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女状元（三）

    那年老班主腰疼，六儿从牙齿缝里抠出的几钱银子给老班主买了几贴膏药，巴巴地送上去，被老班主一把扔出了房间。

    “天生伺候人的下贱胚子，你若肯把你这心思放些在戏上，就不会这么大了连四梦都唱不下来。”

    那时的六儿还犟，不服气地顶嘴，“我关心班主，我何错之有？”

    老班主将他拽出大院。

    “还敢顶嘴是吧，老子把话放这，乞丐都学得比你快。给你吃的那碗饭不如给乞丐吃！”

    老班主手里拿着个大白馒头，对墙角根蹲着的乞丐说，“来，老子教你们唱一句，谁学会了，谁吃这馒头。”

    六儿不服气地站那，他就不信，他再怎么天资愚钝，也正正经经学了两年戏，还真能被乞丐比下去？

    老班主捏着指头唱了句：“原来这姹紫嫣红开遍。”

    唱腔软糯婉转，只一句都能叫人酥了骨头，极见功底。

    六儿心里不屑，他就不信，这群书都没读过的小乞丐还能唱得出来。

    “原来这姹紫嫣红开遍，都似这般，付与断壁残垣。”

    这声唱的漫不经心，却很从容，嗓音虽嫩，却是好听，老班主眼睛都亮了。

    乞丐堆里走出个身量矮矮的小女孩，张手向老班主要馒头，“我会了，馒头给我吃。”

    老班主手里捏着馒头，却不着急给她，他颇为好奇地问道：“后两句你是怎么会的？”

    “你们日日在院子里唱，听多了也就会了。”女孩语气平静，却臊得六儿满脸通红。

    老班主眼睛放光，“那你肯跟着我学戏么？”

    “能吃饱吗？”

    “能，顿顿精白面，肥鹅大鸭子。”

    就这样，六儿多了个小师妹。

    那一年，梅青见九岁。

    5

    梅青见在戏班长到十五岁，出落得风清骨峻，兼得身长腰细，往那一站，就是青衣的派儿，清冷大气，有股子咬着牙的韧劲儿。

    学戏的没有不苦的，日日喊嗓踢腿，唱着在台上走个来回，身段上错了一毫一厘，老班主的鞭子就毫不留情地抽下来。

    挨打最多的那个夏日，她浑身都疼，睡在床上动也不敢动，晨起还得将血衣撕下来，换了干净衣裳，继续练功喊嗓。

    她是憋着一口气才撑下来的。

    梅青见认为自己合该成角，她那时真信了老班主说的。

    成了角日子自然就舒坦了，达官贵人也要捧着她开嗓，她想唱便唱，不想唱便不唱。

    那时所有唱戏的要成角，都要去城东台子上走一遭，庆云班也不例外，老班主每年只眯着眼从一众唱戏的弟子中选一个指点。

    那年，老班主却破格点了两个。

    一个是梅青见，另一个是六儿。

    梅青见的出现，刺激得六儿也开始用功了起来。

    他本也聪明，只不大用功，心思深，偷奸耍滑的事做多了而已。待到开始用功，勤学苦练一阵子下来，身段上就显出功夫来了。

    他嗓子倒是生得好，生旦都能唱，但六儿是喜欢唱旦的。

    他不好拳脚功夫，偏习得一身勾人本事，娇滴滴的甜润嗓音，步步回眸步步情，旖旎妩媚的模样，见之难忘。

    他又是个最会说话最会讨人喜欢的，还未登台，只是跟着师兄弟跑跑堂会，就能得了贵妇人的喜欢，赏他不少金银。

    他上缴一部分给老班主，余下的自己藏着。

    梅青见与六儿那几年本来只是暗暗较劲，直到老班主点中他们俩。

    老班主那时瞧着他俩，似笑非笑地敲着烟枪，“你们倒是适合搭一班《青蛇》。”

    《青蛇》里那对著名的姐妹花，他们俩扮上后，倒是真像。

    大抵是聪明人的默契，两人同台不过两三天，却像是搭班了十几年，一唱一和，一个清雅端庄，一个柔靡勾人，倒是不俗。

    六儿长袖善舞，却甚少用外面那套来对梅青见。

    他对梅青见倒是坦诚。

    搭班的日子久了，他们两人倒也生出一些惺惺相惜之感。

    他们同台演出《青蛇》，大获成功，一起红了。

    红起来了，自然不能如从前一般随便叫个辈分，老班主开了香案，敬了祖师爷，给他们赐姓，正正经经取了名字。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青见与如是，恰似他们拿手戏中的那对姐妹。

    他们红极一时，梁太守的公子极爱梅青见，他几乎日日来捧场，生辰年节的堂会也点名要梅青见去唱。

    那时江南都知道，梅青见是梁宸的心肝肉，眼珠子，要什么没有不给的。

    梁宸也不止爱听她唱戏，他花重金养着戏班子，就是为了时时能见到梅青见。

    梁宸不喜念书，更不爱写文章，当他发现梅青见认字很快且极其聪明时，仿佛发现了块宝，他亲自教她认字，还给她请了先生。

    梅青见确实是天生的读书料子，她几乎过目不忘，看过的书不需要看第二遍，虽然启蒙晚，长进却快。

    跟着先生学了一两年后，竟然也能出口成章，要诗成诗，要文成文，还习得了一手好字。

    有次梅青见在梁宸的书案上写了一首诗，被学究瞧见，倒是很夸了一番梁宸。

    梁宸愈发得意，那以后去哪都爱带着梅青见。

    他喜欢梅青见扮男装，梅青见本是唱的青衣，自带一股子凛冽气质，扮上男装，比正经的太守公子还要贵气雅致，反倒衬得在她身旁的梁宸像个随从。

    梁宸大抵也是有些癖好，他最爱看旁人将梅青见认错，然后哈哈大笑。

    他宠过梅青见很长一段时日，连去学宫也要梅青见男装相随。

    他最喜欢将男装的梅青见压在学宫的榻上寻欢，情浓的时候，梁宸在梅青见耳边说，“这辈子，只要能娶了你，我此生无憾了。”

    那些公子哥宠起人来的时候，是什么话都会说，什么事都愿意做，梅青见那时才几岁，被他哄得晕头转向，当真信了。

    她那时真心认为，梁宸待她与旁人不同，梁宸一定会娶她。

    她在戏班里自然也傲了起来，她同老班主说，她要赎身的，往后戏还是少给她排些。

    老班主那时没说什么，只意味深长地敲着烟枪笑了，但到底没再要她练戏。

    不仅如此，她读的书也慢慢多了起来，她开始刻意留心书院要求梁宸读什么，她依样托人买回，日夜苦读。

    她觉得，要做梁三公子的夫人，她不能没有学识，会叫人看轻的。

    梅如是冷眼瞧着，提醒她：“你莫要陷得太深，想想你的身份。”

    梅青见那时满心满眼地相信梁宸，她只说，“他待我是不一样的，只要他娶我进门，往后我就再不会为人宰割了。”

    梅如是冷笑了两声，什么都没说，他知道现在他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的。

    后来的事，就像梅如是所预见的那样残忍。

    梁三公子在外面如何的花天酒地，梁家都不是很在乎，梅青见的事儿传到梁夫人耳中，梁夫人也只是笑笑。

    “小孩子家的，不懂事，闹着玩而已。”

    那年的五月二十一日是个好日子，梁家的三公子与林家五姑娘定了亲。

    梅青见还是从隔壁隆庆班的口中得知梁宸定亲这件事的。

    梁府出手阔绰，堂会一唱就是十来日，流水宴都摆了四五天。

    梅青见猝然得知，要寻去梁家，被老班主找了人捆起来扔进柴房里。

    梅青见被关在柴房数月，再出来时，梁三公子已经完婚。他在父兄的安排下，领了差事，陪着新婚夫人南下任职去了。

    众人都说，梁三公子如今成亲了，人也稳重了，浪子回头金不换。

    梅青见回想起那日，走时下了雨，他特地派了马车送她回去，抚着她的脸，亲呢地啄她的唇，“明日我再来看你。”

    寻常的语气，寻常的道别，寻常的明日。

    但那之后他们就没有明日了。

    次日他见到了林五姑娘，温润有礼，得了林家的青睐，将女儿许配给他。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梁宸。

    他没想起要同她告别，好像本来也不需要告别。

    一只豢养的鸟雀罢了。

    6

    其实梅青见不知道，戏子，本来就是半个妓子。

    她被短暂的荣光晃住了眼睛，那样桃红色的光芒，忽然炸裂，洒落一地，捡也捡不起来，捻也捻不起来，她到底成了一个玩意儿。

    老班主的生辰，班子上上下下都想着法子讨好，那双醉得浑浊的眼睛环顾一圈，看着了梅青见。

    梅青见被勒令子时来见。

    老班主的房间向来不给人进，梅青见是第一次踏进来。

    灯半昏。

    蜡烛点了那么多，高高低低映着烛光，支支都微黄黯然，纱幔一重重，影影绰绰，当中不像床，像龛，摆着一尊苍白松弛老迈的偶像。

    遥远的，她听见老班主说——

    “小七，过来。”

    她在找路，他在看她，他拿一个馒头栽出来的花。

    花自己要开，何妨也让他染些花香。

    青见按捺住疑惑，走到他跟前，忽然叫他一把把手抓住，老人的手指抚摸她的手心，奇异的恶心袭来，她不敢动。

    “年轻好啊……”

    她听见他近乎叹息地说，那只手顺着她的手腕向上抚摸，青见猛然意识到什么，愕然挣扎。

    晚了。

    老人慢慢道：“想攀高枝，你发了昏，还想飞到哪去呢？”

    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