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谋乱序曲（二）

    谢清宴答道：“朕说过，不管从前是天启人还是北辰人，如今都一样是天启的子民，朕不会薄待任何一方。北辰数十万民，在天启百姓一同生活，通婚，杂居，如今与天启子民又有何分别。

    “上位者之野心，不过是少数，大多百姓，只想安居乐业，过自己的日子，只要日子过得下去，他们又何必跟着你干掉脑袋的事。朕费尽心力才有了天启如今的安稳局面，朕不愿轻易打破。

    “朕不管你绑了多宝和梁遇到底要做些什么，但此刻，朕给你反悔的余地。只要你将多宝平安放回，朕照样保留你的郡主殊荣。

    “杀你，北辰遗民不免惴惴不安，若再得有心人挑拨，平白给局面增添几分动荡，若能采用旁的手段平息，朕也不愿再生战火。”

    连青鸾瞧着她神情，知道她是认真，她是真的将天下将百姓放在心头，可惜了。

    连青鸾轻轻地嗤笑出声，“陛下希望兵不血刃地解决这事儿，当然可以，我给陛下出个主意。”

    谢清宴挑眉，“你倒说说。”

    连青鸾笑，“陛下嫁我为后，你我从此后自然是不分什么天启北辰了，天下都是一家。”

    “荒唐。你是女子。”谢清宴斥道。

    连青鸾笑吟吟反问，“是女子才不可的吗？那是男人，岂不就可以了？”

    4

    未经允许，连青鸾就从地上站起身来，比谢清宴要高出一个头来。

    谢清宴此时才意识到，这人骨架偏大，肩宽腰窄，只是瘦，衣裳又裁剪巧妙，将这些都遮掩了下来。

    福至心灵，她明白了些什么。

    谢清宴断然拒绝，“不可能。”

    连青鸾步步逼近她，“陛下，为什么不可能呢，为求保命，我才假作女儿身。但如今陛下珠玉在前，我发现男女都不甚要紧，要紧的是谁掌着权力。想来陛下若是早生十几年，我是男是女就都活不下来了。

    “陛下说得对，天下太平不易，我亦不愿再起战火，陛下若肯嫁我为后，我向陛下保证，此生只你一人。”

    谢清宴唇角漾出冷笑，“连青鸾，你在说什么笑话。朕坐拥江山万里，拱手相让给你，就是为了一个后位？”

    连青鸾失笑，“是啊，陛下，你瞧。你我都沾染过权力，都知道权力的滋味，我们，必有一死，终究是得不到两全的。”

    谢清宴丹凤眼微眯，甚至多了些狠厉，“那当然是你死。”

    斩神剑横上连青鸾肩头。

    她要杀他。

    在这当头，不知为何，连青鸾一点惊慌的感觉都没有，他只是注视着她的脸，她上挑的丹凤眼，她高挺的鼻梁，丰润的唇瓣，波澜不惊，看蝼蚁一样看他的眼神。

    他想记住她。

    再见就不知是何时了。

    “陛下！梁遇挟持了多宝公主在北城门，他要您拿连青鸾去换。”

    门外传来温流焦急的声音。

    “陛下！求陛下开恩，救救多宝！”萧扶风此刻亦跪在殿外，大声求道。

    谢清宴眼风扫过连青鸾，连青鸾偏头朝她笑笑，“陛下，同去吧。还是说，您舍得下多宝公主？”

    5

    梁遇挟持着萧多宝，与黑甲卫相对峙，梁焕闻讯赶来，他看着梁遇，恨铁不成钢，“你疯了不成！”

    梁遇刀尖抵着萧多宝，“师父，我没疯，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没有你这样的孽徒！”

    梁遇不再理会梁焕，他眼神注视着宫城，远远瞧着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谢清宴翻身下马，萧扶风押着连青鸾跟在后头。

    萧多宝眼泪汪汪，刚喊了一声，“陛下。”

    梁遇就将刀抵得更近，“陛下，一命换一命，很公平吧？”

    他没有半句废话，“麻烦萧世子为我与郡主准备一驾马车与金银细软，等我们出了城，安全了，我自会放过多宝。”

    萧扶风见了萧多宝那张涕泪横流的小脸，早就心软了，吩咐侍从，“照他说的去做。”

    梁遇在萧多宝耳畔低声哄她，“多宝，再忍上一忍，等我们出了城就好了。”

    萧扶风亲自督促，侍从不敢耽误，迅速准备好了梁遇要求的东西，停在城门前，梁遇的刀尖始终抵着萧多宝脖颈，他一步步退到马车边。

    连青鸾被绑着，送到马车里坐着。

    梁遇想让萧多宝先上车，他后再上。

    谢清宴眼疾手快，抓着这千钧一发的时机，搭弓射箭，一气呵成，梁遇手臂中箭，短暂地松开了萧多宝。

    温流飞身上前，梁遇不过一个文弱书生，如何抵挡，温流将萧多宝护在身后，黑甲卫乌泱泱地涌了上来，将梁遇钉死在中央。

    萧扶风急忙冲上前来察看萧多宝，“多宝，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他这几天伤着你没？”

    萧多宝摇摇头，“我没事。”

    谢清宴走近，她不动声色地瞧着连青鸾，“这下，不知你还有没有后招。”

    连青鸾笑，“陛下，您猜，我有是没有。”

    管宁驭马而来，他额头汗涔涔，顾不得抹一把汗，跪到谢清宴身前：“陛下，城里出大事了。”

    “何事？”

    “不知从何处冒出几十个身穿黑甲卫铠甲的人，见到北辰人就杀，只要是沾了北辰血脉的，一律全杀。现在北辰的百姓，全涌到北门来了……”

    谢清宴冷笑，瞥着连青鸾，“你连北辰人都杀吗？”

    连青鸾不甚在意地笑笑，“陛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啊。他们本是我北辰人，为北辰复国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了。”

    6

    此刻的北城城门已被逃难的北辰民众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都是最普通的平民，无家财万贯，无权势滔天，迁至京城不过为了谋生，听闻周遭的北辰人被黑甲卫所杀，横死他乡的同胞让他们早就慌乱得六神无主，纠集起来，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连青鸾的人在里面刻意引导着局势。

    “女帝容不下我们，我们要回家！”

    “回家！”

    “开城门！开城门！”

    雨点一般的石头拍打着沉重的两扇城门，守将眼看局面要失去控制，抬起手，沉声道：“弓箭手！准备！”

    弓箭手得了命令，躬身疾步，穿插于城楼缝隙中，拉弓如满月，盯住城楼下叫嚣的几人。

    “他们要杀我们！弓箭手都推出来了！”

    人群中一片哗然，如鱼群聚散，慌乱得不知往何处逃去。

    “住手！”谢清宴冷眸向城楼上一瞥，厉声喝道：“朕在此，谁敢动手！”

    “陛下，陛下来了。”

    “陛下怎么会来这里。”

    北辰民众窃窃低语，惊慌不定地看谢清宴翻身下马。

    守将得了命令，连忙道：“撤！”

    他急匆匆下城楼来给女帝请安，但谢清宴此刻顾不得那些虚礼，三步并作两步上到城楼顶，俯瞰着慌乱的北辰民众。

    她温和而又坚决地道：“大家不必害怕，朕在这儿，没有人敢伤你们。”

    “不信！大家不要听信天启皇帝的谎话，郡主都被她抓了，她还能放过你我吗？你们忘了死在你们面前的儿女、兄弟、街坊了吗？”

    人群窃窃低语，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谢清宴。

    “开城门。”谢清宴沉声道。

    守将大惊，“陛下，不可啊！这时若开城门，几千民众一涌而出，如何能控制得住。”

    “朕说，开城门。”

    她语意坚决，对下面的人道：“在座诸位都是朕的子民，朕永远不会将剑尖对准自己的百姓，大火烧毁了你们的民居，若要出城者，尽可，无人会限制你们出入。

    “但若愿意留下，官府会助……”

    谢清宴话音尚未落下，不明之物忽然朝着她面中而来。

    措不及防间，谁都回护不及，谢清宴全副身心都在百姓身上，反应慢了半拍，再看，那物已近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盛良时扑身过来，挡在谢清宴身前，后背挨了这一砸。

    黑甲卫乌泱泱地涌上来，温流抽刀出鞘，“保护陛下。”

    确认谢清宴安好后，温流才察看砸中盛良时的是什么。

    其实只是寻常的一块雨花石，但被人用劲扔上来，若当真砸到谢清宴面中，伤重难以预料。

    盛良时怒不可遏，伸手夺过一柄重弓，朝着刚刚石头砸过来的方向射出一箭。

    谢清宴已经来不及阻止，长箭射入人群，鲜血四溅，尖叫声中，民众鸟兽般散开。

    一具尸体留在原地，衣饰与连青鸾一般无二。

    连叶跪伏在这具尸首旁，嚎啕道：“郡主！”

    “福瑰郡主被陛下射杀！逃命啊诸位！”

    局面大乱。

    城内起火，乱上加乱，趁此混乱，有无数隐藏在暗中的北辰影卫无声无息地杀了出来。

    连青鸾被影卫救回，扯开外面的裙衫，换回男装，此刻他骑在高头骏马上，鼓动民众，“郡主已被天启皇帝所杀，冲回北辰，为郡主复仇！”

    “为郡主复仇！”

    应和声渐渐如河入海，越来越大。

    守将欲关城门，被连青鸾长枪一挑，死了，他率先冲出城去，数千百姓跟在他身后，轰隆隆如雷声。

    制着梁遇的黑甲卫被杀，梁遇跟着一齐上了马，他经过萧多宝身前，眼神盈盈一望，唤她：“多宝。”

    萧多宝看他手臂血流如注，心软了一瞬，半伸出手，被梁遇一把抱上马背，趁乱一同去了，萧扶风再追而不得。

    粉尘四起，谢清宴心口闷得难受，但她此刻顾不得自己身体不适，严厉命令盛良时，“追啊！”

    盛良时正要带人去追，温流突然前来禀报，“陛下，城中起火了，火势汹涌，已蔓延十余里。”

    谢清宴猛然回首，“潜火军呢？”

    “潜火军已在救火，但北辰人都冲了出来，说是陛下容不下他们，要烧死他们，上千人在逃难，场面混乱拥挤，潜火军进不去，眼瞧着烧毁的民居越来越多了……”

    这显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整件事都是有预谋的，甚至说不清连青鸾是从何时开始布局，装黑甲卫杀普通民众，挟持萧多宝出城，留在城内的人放火烧城，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精心设计。

    但此刻，谢清宴却不能不放下追杀连青鸾的打算。

    没有什么比百姓更重要，旁的都可以暂时放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