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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谢辞朝谢清宴释怀的笑,“现在,所有的事情陛下都知道了,”谢辞缓缓跪下,“我任由陛下处置。”
一杯鸩酒端至谢辞身前。
谢清宴闭眼不看,“原也是一场冤孽,但愿你来世,只是谢辞,而不为他人残影。”
谢辞凝神望她,心头情绪复杂难辨,一言不发地端起酒杯,仰脖饮下。
一切,尘埃落定。
徐图南被接回宫中养伤,他还住在当年谢清宴在长清宫辟给他的一间暖阁。
这些日子,谢清宴上朝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来见徐图南。
谢清宴在后殿的梧桐树下辟了书案,她在树下批奏折,徐图南便坐于她对面,或为她抚琴,或静静看书。
两人一上午也说不上两句话,但偶然对视就已经十分美好。
豆蔻撇撇嘴,“啪”一声将新送来的奏折,拍在谢清宴书案上。
谢清宴笑,“伤好了,脾气倒更大了。”
“陛下还说呢,下回有这样的事,可不能瞒着豆蔻了。”
谢清宴摸摸她脖颈的伤口,冬日里,用兔儿围脖遮着,倒还看不出什么,等天气暖和起来就难遮掩了。
她语气不免更柔和了些,“彼时诸事不定,你多知晓一分,便多一分危险。”
豆蔻红着眼睛,“豆蔻不怕,豆蔻发过誓的,不论如何,与陛下生死共担。如果当真宫破,豆蔻必立即自刎追随陛下而去,绝不苟活世间。”
“好。”谢清宴笑着答应。
豆蔻带着批好的奏折出去了。
谢清宴忽而凝神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在想什么?”
徐图南问她。
谢清宴弯了弯嘴角,摇摇头,苦笑道,“没什么,只是有时候会有些害怕。”
徐图南转至她身前来,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物,置到她面前。
这是一面打磨小巧的西洋镜。
清清楚楚地映出她的面孔。
自谢清河死后,她再未揽镜自照,她不敢看镜中自己的样子。
那只会让她想起谢清河。
谢清宴将西洋镜扣在书案上,呼吸急促,“给朕看这个做什么。”
徐图南温和却强硬地从她手下取出西洋镜,掌在手中,强迫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天启朝的人素来不爱谈论死亡,只庆祝生辰,其实死生一样重要。陛下久久不敢面对,不过是怕自己习以为常后,将那些悲伤忘怀。”
谢清宴注视着镜中自己,面颊唰得流下两行清泪。
“其实陛下何必逃避面镜,镜中人,他拼尽己身,将你送上帝王宝座,你原本,就带着他的那份在活。
“你们同享一份血脉,一张面孔。镜中人是你,亦是他,你活着,他就活着。你若笑,便是他在对你笑;你若颓靡,他便也颓靡;你怎样活着,他也就怎样活着。
“臣想,如果此时,皇长子易地而处,想必陛下也不希望他沉溺悲伤,走不出来罢?
“死者之所以甘愿赴死,是愿生者,好好活着。”
谢清宴靠进他怀里,眼泪无声无息地打湿他衣裳。
心头所有晦涩难言,全似被清风吹散,长年冰封的荒原,总算迎来春日。
她终于吩咐人,清扫绮靡殿,扫尽陈年旧疴,如从前一般陈设,或许日后,她也会许人住进去。
她明白徐图南的意思,缅怀的最好方式,从不是沉溺悲伤,而是记住他生时最好的样子,记住他在时的好,将他刻在心里,只要不曾忘记,他就没有离开。
绮靡殿整修完成的那晚,她坐于高台,最后陪谢清河饮了一回酒,望着圆月,笑得释怀。
“哥哥,我想,或许,我是时候该往前走了。
“也是时候,怜取眼前人了。”
她提酒去寻徐图南,她也是近日才知道,徐图南酒量奇差,一杯就倒,因此无论宫廷宴饮还是私下赐宴,他几乎滴酒不沾。
但谢清宴要破他这个戒却是很简单。
她只需要一言不发,自己坐下喝闷酒,徐图南自会心软,过来陪她。
徐图南醉前发誓,他再不会一时心软,陪女帝喝酒了。
她就是故意的。
他记不清旁的,他只记得,她靠过来时,香气从上到下将他笼罩在其中。
他没克制住,扣住她的手腕就吻了上去。
而后一夜,意乱情迷,已经记不太清。
徐图南清早醒来,入目是一片雪白肌肤,触目所及皆是狼藉,他心知自己定是酒后放肆了。
悄然穿戴好衣裳,徐图南几乎是落荒而逃。
14
徐图南刚回府中,大强便迎上前来,一脸凝重。
“主子,徐家来人了。”
徐图南从他神情中读出了什么,眉头轻蹙,知道该来的总是逃不掉,便也无所顾忌地走进祠堂。
他知道,那人只会在祠堂等他。
徐图南被册太傅后,并未另开他府,而是居住在徐氏留于京城的祖宅,略加修整一番,他倒也住了这么些年。
青州徐氏,百年大族,族谱渊源可追三朝,历代相传,香火之盛,海内无匹。
京中徐宅的祠堂与青州祖祠格局大致相仿,黛瓦白墙,掩映在浓密绿荫中。
大强推开祠堂大门,恭敬地等在门外。
祠堂内灯火幽暗,白日亦如黑夜,祖宗牌位一层一层累叠往上,像是无数无声无息的魂灵。
一人正面对徐氏满门牌位怔神,他背影清癯,似苍劲古松,历经风霜而愈见挺拔。
徐图南取过火折,点亮一排烛火。
他微笑:
“二叔,年节下的,从青州千里奔赴至京都,舟车劳顿,辛苦了。”
徐宗盛闻言缓缓回头:
“路途虽遥,老夫却是非来不可,若再不来,岂不叫你将整个徐家一并推入火坑。”
徐图南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二叔言重了。”
“是否严重我全然不看你说些什么,单看你这些日子做了什么。”
徐宗盛语气沉郁,压抑着怒气。
“我徐氏立族百年,我徐氏子弟,立身持正,学问精深。三百年来,进士及第二百余人,勒马封侯者两人;位居宰辅者五人;官尚书、侍郎、巡抚、布政使者十一人。
“这百余年间,改朝换代,未动我徐氏尊荣,何以?唯因我徐氏,守成、知退、不贪功、不冒进。
“你身有辽东侯爵位在身,兼女帝太傅,并军功在身,你若再进一步做了她的皇夫,呵。”
徐宗盛冷笑一声,“这便是功高震主了。你要龙椅上那个人怎么看你,怎么看我徐家!”
徐图南垂下眼眸,“侄儿自有分寸。”
“当初你要来京都,我便不同意,只你非说先帝待你有恩,女帝稚嫩,你不过受托看顾她一段时日,等到她手段纯熟,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你自会事了拂身去。
“如今三年过去,我瞧着陛下在这朝堂可谓说一不二,可你这归期,迟迟未定啊。”
徐宗盛虽已年过五十,眼神却依旧锐利清明,“时行,你可不能糊涂呀。”
徐图南的侧脸笼在昏暗烛火中,光影明灭,眼中情绪晦涩难明。
他喉咙里低低笑起一声,“二叔多虑了。
“陛下胸有丘壑万千,江山万里,她是一个真正的君王,她不会容不下有才干的臣子与滔天的功劳。
“她对自己的手腕有着绝对的自信,她心头有一柄尺,如若臣子过了这尺,她自会剪除。
“我自小启蒙,只知江山为重,黎民苍生为重。我辅佐她,并不只为她,更为天启的江山,为百姓的盛世。”
徐宗盛看着他,忽地笑了一声,眼里神色难辨。
“你自幼心思深,打你过了九岁起,哪怕你亲娘都不能得知你的真实想法。二叔自然也管不动你。
“时行,我只问你一句,你当不会,对那女帝是动了真情吧?”
徐宗盛的叩问,一声声敲在徐图南的心门上。
他无法作答。
“如果只是为了辅佐于她,你无需关心她几时入睡,无需在意她几时生辰,更不消理会她的孤寂悲伤。
“臣子只消揣摩上意,而你早已越界。
“如果当真只是为了辅佐于她,她疯癫昏聩之时,何用你站于最前逞能来敲醒她!你那时倘若惹怒她,你岂不是将徐家满门赔进去!
“是,眼看着我徐氏现在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稍有不慎就是满门抄斩,我回想起来都心惊啊。
“徐图南,以你的智计,你当真看不出来,前途全是死路吗?”
徐图南立于原地,一言不发。
“徐氏家训,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徐图南,你今日敢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誓,你从未对她起过私情,你的梦中,从不曾有过她吗?你敢吗?
“你敢吗?”
这一轻声喟叹,彻底击碎徐图南心防。
徐图南缓缓跪下,对着满堂祖先灵位叩头。
一叩,再叩,三叩。
他不敢回答,以此谢罪。
“你问心有愧呀。”
徐宗盛语重心长,“时行,你再好好想想。
“你知道的,她做不了我徐氏宗妇,你也做不了她那皇夫。”
徐图南沉默良久,最终道:
“侄儿如今,终究还在这个位置上,有些事还需要时间处理。”
徐宗盛点点头,“理解。”
“少年人,谁又不曾刻骨铭心地爱过谁呢,想必你在陛下身边这些年,她也不会全然无感。什么时候辞官,什么时候向她提出,由你决定。
“徐氏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去处理这些事。三个月后,辞官归家吧。”
“主子,陛下来了。”
大强忽而在外轻唤。
“知道了。”
徐图南应一声。
徐宗盛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去吧。”
尾声
徐图南从祠堂走回前院时,远远便能听见一阵喧闹。
年轻人的嬉笑声与追逐声,夜幕将至,外边远远地传来几声鞭炮应和。
他转过廊下,果然瞧见萧多宝与管宁几个正在放焰火。
萧多宝追着管宁要他手里的焰火,梁遇跟在她身后笑着围堵管宁,月初抱剑站在一旁,很是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
“多大人了。”
豆蔻朝萧多宝喊:“多宝,给我也留一个焰火。”
月初不屑地瞥了一眼,“幼稚。”
手却从袖子中摸出火石,“求我我就给你放一个。”
璀璨的白芒在庭院里绽开,给长年寂静清冷的徐宅带来了烟火气息,徐图南透过焰火人群,一眼就看见站在廊下的她。
内着新做的海棠色广袖宫裙,系着鹅黄双环如意宫绦,裙角绣有细密的金线,随着她行走,闪烁如碎金。
外罩一件大红羽纱面的斗篷,白狐狸的风毛极好,愈发衬出她笑靥娇艳。
她眉间都是促狭的笑意:
“怎么有人逃跑了呢?”
她今天似乎格外的不同。
那样清冷的眉眼,在这样普天同庆的时节里都染上了柔和笑意。
她在看他。
她的眼里,有他。
徐图南察觉到这一点。
但连他自己也没发现的是,他的眼神,也不知不觉地柔和了起来。
他陪着她在街上走。
新年花灯繁多,焰火纷纷,乱落如雨,幼童欢笑着跑过,盛妆男女成群结伴地走过,夫妻老少笑谈阵阵,商贩卖力地吆喝。
捏面人的、杂耍的、舞剑的、卖糖果子蜜饯儿的。
人声鼎沸,旁边的酒楼传来悠扬的萧声,明月皎洁,挂于天际。
谢清宴很享受在这样的闹市里行走。
她说:
“希望天启,年年岁岁,都是这样的盛世。”
“会的。”
徐图南看着眼前这个人,眉目柔和。
“只要陛下,永远以江山社稷为重,天启必能盛世连年,国富民强。”
“会的。”
谢清宴重复他的话,嘴角浅浅上扬。
他们行走在繁华闹市之中,像寻常富贵人家的少年夫妻。
她略快他一步,却靠他很近,脖颈后梢的发香钻入他鼻孔,目眩神迷。
他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不能这样自私地拖着整个徐氏坠入深渊。
“陛下,臣有话要说。”
谢清宴不以为意,“除夕夜,不谈公事,说起来,我也有些事情要对你说。”
她说着,却不看他。
“我十二岁时就认识你了。你救过我,教我自保,教我杀人,教我读书明理,我是什么性子,我想你是很清楚的。”
她轻轻地说:
“我这个人,脾气很差,暴躁易怒,朝三暮四又好色贪杯,我没什么值得爱的。但我是陛下,六亲断绝,本也不需要人爱。
“父皇曾为你我赐婚,过了年,我就要过二十岁生辰了。
“从前我认为册立皇夫,终身与一人捆绑在一起,是再糟糕不过的事情。情浓时哪里都好,等到相看两厌,劳燕分飞,连从前的美好都不再作数。
“可如果这人是你,我愿意试一试。”
她回过头来,满目灯火皆成她陪衬。
她神色认真,一字一顿地重复,“徐图南,可如果这人是你,我愿意试一试。
“你愿意吗?”
他语塞,想起祠堂中黑酽酽的祖先牌位,不知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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