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秀荷（三）

    6

    秀荷跟着人牙子进木府时，十三岁。

    她从小就是美人胚子，眉眼初初长开，像初夏最嫩的荷苞刚绽开一点点粉红的花瓣，亭亭地站在那处，水一样清亮的眸子，欲说还休，已有了风致。

    那日本是木府的小姐夫人们选丫头，木乐临的大哥木乐道也来了。

    他最是好色，房中姬妾无数，却仍在不停寻找更新鲜的女孩子。

    木乐道瞧见秀荷，眼睛都直了，呵呵地笑着，“这丫头，来，跟着进大少奶奶房里伺候。”

    大少奶奶早就不满夫君的三心二意，但她不能责怪夫君，只能折腾他看中的漂亮女子们。

    大少奶奶狠狠剜一眼秀荷，惊得秀荷如同断翅的鸟儿，颤巍巍地抖。

    木乐临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问，“大哥，这丫头，能否给了我。”

    四座皆惊。

    那时的木乐临十六岁，他先天孱弱，下肢无力，大多时候都坐着轮椅。

    上头几个哥哥都很照顾这个瘦弱的弟弟，既然木乐临已经开口了，木乐道就不会拂了他的面子。

    木乐道不舍地看一眼秀荷，答应了，“行，这丫头就去你房里伺候你罢。”

    秀荷就这么跟了木乐临。

    木乐临纵着她，把她养得像千金小姐。

    秀荷到木府几年，没干过活，性子被宠得无法无天，在木乐临那间院子里，她比他更像主子。

    所有人都说，木乐临这么养着她，是在给自己养通房，等到来日四少奶奶进门，秀荷就有苦头吃了。

    但秀荷知道，他从来没打算碰她。

    他虽锦衣玉食地供着她，但从不许她进他内室，也不许她贴身伺候，她住的那间房离他那么近，但她可以一两个月都见不到他。

    秀荷被他弄得糊涂，他将自己从兄长手上抢过来，却又不碰她，只是这么养着她，像是豢养一只金丝雀，她不懂他到底要做什么。

    直到有天，木府为老夫人举办盛宴，她听得下人窃窃私语。

    “老夫人身边的秀云姑娘许了人了？好些时候没瞧见了。”

    “什么许了人了，这你还不懂啊，那就是老夫人养在身边的暗娼，平时瞧着多么光鲜亮丽，上面那些老爷来了，总得有人应酬……”

    “最近没露面，说是染了病，拖出去自生自灭了……”

    秀云和她是一起进木府的，老夫人和气，待人又大方，秀云在老夫人身边，穿的甚好，跟几位姑娘一般锦绣辉煌，她还羡慕过秀云，说秀云衣裳好看。

    如今回想起来，秀云身上三天两头出现的青紫痕迹，面对她们羡慕时苦涩的笑容，一切的一切，好像都有了答案。

    丫鬟们还在窃窃低语：“……四少爷身边的秀荷……”

    伴随着几声笑，“来日还不晓得是什么下场呢……”

    秀荷直接吓病了，她不想如秀云一般，为人玩弄，染了病，被扔出府去，大好的年纪就死掉。

    她病得迷迷糊糊，却又不肯吃药。

    她在心里想着，病着挺好的，病了，少爷就不能让她去应酬，秀云死了，如今要轮到她了。

    她已不知自己躺了多久，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一场小小的风寒，怎么还没好呢？”

    轻轻的，中气不足的。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额头，喟叹在她头顶响起，她闻见那人身上的药草味，苦涩的。

    她哭着抓着他的手，泪眼朦胧地睁开眼，染了病，脸上红晕如霞，她软弱地求他：“少爷，求你收了我罢，我不想去陪旁人，我不想像秀云一样……”

    木乐临颇为吃惊，“什么秀云……”

    秀荷已亲上他唇角，泪水涟涟地望着他，手臂搂住他脖颈，“少爷，不要将我送给旁人……”

    木乐临几乎神魂出窍，他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冷静地将她推开。

    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你放心，等你再大些，我就为你选个好人家，给你陪份嫁妆，好生将你嫁出去。”

    这下轮到秀荷懵了。

    但木乐临没有她反应的时间，他淡淡地说，“你好好养病，不要想太多了。”

    7

    木乐临似乎真是对她半点想法也没有。

    秀荷十七岁时，木乐临开始为她选婿。

    他选中的人是木府蒋统领的侄儿蒋英显，蒋英显很早就见过秀荷一面，倾心许久，听闻木乐临有意要将她许配给他，他欢喜不已，答应得很快。

    事情坏在秀荷进内院谢恩那天。

    大少奶奶听闻四少爷的贴身丫鬟要出嫁了，特意将她叫去自己院子，赏了好些东西，算是给她添妆，也算是给四少爷体面。

    谁知不早不晚，正好撞上木乐道来大少奶奶院子。

    秀荷盈盈下拜，日光下，那小脸，那脖颈，剔透得跟玉似的，看得木乐道垂涎三尺。

    “你是哪个院子里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秀荷瑟缩一下，“回大少爷的话，奴婢秀荷。”

    “啊，你是秀荷啊。出落的这么漂亮，我都认不出来了……”

    木乐道说着，双手抚上秀荷的肩膀，顺着两条臂膀，摸到她的手指，被秀荷躲开，“大少爷，奴婢已由四少爷做主，许了人家了。”

    “啊，许了人家啊，不碍事的。”

    秀荷飞快地行礼，“大少爷，四少爷那边还有吩咐，奴婢告退。”

    木乐道这人最是好色，也唯有在美色之事上有几分脑子。

    他当时不动声色，等到秀荷成婚那日，他吩咐人把蒋英显灌醉，拖去一旁的厢房，自己代替蒋英显入了洞房。

    木乐道挑开秀荷的红盖头，盛妆的秀荷比平时还要美上十分。

    他十分满意，笑眯了眼：“美人儿，这几日，我可想死你了，做梦心里都是你。”

    他本以为秀荷骤见新郎换人，会惊讶会尖叫会反抗，他都已经做好捂嘴的准备了，却不想秀荷冷冷一笑，“我就知道，你这混蛋，根本不会拿人当人看，你一定会来。”

    木乐道尚来不及反应，秀荷藏在袖子里许久的剪子狠狠扎进他左眼，直接扎瞎他一只眼。

    木乐道吃痛，捉住她手臂，给了她一巴掌，“臭娘们！”

    秀荷没客气，又把他另外一只眼扎瞎了。

    木乐道两只眼睛全废，又抓又叫，被秀荷踹倒在地。

    她将喜被扯开扔到一边，掀起床板，从里面提出一大壶桐油，倒在木乐道身上，听到他吃痛叫声，她面无表情地端起烛台。

    “木乐道，你记得夏家吗？

    “你当然不会记得，你是高高在上的少爷，手里主管的银矿死了人，你也不在乎，昧下本该给四十三名旷工的抚恤金去花天酒地，那不过是你的几顿酒钱，却是整整四十三户孤儿寡母半生的依靠！

    “有人去南诏府衙状告你，但你木家，多么大的权势啊，把状告你的那人，连同他家上上下下十一口，全部杀尽。

    “你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来，却仍旧有人保你。而那四十三户人家，至今穷困潦倒。

    “替你们木家担着风险下矿采银的百姓至今衣不蔽体，凭什么就你们木家享尽荣华富贵？究竟凭什么！天理何在啊！”

    秀荷恨毒了木乐道，她一身嫁衣，鲜血染就似的艳红无比，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

    她将烛台扔到地上，“木乐道，你浑该感受一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两眼抓瞎地死去，是什么感觉。”

    但火却没有如她预想的一般烧起来。

    新房的门被人推开，木乐临站在廊下，瞧着她，叹息一声，“秀荷，够了。”

    秀荷血红着一双眼，“你凭什么拦着我，我进你们木府就是为了今天，我要整个木府给我家人陪葬！

    “你们，仗着权势欺负人的你们，都死，都该死！都去死啊！”

    他说，“你悄悄安置在木府四周的火药，我都派人清除了，你倒在新房里的桐油，我也早调了包。你杀我大哥可以，但我不能让你毁了木府。秀荷，到今日，你棋差一着，已经输给我了。”

    她情绪濒临崩溃，“你怎么会……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的？”

    木乐临静静地看她，“你入府的第一天，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