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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八月十五,中秋宫宴。
连青鸾踏入大殿,发现自己座位旁空了一大片,倒也不在意,仍是笑盈盈地坐下,该饮酒饮酒,该吃菜吃菜,半点不受影响。
谢清宴为此感到头疼,她有心在中秋宫宴上为连青鸾指一门婚事。
但凡是适龄的未婚的世家公子,听闻连青鸾大名,无不避之如蛇蝎。
谢清宴已在想,或许除了婚事,她倒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将连青鸾困在京城。
酒已半酣,连青鸾身前忽然多了一人。
谢清宴一喜,定睛一看,登时瘫坐回座,“罢了,没这希望。”
站在连青鸾身前的是殷有为。
连青鸾挑眉瞧着他,没想到他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自脱衣之事后,殷有为销声匿迹好些时候,听闻安阳侯将他锁回乡下庄子上狠狠收拾了一番。
今日他不声不响地出现,人已经瘦了好些,衣裳也穿得整齐,倒有些脱胎换骨的意味。
这次他与之前不同,瞧着连青鸾的眼睛里没有痴缠,他只是礼数周全地端起酒杯:“从前是我不知事,冒犯郡主。”
他既这样守礼,要有重新开始的意味,连青鸾倒也不为难人,笑笑道:“也是我纨绔,捉弄你不少次。”
殷有为得她一句话,像是轻松不少,笑起,“不知郡主肯不肯喝我这杯酒,尽释前嫌。”
连青鸾接过,一饮而尽,她朝殷有为亮亮杯底,笑道:“也祝你往后,前程似锦。”
敬完酒,殷有为也就退下了。
连青鸾千杯不醉,不知为何,今夜却有些不胜酒力,她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要出去醒酒。
谢清宴注意到她的身影,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低声吩咐温流,“找人照顾着连青鸾,别叫她出什么事,若是醉了,就在后殿先歇着。”
中秋宫宴是在水榭上办的,若是她醉了,一头栽进水里就不好了。
温流应是。
本当只是寻常吩咐一句,没想到半个时辰后,温流竟匆匆来禀,在谢清宴耳畔低声道:“出事了,福瑰郡主把殷有为阉了。”
谢清宴蓦地站起身来。
10
清漪园的偏殿虽有宫人打扫,但常年无人居住,本是整洁干净的居所,此刻墙上溅起一大滩血,殷红如海棠。
殷有为捂着下身,滚在地上,咬牙切齿地瞪着床边:“你这贱种!装女人,明明是个男的!还装成女人来骗我!”
连青鸾伏在床沿,他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发丝打湿了黏在鬓角,眉眼皱成一团,极度痛苦之下竟还能扯出笑来。
“一滩烂泥,爷的好心真是喂了狗吃,若早知道你在酒里下了药,就该泼你脸上。”
“老子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你还让我丢那么大人,老子总得睡你一回回本。谁知道他妈的居然是个假凤凰。”
连青鸾眼中寒光一闪,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手起刀落,结果了他。
连青鸾拼死爬到殿门处,连叶总算在谢清宴之前找到他。
连青鸾攥紧连叶的手腕,一字一句地说,“把这里,处理干净,绝不能让陛下发现任何端倪。旁的,等我醒过来再编。”
说罢,他坚持不住,昏了过去。
醒海浮沉,连青鸾迷迷糊糊忆起自己的前半生。
他是遗腹子。
彼时他的皇伯伯连祁被戾帝做局所杀,北辰群龙无首,一时之间四分五裂,皇室几个有能耐的在此时瓜分地盘,被天启一一歼灭。
哪怕他的父亲无甚雄心壮志,也被一起杀害,戾帝像是极恨北辰,皇室中人几乎被他屠戮殆尽。
连青鸾的母亲昔日对玉真长公主颇多照拂,由此被玉真长公主保下一条命来。
那时的北辰残部得知怀仁王妃有孕,曾想方设法地要光复北辰,他这个遗腹子给了他们莫大的希望。
但怀仁王妃的想法与他们不同。
她看得很清楚,北辰大势已去,天启国富兵强,她腹中的孩子,若是男孩,戾帝绝不会让他活下来承继北辰复国之愿。
即便有长公主作保,侥幸活下来,也难免不会一生下来就要远离故土,被囚于天启国都。
母亲总是更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一世。
因此怀仁王妃隐瞒了连青鸾的性别,向外宣称她生下的是女胎。
北辰残部大失所望,自此对天启并无抵抗之力,只是乌合之众,很快就被打散了。
连青鸾自幼被扮作女儿,即便少年时期,性别特征渐渐浮现,王妃也寻来秘药,将这些掩盖大半。
他没有喉结,不生胡须,又生得美貌,刻意妆扮之下,的确雌雄难辨。
他的少年时期是绚丽又寂寥的。
他是北辰皇室唯一的血脉,为活命不得不扮作女儿身,所有人都说,他当要好生修习女红女德,日后嫁至天启,才能保北境一世荣华。
他因这女儿身而活,却也被困于这女儿身中寸步难行。
他不被允许修习文治武功,母妃日日谆谆教导,不过是恭顺,安定。
连青鸾恨过,恨母妃为何要谎称他是女人。
他永远记得,表兄不过背下一篇《劝学》,舅舅就高兴得到处说他往后是状元之才。
而他将《内储说》《外储说》一齐背下来,母亲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诗三百方为后妃之德,其余书,你当少读。”
终日被困守后院,他将古往今来的诗集读过百遍,自己也学着写诗。
写好的集子被表兄看见,先是赞不绝口,而后得知是他写的,表兄的神情变得奇怪起来。
后来,表兄拿着这本集子四处招摇,宣示是自己所作,被冠上才子之名。
连青鸾又哭又闹,“他是假的,那是我写的!是我写的!”
没有人相信。
大家都认为,男子到了一定的年龄,一定是会开悟的,哪怕在此之前连《王摩洁文集》都没读过,也实属正常。
所有人都拿他,或者说是她,当笑话。
他听见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说,“女人也能写一流诗么?”
女人,不过是一种处境。
他套在女人的身份里,就只能学着女人涂脂抹粉。
再聪明的女人,也要学着假作笨拙,以此换得男人欢心。
学着谦卑、柔顺,否则自有脏水泼上身来。
这层女人的皮贴在他的骨血上,看不见摸不着,却叫他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想大声呼号,他想帮母亲扒下血肉上蒙着的这层皮,母亲却将他推拒开,眼神陌生得如同在看一个怪物。
“你莫不是失心疯了?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走出王府?你父王是我夫君,哪怕死了,他也是我的天。”
他容颜倾城,惹人觊觎,人人都爱他,却又人人都欺他。连青鸾总觉自己像一注无主的大财在等着人来发。
他所有的才华、抱负、雄心壮志,全都被锁死在这一层女身的皮下,若换个男身,是不是人人都该夸他文武双全,志向远大?
他原以为自己这一生,就要像母亲一样被困在后院那方小小的天地时,谢清宴登基了。
以女身登基。
她还要颁放足令,要开天下女子智识。
连青鸾忽然意识到,这世上并不止他一人有这样的想法,他并非疯子,只是没找到适合自己生长的土壤。
放足令传到北境那日,连青鸾抚着那纸官府公文,细细看了很久。
也许他可以做些什么,哪怕以女身,也可以做些更多的什么。
她可以做到的,他一样可以。
11
夜还很长。
连青鸾再睁眼时,身上媚毒已解,连叶陪侍他床边,给他使着眼色。
连青鸾隐隐听得外间有哭闹声,大抵明白,是个什么情形。
他低声问连叶,“没有暴露吧。”
“主子放心,一切妥当。”
连青鸾方才松了口气,他披上外裳,走至外间,真是好生喧嚣热闹的场面。
殷有为的尸身草草收拾一番后,被摆在大殿中央,安阳侯与其夫人跪在旁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女帝坐于上首,冷静地听着温流将整件事从头到尾讲过一遍,方道:“福瑰郡主顽劣,却未伤及殷有为性命,殷有为求娶不成,就要下药毁郡主清白,如今这般下场,实属咎由自取。”
安阳侯不敢置信道:“陛下!您这是要偏袒这个蛮夷女子!我儿纵有错,可罪不至死啊!她下手何必如此狠辣!”
“那安阳侯要如何?”谢清宴的声音冷冷淡淡。
安阳侯恨道,“臣要她给我儿偿命!”
连叶一时激愤,直接嚷了出来,“他算什么东西,敢让我们郡主给他偿命!”
安阳侯一瞧见连青鸾,便恨得咬牙切齿,拍着大腿哭道:“儿啊,你有眼无珠啊,为这么个女人当街脱衣裳,还死在她手里,儿啊,你冤啊。”
连青鸾忽然淡淡地笑了,“侯爷,有些事,你非要我拿到台面上来说吗?”
安阳侯正哭得起劲的嗓子,像是被谁掐断了一般。
连青鸾又道:“陪葬是不可能的,你不若说些还能实现的。”
“好。”安阳侯当真应了,他指着连青鸾道:“我要你嫁进我殷家来,你就是守活寡,你也得给我嫁进来,你赔我儿一辈子!”
“侯爷啊,你们家呢,就是不大聪明。”连青鸾笑。
满堂人听得此话,都是一头雾水,唯独谢清宴眼睛闪了闪,她反应过来了。
“你,还有殷有为,你们想尽办法,都要让我嫁进殷家,连殷有为死了,你们也还不死心,这就不是两句痴心能掩盖过去的了吧?”
安阳侯跪伏在地,只是哭诉。
“陛下,我儿生前纵然有再多不是,做爹的还能跟他计较不成?他只惦记着这个妖女,我无非是想圆他一个心愿,实在不懂臣到底需要掩盖什么。”
安阳侯深深叩头,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颤颤巍巍,叫人瞧着不忍心。
连青鸾听得嗤笑一声,“掩盖什么,当然是掩盖你与北辰残部里通外合,打着为玉真长公主复仇的幌子,烧杀掠夺北境的事实啊!”
安阳侯一顿,不敢抬头。
连青鸾冷笑,“我伯父当年手底下有一忠心下属,冒领安阳侯在外的子孙姓名,潜伏天启多年。实在是忠心耿耿,天下无二啊。”
连青鸾步步逼近安阳侯。
“这些年你从未忘记复国之念,但你发现,如今的北辰皇室早已习惯骄奢淫逸的生活,早磨没了斗志,已然忘怀故国。
“我这唯一的嫡系血脉更是如此,如此的废物,如此的不成器。
“逼我嫁进你殷家,无非是想将我控制在你们手底下,来日复国,才好打着正统的旗号,是与不是?”
安阳侯如同野兽般嘶吼一声,扑向连青鸾,“说的不错!你这废物!废物!你身上流着的是北辰雄鹰的血!
“为何你竟如此的奴性?你就心甘情愿在这女人的脚下俯首称臣吗?你甘心吗?”
“拿下。”
温流面无表情地命令,安阳侯被拖了下去。
谢清宴撑着下巴,瞧着连青鸾,她微微笑着,更觉此事有趣。
徐图南的信件今夜刚刚送达,她尚来不及看,但想来结果不会相差太远。
北境之事,连青鸾当真没有参与进去,甚至主动将朝中内应踹到她面前来。
难道。
她真的,半点复国之心也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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