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梁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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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梁遇来说，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最重要。

    一个是师父梁焕，一个是萧多宝。

    梁遇的父亲承恩公是典型的世族纨绔子弟，靠着祖宗荫庇混日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房内妻妾成群，儿子从一排到十三，梁遇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若说有什么特殊，那大抵旁人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妾室，唯独他母亲是个身份低微的歌姬。

    素日里兄弟们看梁遇的眼神就较多意味深长，他在他人的轻蔑中艰难生长已是不易。

    更何况，他母亲还与一戏子私奔去了。

    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雷声轰隆大作，阿娘脚步慌乱地来到他屋子里，往怀里塞着金银细软，塞完后扑上来抚摸梁遇的脸。

    一边摸一边流泪，“好儿子，这日子为娘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你别怪娘。”

    他哭得撕心裂肺也唤不回他阿娘，她一往直前，半点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他被他阿娘抛在那座宅院里。

    阿娘的出逃狠狠在父亲脸上甩了一巴掌，承恩公勃然大怒，连带着对梁遇也没有好脸色，他被打到奄奄一息，扔回屋子里自生自灭。

    他像是还活着，又好像已经死去，如坠阎罗地狱，被烈焰灼烧皮肉，每一寸都难得幸免。

    喉咙干涩，他艰难地开口要水，但没有人理会他。

    他挣扎了七日，靠着漏雨的屋檐滴落的雨水而活，他都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样顽强，他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想死。

    他不想死啊。

    他眼前似是无穷无尽的白茫茫的夏光，他已经不知道到底过了几个昼夜的时候，一衫衣角出现在他跟前。

    四十三岁屡进不第的举人梁焕，已经耗尽家财，厚着脸皮到远亲承恩公府寻求一点接济。

    承恩公府的人待梁焕不冷不热，将他晾在前厅喝茶。

    梁焕尿急，在承恩公府内四处乱撞，无意中走到这个破败的小院，无意中见到床榻上垂死的梁遇。

    梁焕对这位远房堂亲的风流韵事有所耳闻，见到床榻上这个病得快死的小孩子，一下子懂了他是怎样一番境遇。

    梁焕本不打算多管闲事，叹息一声就要出去，却被一只小小的手拽住了衣角。

    他早已病得糊涂，泪眼朦胧地喊了一声：“爹。”

    梁焕就是这一瞬间心软的。

    他要将梁遇从承恩公府抱走，“这孩子合了我眼缘，我带他走罢，往后，他就叫我一声师父。”

    最后，梁焕不但没得到接济，反挨了一顿打。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但顺利地将梁遇带走了。

    7

    梁遇从九岁起，跟在梁焕身后。

    梁焕将满腹学问倾囊相授，把他养大，对于梁遇而言，那声“师父”的份量远不止字意上的一点。

    师父，既是师长，也是父亲。

    梁焕未及第以前，是个穷书生，靠着给人当账房供自己念书，本已窘迫，何况还加了另一张小嘴吃饭。

    最穷的时候，梁焕一天只烧一锅稀粥，供给两个人吃。

    冬天，屋子里没有炭火，滴水成冰，早上起来熬一锅稀粥，冻成凝脂，划成四份，午时吃一份，晚时吃一份。

    梁遇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块小小的粥冻怎么吃得饱，饿得两眼发青光，“师父，我想吃肉。”

    梁焕也想吃，但他没法子，他只能将算盘拍在梁遇眼前，“饿着，脑子才清醒，算账呢，才不会出错。师父这都是为了历练你。”

    梁遇疑惑，但也乖乖听话，当真饿着肚子打算盘。

    他算着算着饿晕过去，再醒时，眼前竟有一只香喷喷的鸡腿。

    梁遇狼吞虎咽地吃完那只鸡腿，丝毫没有想过，梁焕哪来的钱给他买鸡腿。

    直到乞丐找上门来叫骂：“梁焕！你还要不要脸！一个读书人，你连叫花子碗里的吃食都抢！老子在城隍庙蹲了一天啊，一整天啊，这你都抢得下手，龟孙，龟孙的读书人……”

    他骂得既难听又大声，梁遇咬着鸡腿，怔愣地看着梁焕，不知自己还该不该吃。

    梁焕却面色如常，又撕下一只鸡翅，放入梁遇碗里，“吃。别理会。”

    他听师父的话埋头苦吃，吃饱了抬头，发现师父端着碗，脸几乎要埋进碗里，他敦实的后背起伏啜泣，小声的呜咽传出来。

    但很快，他抹了一把脸，又面色如常，眼泪混合着鸡腿肉，生涩地滚进腹中。

    梁焕直视梁遇，他说，“阿遇，不怕，没什么好丢人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等到师父进士及第，一切都会好起来。”

    梁遇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永远无条件地相信他师父。

    梁焕屡次不中，时也命也，他不肯改变自己迎合考官，一味坚持质朴简洁的文风。

    梁焕深信，他乃怀才不遇，只要恰逢明主，他定能一朝化龙。

    因此他年年考，年年不中。

    但梁焕这人固执，又倔强，认定一件事，咬定了不会松口。

    全副身家都用以备考春闱，梁焕此生信念，他就是要做治世名臣，他要流芳百世，要为万世开太平，他只会在欣赏他的明君之下任职。

    梁焕等来了孝元帝。

    他终于进士及第，文风得了孝元帝赏识，钦点为榜眼，进户部任职，几年时间，一路擢升为户部主司，对于一个毫无背景无人扶持的官员而言，这已算是前途大好。

    梁焕迎来自己春风得意的时日。

    孝元帝甚至让他教授元靖公主课业。

    彼时朝野上下早有传闻，孝元帝要将皇位传给元靖公主。

    但传闻终究是传闻，皇长子仍在，许多朝臣对元靖公主能否承继皇位之事抱有怀疑。

    但梁焕在那时就选择教授谢清宴课业，他义无反顾地将自己全然划进谢清宴的阵营，完全没考虑过如果登基的是皇长子，他该如何自处。

    梁焕悉心教导谢清宴看账算账，“为君者若愚笨，无怪为臣者欺上。”

    旁人不知，但梁遇清楚，梁焕那段时日简直兴奋到了极点，他对教授元靖公主课业一事，简直是费尽心力。

    他兴奋得两眼放光，“女子又如何，她天资聪颖又应机立断，将民放在心里，她就该是这天下的主子。而我，我能亲眼见证，这不世功勋的建立。”

    梁焕教授谢清宴课业时，偶尔也会将梁遇带上。

    梁遇见过那个清冷桀骜的少女，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其实算半个同门师姐弟。

    她性子虽冷，待身边的人却好，她会注意到梁遇身上的衣裳不合身，命侍女带他下去做几套合适的衣裳，也会给他点心吃。

    梁遇那时不懂礼数，只会红着脸道：“谢谢姐姐。”

    他分明地记得，她冷清的脸上突然绽出一个笑容，他一时看愣，脸红心跳。

    他那时真心地希望，她可以登上帝位，她能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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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元帝仙逝后，任梁焕为顾命大臣，辅佐女帝，他一跃成为户部尚书，列为朝中二品大员，距离入阁一步之遥。

    近天命之年，梁焕忽然前途大好，成了朝中新贵，梁遇是他唯一的徒弟，一下子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与此同时，承恩公府只剩一副躯壳，承恩公自是腆着脸来求梁遇回去。

    梁遇自然要回去，他不再是小孩子。

    “承恩公府如今没有旁人能同我争这个爵位，既是我的，我自然要拿着，身上有爵位，说话的分量也能重些。”

    梁焕没反对。

    梁遇就住回承恩公府，素日里和寻常士族子弟一般，前往天行学宫读书，私底下，他仍然只将梁焕当做自己唯一的老师。

    承恩公府里那些酒肉纨绔自然是斗不过梁遇的，他这八年间亦步亦趋地跟着梁焕，见惯宦海浮沉，人情冷暖，他太懂如何拿捏人性。

    他刻意将自己装出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好似天真清澈，不谙世事。

    但他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他算计着去结交最有用的朋友，算计着去靠近最合适的小女娘，他穷尽一切手段给自己的未来铺路。

    他要往上爬的，爬得越高，可以帮到师父的也就越多。

    梁遇第一次见到萧多宝的时候，他十七岁，萧多宝十六岁。

    那晚，萧多宝喝醉了，从明政殿跑出来，正遇上天行学宫下学，他随着乌泱泱的人群往外走，一眼瞧见醉倒在湖边的萧多宝。

    他早见过萧多宝的画像，知道她身世不俗，他不动声色地去靠近她。

    好在他容貌尚可，正是萧多宝喜欢的那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