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谢玉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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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事的来龙去脉基本被谢启按下，他是帝王，不可能昭告天下自己被敌国太子耍得团团转，还因此折损两员大将。

    更何况，他本也有心清理霍家。

    他不再对霍家步步紧逼，却也顺水推舟处置了霍家上下，半点不提为霍氏洗雪冤情。

    耿介的朝臣闹得厉害了，谢启只得恢复霍贵妃与谢玉孝的一切待遇。

    谢玉孝如同台上皮影，被谢启操控着，在朝臣眼前演一出父慈子孝。

    他白日上朝，还是朝臣眼中尊贵的皇长子，一旦离开众人视线，与阶下囚并无二致。

    青鸾宫谢绝一切访客，谢玉真也不得探视。

    她是后宫之人，见不到谢玉孝。

    宫人来给她回禀消息，“如今青鸾宫被黑甲卫全然禁闭，娘娘与殿下在内生不如死啊，公主殿下，您要想想办法呀。”

    谢玉真只能叹息，“该做的我都做了，我并非父皇宠爱的公主，再多，已经是我力所不及。”

    小宫女受过霍贵妃恩惠，垂泪道：“公主不如去求一求五殿下。”

    谢玉真闻言，神情更是黯淡，“五哥为了皇长兄，已经冒了生命危险配合我算计北辰，再多，父皇就该起疑了。

    “但你务必带话进去，让娘娘与兄长无论如何要坚持下来，熬着，活着，总归会多一分生机。”

    看谢启的架势，他是想把谢玉孝圈禁在青鸾宫一生一世。

    谢玉真原以为要破此局还需徐徐图之，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很快，破局的时机就来了。

    霍贵妃死了。

    身亡原因成谜。

    谢玉真初闻此事很是伤心，豆大的几颗泪滚落，但她顾不得擦眼泪，即刻叫来贴身侍女，“霍娘娘不能白死，我们必须借此机会让兄长脱困。”

    不管霍贵妃是为了让谢玉孝走出青鸾宫自裁，还是谢启已经容不下她，但人死了，谢启以霍贵妃病重封闭青鸾宫的理由就站不住脚了。

    明面上，谢启宠爱了霍贵妃这么多年，霍氏本已蒙受冤屈，舆论强压之下，谢启不得不打开青鸾宫，放谢玉孝出来，为霍贵妃风光大葬。

    后宫没有主事的妃嫔，最终霍贵妃的葬礼由谢玉真操持。

    停灵当日，谢玉真与谢玉善才仓促地见到了谢玉孝。

    他瘦了好些，谢玉真按照他之前的衣裳尺寸减了三厘裁剪的丧服，谢玉孝穿上身依旧松松垮垮的。

    他锁骨凹陷，袖袍空荡，整个人只剩下一副空架子，瞳孔涣散，照不见人影。

    只有见到谢玉真与谢玉善时，他的眼睛里，才缓缓地，缓缓地聚拢起一点点光芒来。

    见到他们，谢玉孝很努力地想笑一下，却好像太久没笑过，已经忘了要怎么笑，脸上神情比哭还难看。

    若非在群臣之前，谢玉真险些就要痛哭出声，她很想问他，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她想不明白，父皇就那么恨吗？

    这些年她养在霍贵妃膝下，零零碎碎也知道了一些事情。

    当初是谢启既要江山也要美人，要霍家的扶持，也要立自己心爱的人为后。

    他太过贪心，先皇后这才失望至极，油尽灯枯。

    但先皇后的死，无论如何不该归因到霍贵妃头上。

    谢玉孝面对她的疑惑，淡淡地笑了，“真真，你还不明白吗。我这个人，只要活着，就会挡了旁人的路。”

    谢启是借打压谢玉孝来抬高谢玉善。

    他要将朝臣的目光全都转移给谢玉善，他在无声宣告，从前种种都做不得数，如今他属意的人已经换了。

    即便如此，谢启待谢玉孝，实在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谢玉真沉默无声地跪在他身后，随着众人站起，跪下，她的眼神余光，只有那一个萧索的背影。

    谢玉孝身上所负礼节，比旁人要重很多，他一直跪在霍贵妃灵前，不被允准起身。

    整整七日不曾合眼，水米不进，他已经摇摇欲坠。

    他控制不住地歪一下身子，立时便被太监用鞭子抽醒。

    到第七日，谢玉真忍不住同太监起了争执，“狗奴才，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苛待皇子！”

    太监略微朝她欠一欠身，“公主这就是冤枉咱家了。殿下身为长子，更是贵妃娘娘亲子，理应为诸皇子表率，禁食本是丧仪规矩，何来苛待一说呢。”

    “禁食的规矩只有三日，皇长兄已经整整七天没有用过饭，你们是要将他饿死在贵妃灵前吗？”

    谢玉真再说，太监便淡笑不语，不再理会了。

    谢玉善却没那么好耐心，“来人，传膳，这饭是我要吃的，父皇要责怪，尽管找我就好。”

    太监低眉道：“殿下要用饭，我等自不敢拦。”

    谢玉真让谢玉孝靠在自己怀里，使他放松下来，跪了太久，他已经难以起身。

    她泪如雨下，“往后这膝盖落下病根可怎么办啊。”

    谢玉善没说话，只是厉声吩咐拿药来，而后一勺一勺亲自将温热的粥喂进谢玉孝口中。

    谢玉孝紧紧握着两人的手。

    那晚，他已经萌生死意，是他们绊住了他已经迈过鬼门关的那只脚，将他拉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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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桩事，却令谢玉孝受到更严苛的刑罚。

    “你身为人子，竟敢蛊惑弟妹不守丧仪，眼中无君无母，朕断不能一再姑容。”

    谢玉孝被赐黥刑。

    谢玉真初闻，手颤抖到无法停止，她难以置信，“黥刑？你确定，是黥刑……

    “他怎么能赐他黥刑……”

    往往只有罪大恶极的犯人才会在脸上刺字，不仅过程痛苦，而且这个象征着过错罪恶的标识，会跟随着人一生一世。

    谢启在谢玉孝脸上刺字，他是要彻底毁了谢玉孝。

    他几乎是在向朝野上下明示，谢玉孝，永无继位可能。

    这还不算完，隔天又是一贬。

    谢玉孝被贬郡王，罚去驻守北境，即刻出发，不得君令，永世不得回京。

    这道旨意来得突然，谢玉真只来得及在城门处送一送他。

    谢玉孝眸中光亮已经消失殆尽，仇恨焚心，让他整个人神情畸变，明明人还是那个人，却像是与从前不同了。

    他额角上多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痕迹，仿佛故意侮辱，“罪”的笔画歪歪扭扭，仿佛一张稀世古画被孩童涂鸦所毁去。

    谢玉善欲言又止，眼中溢满愧疚，一边是他自幼敬爱的兄长，一边是疼爱他的父皇，他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并不比谢玉孝好受多少。

    他只能干巴巴地道，“既然已经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要想开一些……”

    谢玉孝却朝他笑一笑，“阿善，你相信吗，这人被逼到绝境，也就不想死了。”

    他抬头望见城楼，“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

    谢玉真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能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你等等我，我，我早晚来北境陪你，天涯海角，我们也在一处。”

    谢玉孝望定她，温和地笑笑，用指腹给她擦眼泪。

    他语气很温柔，话却很残忍，“真真，不要说傻话。你要做公主，要留在京城，只有这样，你才能帮我。”

    谢玉真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谢玉孝仍笑，语气温和地逼问，“真真，你会帮我的，是吧？”

    他明知道，明知道，如果她要保留这个公主的身份，他们这一生一世就没有可能了。

    可他仍然如此要求。

    可悲的是，她根本拒绝不了他的要求。

    谢玉真流着泪点了头。

    话毕，谢玉孝决然而去，他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留下。

    谢玉善自嘲地笑了，“他离开了，而我们，却不知还要在这宫城里煎熬多久。”

    三年，在史书之上连一个墨点尚且够不上，于京城，却已是沧桑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