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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图南十一岁时,徐宗茂送他参加乡试。
考试的号子逼仄漏雨,徐图南吹了风,在考场上就烧了起来,他带病完成答卷,但终究字迹潦草,他自知功名无望。
徐宗茂没有娇惯他的打算,没派人来接他,他发着烧走了十里路回府,到府就病倒了。
病中周执素来看过他,徐图南迷迷糊糊地想让母亲抱抱自己,周执素却将他推开了。
“南南,男子要坚强些。”
徐图南怔愣一下,张了张嘴,却忘记了想说些什么。
徐宗茂也来过,见他病得重,皱眉,“耽误的这几天功课,记得吩咐老师给世子补回来。”
乡试他自然榜上无名。
徐宗茂对此极其失望,“平日里,你的老师们单说你如何如何聪明,我瞧着都是虚名,纸糊的一般,一下场就试出你的真水准了。”
徐图南试图解释,“孩儿病了……”
“病了?若你当真实力超群,病了照样能得功名,还不是你实力不济,这才推脱到病上。哪儿那么娇气?你要做永宁侯府那些纨绔子弟,就趁早从族谱除名,莫做我徐宗茂的儿子。”
徐图南已经忘记自己是否有过活泼跳脱的时候,但他记得,从这场病好起来后,他就沉默寡言起来,很少笑。
这是父亲教他的,大丈夫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4
同年,周家出了一件大事。
周执素的父亲不肯向权相霍垡妥协,投到霍氏门下,被污蔑为乱臣贼子,罪名尚未定下,已传出要重判。
成年男丁一律斩首,未成年的流放西北,女眷没为官奴。
那段时日周执素日日到徐宗茂书房,她一开始是恳求,后来是哭求,最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
“徐宗茂,那是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姊妹,你的岳父岳母,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去当奴隶。你别忘了,当初是有我周家,你才能这么快坐稳这个位置!”
面对结发妻子的哀求,徐宗茂不为所动。
“我并无把握,还可能带累徐氏。这样得不偿失的事,我不会做的。”
见周执素执意要相救周家,徐宗茂放软了声音:“阿素,并非我不肯向周家施以援手。但你细想想,如今霍氏一家独大,连陛下也不能不给他们三分薄面,何况你我。我要保住辽东侯府中立已是艰难至极。
“岳父大人就是太糊涂,一根筋地站在陛下那边,我这时候若为他们求情,岂不叫人视为一党?到时不仅周家,连徐氏满门都要被连累,还有我们的孩子,你忍心将我们儿子的前途一起断送了吗……”
周执素一开始还哭,到后来已经认命。
徐宗茂趁热打铁:“你已嫁入徐家,又为我生下长子,你自好好打理家事就行,百年后少不了你那份香火,周家与你何干?反正周家已经救不回来,不如……”
不知徐宗茂最后对周执素说了些什么,但最终将周家定罪的,是周总督写给女儿的家书。
周总督通敌叛国的罪名板上钉钉,周总督凌迟处死,周家满门抄斩,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经此一遭,霍垡满意了,将这视为徐家的妥协,徐宗茂将徐家从周家的大乱中择了出来。
徐图南曾想为外家求情,但徐宗茂不由分说将他送走,徐宗茂不容许他对自己的决定有任何异议。
徐图南被送至青城书院游学。
青城风景秀丽,且风气开放,闲适散漫,徐图南本怀着抑郁心情而至,却被风土人情所感,难得过了一段闲适时光。
他头次有了同龄的玩伴,但他性子已经养成,与众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不交恶,却也没有特别亲近的人。
萧扶风因着与徐图南同住一室,会额外有几分亲近。
萧扶风看许多话本,徐图南闲时也曾扫过几眼。
才子佳人的老旧套路,见过几面就山盟海誓非卿不娶,家族廉耻全抛在脑后。
所谓的,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甜腻的字句看得徐图南反胃,读过几篇后弃之。他想那些话他这辈子也说不出来。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山盟海誓,在利益面前,再多的夫妻情分,也都化作纷飞的同林鸟。
不是没有小女娘向他示好,送他带着脂香的手帕,洒金花笺上的小楷含情脉脉地吐露少女心事。
萧扶风见了还曾笑着打趣:“魅力还真大啊。”
但徐图南只是平静地提笔回信,萧扶风凑近一看,他的回信无关风月,是在揪人家情诗的平仄。
萧扶风摇着头,“真是不解风情啊。”
写信的小女娘收到回信,被气得眼泪汪汪,从此后再无人向徐图南示好。
谁会喜欢冷冰冰的顽石。
那时谢玉善隐姓埋名,在青城书院教书,他喜欢逗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他很好奇怎么会有人年纪轻轻就沉稳得像个老头子。
徐图南虽说沉稳,但到底还稚嫩,常被谢玉善耍得团团转,他生气决定再不理这个为师不尊的人时,偏偏谢玉善又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徐图南自负学问精深,剑术出众,本是不屑于跟着学的,但他用尽全力也在谢玉善手中走不过十个来回,平生的骄傲都塌了。
他第一次意识到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谢玉善才高嘴毒,指点他时从不留情,徐图南愤恨无比,偏又打不过,只能闷着头拼命学。
学院放假时,徐图南没有旁处可去,就被谢玉善捡回自己家里。
谢玉善在外嚣张跋扈,偏偏极其惧内,师母美貌彪悍,谢玉善归家稍晚就能被她扯着耳朵骂。
“姓谢的你翅膀硬了,这么晚才回来,宴宴爱吃的荷香鸡买回来没有?”
粉雕玉琢的女童抱着娘亲的大腿,理直气壮地问:“买回来没有!”
“……买了买了,当然买了。
“我学生看着呢,给为夫留点面子,求你了,好阿欢。
“我错了,我肯定错了,明儿我指定早点回来。”
谢玉善低声下气好半晌,师母才勉强饶过他,如此滑稽的场面,饶是清冷如徐图南也不禁咧嘴轻笑。
他曾很好奇,为何谢玉善身怀惊世之才,却要这么浪荡在江湖里,而不去建功立业。
谢玉善洗完碗,把一双儿女哄睡着后,才拖着徐图南出门。
他洒脱不羁地挂在树梢上看月亮,仰脖喝下一口酒。
“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都是虚的,于我而言,只要能一直牵着阿欢的手,壶中有酒,碗里有肉,陪着清河与宴宴长大,足以慰平生。”
像是一面窗,他透过谢玉善得窥人世美好。
原来人与人之间并非只有利用与算计,原来一个男人并非只能忍耐与无视一个女人,原来夫妻之间可以这样心有灵犀,蜜里调油。
但谢玉善只教过他半年。
半年后,山河大乱,戾帝死在美人榻上,谢玉善临危受命,回宫收拾旧山河。
后人大多不称他名讳,而称他为孝元帝。
徐图南亦被召回家中,他又做回沉默寡言的世子。
5
孝元帝登基后,动手打压霍氏,彻查当年旧案。
徐宗茂反手将霍氏逼迫妻子伪造家书的证据甩出,摇身一变,又成了受害者。
辽东侯府历经动乱,却不减荣宠,反倒愈来愈盛,缘由在此。
为弥补周氏,徐宗茂给她请了一品诰命。辽东地界,再没有比周氏身份地位更高的命妇。
正如徐宗茂承诺她的那样,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儿子的母亲,是地位无可撼动的辽东侯夫人。
周执素从此肆无忌惮,那几年,徐府后门抬出好几具怀着身孕的尸首。
直到徐宗茂最宠爱的侧妃被周执素活活打死,徐宗茂回护不及,他们才第一次爆发争吵。
“毒妇!你为什么半点都容不下她!”
“我就是不允许这个后院里有孩子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整个徐家,都必须是我孩子的。这是我周家满门的鲜血换来的富贵,你敢分给谁,我就杀了谁。
“徐宗茂,你冲我吼什么呀,难道你还能休了我吗?你不但不能,你还得费劲心思替我遮掩,我们就省省力气,别吵架了。”
最后,当然是不了了之。
那侧妃被抬出去的时候经过了徐图南,侍从要挡住他的眼睛,被他冷漠地拉了下来。
他到现在也记得那女子的模样。
细细的眉,娟秀的眼眶,惊恐的神情到死都刻在眼珠子里,大片眼白盯死了徐图南。
僵直的手臂无助地护在腹部,一个女人身体里竟能流出那样多的血,最后皮肉深深贴在骨架上,像是浑身的血都流干净了。
哪怕下人早将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青石板被水冲洗过无数次,他依旧疑心那股子血腥味依然还在。
旁人闻不见的味道。
那年母亲院中的芍药开得分外娇艳。
大大小小的官员夫人前来赏花,徐宗茂特意从前院来相陪,众人对辽东侯夫妇的恩爱交口称赞。
徐图南在暗处冷眼瞧着。
真是恶鬼一样的怨偶。
世俗像一道道符咒黄纸贴在他们身上,仇恨和怨毒都能平白消解,青天白日时又化作一对壁人,出双入对,一团和气祥瑞,好不恩爱。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徐图南入目所见,大多人都是如此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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