根本不是温岳的对手。

    他想着放下心来，轰然推开女帝寝殿大门。

    出乎他意料的是，寝殿内一如往常，没有丝毫打斗痕迹。

    日光倾斜进殿，映照在杏黄的薄纱帷幕上，晨光柔柔，反倒有些温馨，仿佛不管外间如何风雨交加，内殿里自岿然不动。

    他心下一沉，难道是哪里出问题了吗？

    不应该啊。

    他一步步地算，一步步地推演，怎么可能会出错呢。

    他一步步走进女帝寝殿，帷幕一层一层地掀起，她坐在尽头，怀里抱着孩子，轻轻地哄着。

    但孩子没有那么乖巧，还要哭，她有些不耐烦了，顺手塞到豆蔻怀里，“你哄会吧，朕要处理些旁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