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大婚（一）

    1

    新岁伊始，休朝十五日，天启上下无论公卿贵族还是贩夫走卒，都在欢度新年。

    宫城也不例外。

    谢清宴难得不用早朝，宫里也没有需要拜会的长辈，她舒舒服服地裹在云被中，一点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大年初一，天公作美，日光温暖地倾泻人间，瑞雪红联，映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新年气氛。

    萧多宝一大早就拉着萧扶风几个在长清宫放鞭炮，笑闹声声，传到谢清宴耳边，她抱着枕头，迷糊地感受着这难得的家国安宁。

    徐图南掀起帷幕进来，柔和的日光洒在谢清宴脸上。

    她一点也没有要睁眼的意思。

    “陛下，醒醒，该吃早膳了。”

    谢清宴还是闭着眼，唇角微弯，“哎呀，身体突然好累，怎么动不了了呀……

    “你喂我。”她语气一贯的颐气指使，带着三分赖皮三分娇气。

    徐图南似是为难，“嗯……那你也得先起来。

    “这样不太好喂。”

    谢清宴睁开眼，对上徐图南无奈中带着笑意的眼睛，他手上正端着一碗荠菜鲜肉小馄饨，汤清味美，热气与香气一缕缕地直往她鼻里钻。

    昨夜喝了酒，正是腹中空空的时候，谢清宴翻身立了起来，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徐图南看她高兴，眉眼间的笑意也深了几分，手里调羹舀起一个，微微放了一下，才喂至她嘴边。

    她咬了一口，热汤和鲜肉在齿间碰撞生香，一起滚进空空的五脏庙，谢清宴满足地眯起了眼。

    徐图南又喂了她几个，一碗小馄饨见底了，他将碗放至床边小几上，眼角带着促狭的笑意，站起身来询问她，“那么我尊贵的陛下，现在能起身了吗？”

    谢清宴满意地点点头，“小徐伺候得好，能起了。”

    徐图南配合地躬下身，伸出手臂，让谢清宴扶着站起来，“陛下慢些。”

    侍女端着水盆香夷面巾鱼贯而入，伺候谢清宴梳洗更衣。

    谢清宴坐至妆镜前，今日她不要妆娘，反而指使徐图南，“你看我今天戴这套鸽宝的呢，还是戴这套羊脂玉的呢？”

    “陛下不是一向嫌弃臣的眼光？”

    “偶尔还是想打扮给你看的。”

    “我选不出来，我觉得，哪套都挺好看的。”徐图南仔细看了看妆奁里的两套首饰后诚恳道。

    他是真选不出来。

    谢清宴乐不可支，笑道：“真是没福分，好吧，朕勉强帮你选吧。”

    她开开心心地选了鸽宝的戴在身上。

    今日陛下一袭大袖襦衣，金冠上嵌着鸽血红，衬出她明艳颀长，人比花娇。

    她梳妆完毕，满意地看着镜中自己，左右打量，问他，“好看吧？”

    他不错眼地看着她，唇角弯着，轻轻应声，“嗯。”

    杏缘不禁感慨，情爱是多么奇妙的东西，能让这样清冷的两个人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

    他们对镜，一站一坐，就这么闲闲说着话，选选首饰而已，气氛都能融洽得再也插不进第三个人。

    恐怕那盛小将军要伤心了。

    杏缘在心里默默感慨。

    2

    礼部察言观色，知道陛下有意立皇夫，年前就奏请事宜，只待十五一过，陛下批复下来，礼部就着手准备。

    元宵之日，宫内外隐隐透出喜讯消息，只道陛下马上要立皇夫了。

    徐宗盛却是高兴不起来，他与周执素再清楚不过，近些日子，徐图南可都是宿在宫中的。

    一旦提及回青州的事宜，徐图南就顾左右而言他。

    徐宗盛想到此处便咬牙切齿，最可恨的是，他这个侄子如今打太极的功夫炉火纯青，只要他不明着说，徐图南就有本事粉饰太平，全当听不懂。

    滑不溜手，根本捉不住七寸。

    他竟将对付政敌那套用到家里来，徐宗盛是既生气又隐隐佩服，心里已经有些松动。

    眼看这两人如此坚定，与其强行违拗，不如放手助推一把。

    但……

    徐宗盛冷眼观察了一番周执素的脸色，现在哪怕就是他想支持徐图南做这个皇夫，只怕人家亲娘也不肯认这个媳妇。

    徐图南已找借口在宫中逗留十来日，元宵他不能不归家。

    周执素不像徐宗盛，说话云缠雾绕，她直截了当地问徐图南：“陛下不会是要以你为夫吧？”

    徐图南不答，反问：“阿娘何出此言？”

    “我何出此言？宫里宫外都传遍了，陛下要立皇夫了，你一连十来日宿在宫禁内，你当我是傻子不成？”

    周氏怒极，多少有些口不择言。

    徐图南却是四平八稳，并未被她所影响，“儿子遣人归家时就说过，儿子宿在宫中，全因朝廷之事，阿娘不必往情色上猜测。”

    周执素嘲讽地笑，斜了一眼徐宗盛，“呵，听听，你们老徐家的种，他真是将你们冠冕堂皇那套学得透彻。”

    徐宗盛没搭腔。

    周执素漆黑的眼底透出怒火，“徐图南我告诉你，我的儿子，没有给人当赘婿的道理，小越也不能有给旁人当赘婿的哥哥。我徐家费尽心思将你培养长大，是要叫你去做赘婿的吗？”

    徐图南不悦地抬眉，“母亲，你这话有些过了，什么叫赘婿。”

    “不是赘婿吗？徐图南，往后你还能有自己的孩子吗？她肚子里出来的当然都跟着她姓谢，你的呢？谁清楚她生出来的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你守的是她谢氏江山，与你有何干系，你不是赘婿是什么？”

    徐图南静静地看着周执素，“母亲，我说过了，陛下并无以我为夫的想法。何况，陛下圣旨之下，除非举兵谋反，否则母亲想抗旨吗？”

    “徐图南！你是我生的，你敢威胁我？”周执素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喊，“我告诉你，我是不能抗旨，但你敢当这个劳什子皇夫，你成亲那天晚上，我就一脖子吊死。”

    徐图南忽然笑了，淡淡吩咐道：“夫人失心疯，言语辱及陛下，想必是在京中水土不服的缘故，送夫人回青州疗养。”

    周执素下一句话来不及骂出口，已被训练有素的仆妇捂住嘴带了下去。

    她疯狂挣扎，肮脏字句破碎零落出来，徐图南却头都没回，他背脊笔直，静静立在那处，充满肃杀意味。

    徐宗盛看了一眼徐图南，心有戚戚。

    他忽然意识到，他们这些人虽以长辈姿态拿乔，但说到底，如今徐家当家作主的，是眼前这个人。

    他若不肯念情了，自有百种手段能叫他们闭嘴。

    看来他是下定决心非要同陛下在一起了。

    徐宗盛识时务，他只叮嘱道：“你非要同陛下成婚也不是不行，但君心难测，还是要记得给自己，给徐家留退路。”

    徐图南转过头来看他，冷漠神情看得他心神一凛。

    “二叔，我方才已经说过了，陛下并无以我为夫的打算。”

    说完这话后，徐图南便径直离开，也不管徐宗盛究竟信不信。

    当天晚上，徐宗盛就得知他所言非虚。

    礼部向外隐晦透出的消息，此次册夫大典，皇夫并不止一人，是三人。

    蜀王世子萧扶风，忠勇侯二公子叶阔平，还有盛家小将军盛良时。

    藩王，世家，将门，这位陛下倒真是，玩的一手好制衡。

    但这其中，并无徐图南。

    徐图南不入后宫，他就依然是太傅，依然拥有徐家作为退路。

    只是这般，他就没有明面上的名分。

    女帝一向想要什么都要得到，却独独愿意尊重徐图南的意愿，独独肯给他留余地，徐图南十多年不近女色，一朝坠入情网，连名分都能不要。

    不能不说，这两人确实心意相通。

    徐宗盛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心悦诚服地输给他们。

    徐图南从徐府出来，心情有些憋闷，正巧风兰奉女帝之命来请他入宫，于摘星楼共赏焰火。

    想起她，徐图南眉心的褶皱缓和，答允下来。

    他到的时候，焰火已经开始，今夜元宵，宫人都被准了假来瞧焰火，摘星楼高达七层，每一层都挤满了满眼期待的宫人们。

    她们脸上洋溢着笑容，三三两两地结伴观赏焰火，低声兴奋地讨论着，给这座冷冰冰的宫城添了热闹。

    绚烂的火树银花绽放在夜幕之上，徐图南顺着楼，一步步登上最高的第七层。

    几位阁老与重臣也受邀在这层观赏焰火。

    萧多宝正趴在玉栏上，仰头看着烟花，看见好看的就兴奋地抓着萧扶风的手臂哇哇叫。

    萧扶风既无奈又无法，把她的手拿起来，放到梁遇身上，“去抓他。”

    梁遇眼睛亮亮：“公主，抓我的手。”

    管宁“啧”了一声，躲到一旁去看。

    豆蔻陪在谢清宴身旁，她说：“臣明年，一定要为陛下破获更多大案。”

    谢清宴正笑着，忽觉背后有脚步声响起，回过头来时，笑意未收，她看着徐图南，笑眼弯弯，“你回来了。”

    这样家常的询问，叫他心里泛起暖意。

    “嗯。”

    豆蔻撇撇嘴，本来不想让开的，但萧多宝识趣，连拖带拽地把豆蔻抓过去看烟花了。

    徐图南顺理成章地站至谢清宴身旁。

    “家里的事都处理妥当了？”

    “嗯。”

    “那你不走了吧。”

    徐图南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温柔且专注，“不走了，留下来陪你。”

    谢清宴嘴角带笑，抓了他的手，“那快过来看焰火。”

    徐图南的下巴搁在她发顶，手臂将她圈在怀里，两人一齐望向夜幕，绚烂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目不暇接。

    “徐图南，这是我记忆里，过得最最圆满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