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mianhua.la
他要折了她的翅子,砸了她的野心,脏了她这个人。
青见眼睛里瞅见了床帐的顶子,乌压压,双腕被一根衣带绑死在床头,无望地踢踏着,没有叫。
伤嗓子。
她仍指望着有一日在这行里翻过身来。
山涧有泉,有兽来饮。
有苍老的兽一口一口吃下她残存的尊严,她浑身发抖,肮脏与衰老侵蚀她的血液,但他到底老了,梅青见渐渐木然,甚至庆幸——他已经老得做不了什么了。
老班主平静地抬起头,叫:“小六。”
一重纱帐落下,梅青见愕然看见跪着的梅如是,地上冰凉,他已经跪得嘴唇发白,上身赤裸,背着两道血痕。
“教教你师妹,戏班子的规矩是什么。”
梅如是没动,下一刻,梅青见猝不及防尖叫一声,同样的血痕落在她大腿,慢慢渗出鲜血来。
梅如是僵硬地爬上这张床。
老班主的烟袋又点燃了,迷迷蒙蒙烟雾缭乱。
有热的眼泪落在青见的颈窝。
他捂住她的眼睛。
“别看。”
月明星稀,无枝可依。
梁府进不得,如今这戏班子也不是家了。
梅如是用身子竭力地挡住她,是她最后一层遮羞布,青见的睫毛湿润地扫过他的手心。
烟袋子用力在床脚磕着,老班主的话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他说:“以后,可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屈辱膈在梅青见心头,快天亮的时候,她被送回了自己屋子里。
那一夜的场景反反复复地在她眼前重现。
她如今是成角的人,她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身上的酸痛与心里天大的委屈折腾得她精疲力尽。
她很想死。
她想这也是不难的,白绫往梁上一挂,脖子伸进去,脚下一蹬,强大的窒息瞬间锁住咽喉,下坠到无尽的黑暗。
她这是要死了。
濒死的感觉这样痛苦,她觉得自己像在旱地上扑腾的鱼,身体下意识地反抗,在空中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越挣扎,窒息的感觉越强烈。
不,她后悔了。
她后悔了。
她已经遭受了这些屈辱与痛苦,这已经是无法挽回的,她为什么还要这样惩罚自己,她没有错,她只是想过好日子,不想再为人践踏而已,她到底有什么错?
但此时梅青见已经无法自己挣脱脖上越束越紧的白绫,眼前一黑,她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梅如是正神情复杂地望着她。
他眼神中掺杂的东西太多,有悲恸有恻隐有不忍,他眼中有泪,带了哭腔,兔死狐悲般的强烈共情。
“别人已经将我们的命看得这样贱,难道我们自己还要轻贱自己吗?”
在此刻,在这世上,他们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人。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眼看得她心里委屈万分,她痛哭出声,哭自己的命,哭被碾进尘埃里的戏,哭这世上一切荒唐可笑之事。
梅如是仿佛一个长者般拥她入怀,他懂她一切的愤懑委屈,从那天起,他们的命长在了一起。
7
老班主是被他们合谋弄死的。
这几乎是一件不需言语商量就一起做了的事。
他被她用花瓶砸死在那张床上,死了她仍不解气,疯了一样哭叫,拿簪子在他身上胡乱戳洞,她恨啊。
她冷静下来后,梅如是端过烛台来,熊熊烈火在他们眼前烧起来,把一切罪证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老班主死了后,梅如是顺理成章地接过庆云班。
他一向得人心,这几乎是毫无异议的一件事。
梅如是接过戏班,首先做了一件事。
他排了几出花团锦簇的新戏,由梅青见写的新戏。
梅青见的苦痛倾注于笔端,反倒化为锦绣文章。梅如是不阻止她看书,甚至隐隐有些支持。
他几乎不让梅青见再上台唱戏。
他说,“你多写几个戏本子给我,倒比你自己上台要强。”
梅如是正收了几个唱戏的好苗子进班里,个个青春年少,水葱似的人儿,梅青见瞧着的确台上不是非她不可,便专心写戏。
戏红了,有贵人大老远的要庆云班过去唱,梅青见本想跟去,但梅如是说,“我总不能将整个班子一起带过去,几个小的还要你在这边看着。你知道,唱戏的最忌一个懒字。”
想想庆云班还有不少家私在这边,梅青见便应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再见梅如是,他浑身是血,是被抬回来的。
当时他被人从马车上抬下来,还在不停地喋血,眼里却是畅快,有种大仇得报的爽意,他握着梅青见的手,笑容光芒四射。
“囡囡,我替你出气了。”
梅青见这才知道,他这次南下,是去两广唱戏,梁宸任职的地方。
他是戏子,能进后院,几次心机巧遇,落魄才子俏妇人,干柴烈火撞到一起了。
林氏自小养在深闺,嫁了梁宸才知他浪子的真面目,被冷落在后院,正是幽怨冷寂的时候,如何抵挡得住这种风流阵仗。
几次三番下来,林氏鬼迷心窍,荣华富贵统统不要了也要跟着梅如是走,要和梁宸和离,闹得整个梁家鸡犬不宁。
林家颇有些名望,梁宸正靠岳家扶持之际,哪怕知道自己头上硕大一顶绿帽了,也绝不肯和离的。
梁宸恨梅如是恨得牙痒痒,要打死他了事,林氏扑到梅如是身上,哭着要梁宸将他们一块打死。
林氏以死相逼,要梁宸放了梅如是。
梅如是被狠打一顿后扔了回来。
但他觉得值,太值了。
大夫给他诊脉,他已近昏迷,还抓着梅青见在断断续续地说话,“欺负过咱们的人,都得死,都得死。
“我是,没什么本事,我只能这样,值,太值,我恶心梁宸一辈子。”
他说着说着哭了,“青见,我好没用,我护不住你。”
他伤的重,昏迷了三天,梅青见就守了他三天。
梅如是醒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梅青见。
他们别后重逢,险些阴阳两隔,此刻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梅青见说,“我们成亲吧。”
梅如是就应了。
那时他们是真真切切想在一起过一辈子的,梅青见想过,他们攒些钱,就不唱戏了,就在江南这个好地界儿赁一间院子住下。
小院不必大,却一定要有花。她可以给人代笔写字为生,梅如是就将家里照看妥当。
他们守着看花开花落,孩子满地跑,走进家门就能闻见饭香。
他们当真过了两年这样的好日子。
这两年里,女帝登基,天下女子的日子好过太多,不必缠足,也可读书习字,陛下还说要开辟女子恩科。
梅青见学问扎实不输男人,乡试下场,她当真中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从前这样的传奇只属于男人,但女帝登基,一样能够平步青云。
这是天启朝的奇迹,从谢清宴手中绽放出来的,属于千千万万曾被夺走前途的女子的奇迹。
梅青见那时同梅如是说,他们终于,终于要过上好日子了。
终于再也不会为人践踏了。
她说,她若为官,一定会助陛下开创一个盛世天启。
在那个盛世中,再无穷苦,再无压迫。
直到梁宸腾出手来。
他在岳家打点下步步高升,从未忘记梅如是带给他的屈辱。
梁宸想捏死刚刚步入仕途的梅青见,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们租赁的屋子,砸了他们所有的家当,逼得他们丧家之犬一般四处逃窜。
庆云班被梁宸刻意找茬,从唱词中截取字句,以辱及先帝之名,把梅如是投下大狱。
一夜之间,梅青见发现她身上这个秀才功名毫无用处。
先前来刻意结交的人在此时躲得远远的,没有人肯帮她,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前途不定的小小秀才得罪周家。
她一户一户地叩门,叩到最后已经麻木,红木铜门在眼前机械变换,好像变了好像没变。
不同的人家,相同的闭门羹。
她心里清楚,梅如是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哪怕她此刻有功名在身,于梁宸而言也不过是麻烦了些,但绝不是处置不了她。
走投无路之际,梅青见接受了周家的庇护。
城南候没别的,就是眼光好。
他走遍江南,一眼瞧中梅如是,他知道这人将来会有大出息。
梁宸那些潮水般的攻击,突然停止了。在江南官场不可一世的梁宸,在城南候面前卑躬屈膝,甚至还能给梅青见赔礼道歉。
梅青见后来同梅如是说起来时,他们一起大笑。
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梅如是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他们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
梅青见将所有的钱都留给了梅如是。
“我走以后,你或者开铺子做点小生意,或者就逍遥着过日子,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我便寄钱给你。
“庆云班的人,你都解散了罢。做什么营生都好,不要再唱戏了。”
那以后,他们没见过,直至今日,直至今夜。
最新网址:www.mianhua.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