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险象（四）

    8

    “哦？你想给多宝补一个婚礼？”

    连青鸾回过身来，显然觉得这个提议十分有趣，“你想办在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连青鸾点了头，正好，趁着这场婚事，他要试一试萧家的态度，看看萧家到底愿意为了这个女儿做到什么地步。

    如果能在天启腹地给女帝埋上一把刀，也很不错。

    即便萧家不来，大肆散播萧多宝嫁给梁遇之事，除非萧家能狠得下心与这个女儿断绝关系，否则的话，萧家自此就与北辰上了同一条船，造成他们君臣离心也好。

    百利而无一害。

    这场婚礼开始大操大办起来，刻意放出去的消息，很快散播得天下皆知。

    请柬被钉在蜀南王府门前。

    最终，老王爷称病，拒不外出，某种程度上，算是割开了与这事的关联。

    萧多宝对外面的事所知甚少，一来避免引起怀疑，二来她心思本就不放在这上面，梁遇说要给她补个婚礼，她也无所谓。

    嫁一次也是嫁，嫁两次也是嫁，还是同一个人，无所谓。

    发现那封密报是偶然的。

    萧多宝几乎不进书房，她看到字就眼花。

    但那日，她鬼使神差地就想放风筝，梁遇上次给她画的美人风筝还有几个，他画好的时候，她已经被别的事情转移了注意力，那几只风筝就留在了梁遇的书房里。

    侍卫们都知道梁大人待多宝公主之特殊，并未阻拦。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梁遇的内书房，她飞快地掠过书架，在书架底下寻到了她的风筝。

    梁遇给她画了很多样式，有蝴蝶的，有仙女的，有蜈蚣的，她正挑得眼花缭乱的时候，余光瞥见了几个字。

    蜀南王府。

    她停下，转头去细看。

    这是一封回信，墨痕未干，字迹俊秀挺拔，与写在风筝上的诗句的字迹是一样的。

    还有另一封信件拆开铺在桌面上，萧多宝展开来看。

    “萧岐山毒发昏厥，计划业已成功。”

    她眼前一阵发黑。

    萧岐山是她亲舅舅。

    舅舅从小待她如亲女，对她比对萧扶风几个亲儿子还要好。

    她心里一阵阵发虚，难受。

    “多宝？”梁遇平静地唤她。

    她睁开眼，眼睛已经湿润，拎着信纸，“你派人，去给我舅舅，下毒？”

    “哦，你知道了。”

    梁遇的反应很平静，他半点没有心虚与愧疚的样子，“马上就要婚礼了，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件事的，平白惹你伤心难过。”

    萧多宝感到荒谬可笑，“你好像在为我打算。”

    “当然。我们成亲，蜀南王甚至不肯莅临观礼，他们都不要你了，我自然要为你讨回些公道的。”

    “那是我亲舅舅！那是我的家人！你怎么敢的？”萧多宝将信纸摔到梁遇脸上。

    梁遇答，“家人？你有我一个不就够了吗？”

    “不够。”

    她说，转身就要走。

    梁遇拽住她手臂，将她压在廊柱上，“你去哪？”

    “我要回蜀中，我要去看舅舅。”

    “不行。”

    梁遇平静地拂过她因为着急而乱了的鬓发，手上动作仍是温柔的，甚至安抚的。

    “他们是我的亲人，我无论在哪，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永远都是！”

    “你回去也是公主，你在这里也是公主，你为什么就非得回去呢？有什么区别！”

    梁遇像是一下子被戳中痛处，跳了起来，他的眼神让萧多宝感到陌生，她总以为梁遇不管怎么变，他们总该有情分在，他不会伤害她。

    但梁遇此刻看她的眼神，让萧多宝感到后脊发凉，她说，“梁遇，你让我感到害怕。”

    她转身要走，被梁遇一把拽了回来。

    他掐住她的脖颈，手上控制不住地用力，萧多宝显然要窒息了，她痛苦地蹙眉，五官拧成一团。

    梁遇微微松开了些，湿润的空气又滑进肺里，她刚喘过气来，忽然又被梁遇吻住，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仿佛想掠夺她身上一切的生命活力。

    萧多宝感到自己仿佛滑入水面，她近乎要溺亡，推拒梁遇的力气变得越来越小。

    在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去的一瞬间，梁遇放开了她，她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横流。

    梁遇缓缓滑跪在地，他的手握着她腰肢，头抵在她小腹，他哭一样地求她，“多宝，你不能离开我。这世上我谁都可以失去，除了你。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待在我身边。”

    9

    婚礼当日，来了很多人。

    芜城有头有脸的全来，连周执素都由医女扶着前来。

    萧多宝上次婚礼虽未礼成，但她对流程已经十分熟悉，大半时候都十分配合，将仪式糊弄了过去。

    喜娘笑着说了一堆吉祥话，正要扶她出门时，身侧的丫鬟忽然道：“殿下的金锁忘带了。”

    于是众人又手忙脚乱地簇拥着萧多宝回去。

    萧多宝此次出嫁，连青鸾特意给梁遇赐了宅院，算给他们新婚的贺礼。

    梁遇一早就领着迎亲队在门外等候。

    他远远瞧着一个盖着大红盖头的女子被人扶了出来，心里一片柔软。

    礼官唱完祝词，侍女扶着新嫁娘上轿，鞭炮齐鸣，人声鼎沸。

    芜城的百姓需要这样的时刻来放松心神，因而今日来观看接亲仪式的人格外地多。

    梁遇骑在高头骏马之上，意气风发，他终于可以将多宝一辈子绑在他身边了。

    他要跟她生五六个孩子，女孩像她很好，那么乖乖巧巧的。

    他尚沉浸在美梦中，花轿已抵达梁府。

    “落轿——”

    梁遇翻身下马，在花轿旁等着要接萧多宝下轿。

    喜娘接连催促了三次，花轿内也没有动静。

    梁遇感觉到不对，他一把掀开轿帘，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件流光溢彩的嫁衣静静躺着。

    “找！给我找！”

    梁遇一霎时暴戾，厉声吩咐，“她一个小女娘她能跑到哪里去！给我找！”

    几乎是同时，他反应过来，“去给国主报信，让他立刻调兵前往城楼，事出突然必有猫腻。”

    连青鸾接了信，心里预感许有大事发生，他已来不及等一个确切的答案，立刻翻身上马，下令：“守住城门！让凤折带着周执素去寻徐图南，必须遏制住他。”

    走出去前，他一连下了十三道命令。

    他到城门时，果见乌泱泱的大军压境。

    站至阵前的，是银袍白甲的萧扶风，他面上凝重，不见喜悲。

    连青鸾同他喊话：“王爷，今日令妹与我军师大婚，你若是前来喝喜酒的，咱们实在不必动这场干戈。”

    萧扶风温文儒雅的脸上头一次显露出这样厌恶的神情，他手持长枪，也不废话了，“来啊，随我攻城！将这北辰贼子与那无耻小儿一齐捉了！用鲜血祭奠我天启阵亡的将士们！”

    此时城内也发作了起来。

    芜城内看热闹的百姓被北辰军所驱赶，忽然明刀见血，从人血肉身躯里抽出来，隐在百姓中的辽东军，此刻卸去伪装，在胳膊上绑上红巾。

    徐图南杀神一般出现在城中，所到之处，鲜血弥漫，尸横遍野。

    今日喜房内的人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是芜城官员中誓死效忠女帝，渴盼女帝早日收复失地的人。

    医女被无声无息地绞杀。

    周执素换上早准备好的与萧多宝一样的嫁衣，戴着凤冠，盖着盖头，瞧不出什么，如此，今日是由周执素替萧多宝上的花轿。

    周执素吃过药，精神尚且还好，她极力地咬着嘴唇，让自己神志清醒，她不能在关键时候给儿子惹祸。

    萧多宝与梁遇成亲的花轿是特别定制的，看着与寻常十六人抬花轿没什么区别，但内里由能工巧匠隔出一个小间，恰够徐图越趴伏在内。

    今日婚礼，看热闹的人实多，等走到闹市桥头，徐图越率先从花轿底翻越而下。

    周氏换了衣裳，在梁府之前的第三个路口，同样地翻越而下，自有人早已等着接应。

    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两人换到了安全的位置。

    母亲与幼弟此时都到了安全的地方，徐图南再无掣肘，杀得昏天黑地。

    10

    梁遇仿佛能嗅到萧多宝身上什么特殊的气味，哪怕萧多宝已经藏到太守府内冬日储白菜的地窖，他也还是找来了。

    索性他来得急，只有他一个人，没带旁的护卫。

    周执素与徐图越都被托付给了萧多宝。

    萧多宝此刻挡在他们两人身前，警惕地看着梁遇，“你想做什么。”

    “好了多宝，顽皮总是要有个限度的。”

    梁遇似乎对她今日惹出的祸局并不生气，他点了点她身后的两个人，“把他们交给我就好了，你知道，你惹出什么祸事，我都不会同你计较的。”

    萧多宝慢慢地走上前来，梁遇满意地点头，“乖女孩。”

    他正要伸手抱她时，忽然胸口一疼。

    萧多宝面无表情地，将梁遇赠给她表衷心的那把匕首扎进了他心口。

    又快又准又狠。

    以至于梁遇倒地之前也没有想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样捅人的。

    匕首扎进他心口，他望向她那长长的瞬间里，萧多宝在想些什么呢。

    她想起十七岁的梁遇。

    蔚蓝色的衣衫，站在如水的日光里，笑容清透又好看。

    她想起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的梁遇，坚决地将她护在身后，深深看她一眼后说，“活着回去。”

    如果梁遇不曾对她的家人动手，十七岁护在她身前微微发颤的那个少年的影子，是他一辈子的免死金牌。

    萧多宝从没想过要他死。

    她想到的最恶毒的惩罚方式不过是废去他所有名位，把他囚禁在公主府里，以后再也不能出去作乱。

    她甚至想过，公主身份，名声清誉，她都可以不要了，来替他赎罪，无论如何求陛下宽恕他一条命。

    但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萧多宝看了看满手的血，笑了，将那把匕首扔掉，大步地走出门去。

    日子还长呢，人总要往前看的。

    战事已平，徐图南与萧扶风里应外合，大破芜城，连青鸾仓皇北逃，凤折被生擒。

    萧扶风的副将气喘吁吁地来通知萧多宝：“公主，夫人，外面已经扫荡干净，可以出去了。”

    萧多宝颔首。

    再不能出去，她已经快要憋坏了。

    谁知刚出门，她就被萧扶风抓住了。

    萧扶风一向脾气温良淡泊，难得生气一回，他抓住萧多宝的胳膊，顺手从树丛里扯了根小棍，“啪”一声，清脆地打在萧多宝屁股上。

    “你出息了，敢背着我和陛下，自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啊，你当打仗是好玩的吗？梁遇把你杀了怎么办！你这纯属侥幸你懂不懂！你是不是要急死我和爹娘？”

    萧多宝一边哭叫一边讨饶，想跑跑不掉，想打打不过。

    “哥哥，我错了，我这回真错了。”

    往常萧多宝这样软语求饶，萧扶风早心软了，但这次他铁了心要让她长长记性，“不够！公主现在多么出息一人啊，北辰都敢自己来了，我还管得了你？”

    徐图南伫立在太守府中央，等着辽东军将叛军清扫完毕，他静静地听着那对兄妹俩闹腾，望向天边灿烂晚霞，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一劫，总算过去。

    但他清楚，这并不是结束。

    小剧场

    徐图南：别乱叫姐夫，谁是你姐夫。

    萧多宝（小手一摊）：既然如此，那我就只好叫别人姐夫了，我相信我真正的姐夫会很乐意为我倒杯茶的。比如说，某位盛姓忠犬。

    话音未落，茶已沏好。

    徐图南：在外面不要乱攀亲，有损陛下清誉。在我面前说说就是了。

    盛良时（捶胸顿足）：这好事怎么轮不上我呢！我能给萧多宝倒一百杯茶！

    萧多宝享受着太傅亲自沏好的茶，舒服地喟叹出声：后宫这么大，你不给我沏茶，有的是人给我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