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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图南不喜用香,衣裳少有新做的,却胜在干净,仿佛雪后松柏,清爽冷冽。
她听得他在头顶低低道:
“陛下不必歉疚,臣说过,如果有陛下需要的那天,臣不会等到陛下吩咐。路已经给陛下铺好,陛下只管去做就好。”
“还好有你。”
她轻轻地感叹,搂住他脖颈,“我再躺一盏茶的功夫就好。”
一盏茶后,她摔了汝窑瓷器,罚他在殿外跪足十个时辰。
他在殿外跪着,她在殿内陪着。
趁着谢辞养伤的那段时日,她便开始着手戒掉毒瘾。
青仙当时说,他有法子将瑶香丸的药性稀释,虽然依旧会有依赖,却不会成瘾,这般徐徐图之,她经受的痛苦能够少一些。
但谢清宴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决定,她一定要根戒这毒瘾。
言汝枝是她经旁人之手送进宫来的暗卫,谢辞在时,由他负责帮她遮掩。
看起来她醉生梦死的那些日子,其实是将自己锁于暗室之中,毒瘾发作起来时,她浑身发冷,涕泗横流,在地底阴暗爬行,狼狈不堪。
她手指抠进肉里,不许自己忘记这样的感觉,她要自己记住,记住这个愚蠢的错误,这个因为暴露弱点而入局的愚蠢的错误。
有一回,她已经记不得到底将自己在暗室关了多久。
毒瘾发作之时,仿佛百爪扰心,她用头去撞墙壁,直至撞得头破血流,晕过去为止。
再醒来时,她躺在徐图南怀里,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
一滴温热的东西打在她手背,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去看。
他在哭。
她第一次看见徐图南哭。
他一向痛恨眼泪无用,此刻却在无声地痛哭。
他不知道她醒了。
她也没有让他知道。
但从那天起,她知道,这毒瘾,她戒掉了。
她状似沉迷在瑶香丸中,故意放权给谢辞,其实盒中的瑶香丸早被换成青仙做的山楂糖,谢辞的一举一动也被眉斧的人严密监控。
所谓陶醉的神情,不过是该死的青仙酸放得太多。
一开始他们还很谨慎,随着她表现得日渐昏聩,豆蔻死谏她也不为所动之后,终于叫她抓到了踪迹。
霍灵溪极擅于借刀杀人,无论是皇陵截杀还是谢辞,她都不曾动用过自己的势力,永远将李秋明与简王那两个蠢货推在前面。
霍家终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拿不准霍灵溪手中还有多少底牌,不敢贸然动手。
于是她决定,再推他们一把。
徐图南扶灵至祈年殿,原是她的主意。
她要趁这个机会,洗去谢清河身上的逆贼之名,为他立牌立碑立陵,她不要他做这天地间的孤魂野鬼。
青仙的鞭子抽在徐图南身上时,不是不心痛的。
但她只得在旁观望,多少次想喊停,终是咬牙忍住。
她不能叫徐图南这些日子受的委屈白费,看着他背后的伤,她无数次的发誓,她会查到背后主使之人,将他们千刀万剐。
徐图南被她罢官驱逐,月初亦被冷落,她身边再无可用之人,他们终于敢动手了。
但他们忘了,她谢清宴,本就是从死人堆里厮杀出来的。
她也是可以带兵打仗的。
12
谢辞被押到谢清宴跟前来。
城防兵马司指挥使从始至终都是谢清宴的人,谢辞拿着手令一出现便被制服。
如今大家已经撕破了脸皮,谁都知道这些日子是在互相欺骗,气氛中忽然凝固起难堪来。
“你到底是谁?”
谢清宴问。
“徐图南没有告诉过你,我是谁吗?”
“他说的是猜测,朕要听你说。”
谢辞笑了一声,反正他现在也要死了,将有些事情交代完再死也区别不大。
谢辞是个影子。
谢清河的影子。
眉斧之所以无论如何也查不到谢辞这个人的破绽,是因为,他本就是真实存在的。
一切要从那个命批讲起。
二主存一的意思是,谢氏兄妹中,只能活下一个人来。
因为谢清河有先天心悸。
他活不过三十。
孝元帝不能把天启江山交给一个短命的、羸弱的君王。
何况那时的天启,内忧外患,奸佞当道。
君王必须有铁血的心志,强硬的手腕,健康的身体,否则,他将在争斗中落败。
王朝落入权臣手中,江山四分五裂,届时藩王割据,天下大乱,遭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孝元帝辗转反侧,最终决定,将皇位交到谢清宴手中。
那晚,孝元帝最后一次陪着两个孩子睡觉,将谢清宴哄睡着后,他把谢清河单独抱了出来。
他问谢清河:
“你可愿成为磨砺你妹妹的一把刀。”
谢清河从来是个聪明孩子。
或许这就是过慧易夭。
他知道自己有心悸,也知道自己活不久,更知道,父亲已经放弃他,且要以他为砺刀石来打磨妹妹。
他看了一眼内室,妹妹恬静的睡颜镌刻在他心里。
他很明白,生在皇家,软弱是没有用的。必须要强大,愈来愈强大,才能活着,站到权力巅峰。
他知道自己无法拥有正常人的一生,所以他更希望妹妹有。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谢辞正是因此来到谢清河身边的。
孝元帝从不是一个冷血的父亲。
他为他的孩子打算了一切他所能打算的。
谢辞是孝元帝为谢清河准备的退路。
孝元帝将谢辞从谢氏上千的旁支子弟中选出来,为的就是他眉目间与谢清河的那几分相似。
他希望到那一天的时候,谢辞能代替谢清河去死。
帝王给他的承诺很简单,从此之后,只要天启江山还在,丰宁谢家,永生永世得保富贵。
谢辞回头看了一眼快要饿死的几个弟弟妹妹,答应了。
他从十一岁起跟在谢清河身后,与谢清河同进同出,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服,躲在暗处,模仿谢清河的一举一动。
他是谢清河的影子。
他跟着谢清河快七年,日夜相处,朝夕相伴的七年。
哪怕影子都会在黑暗的时候离开,但谢辞不会。
七年,他像是活成了这世上的另一个谢清河。
他与谢清河有相同的口味,相似的神情,一模一样的举止,同时,也承继了谢清河的感情。
几乎同时,他也爱上了另一个人。
谢清宴。
他见过她粉雕玉琢的小时候,看着她被父兄相逼,在仇恨与鲜血中抽条长大,却不曾被怨恨堙灭,反倒有一颗深藏的悲悯之心。
长成一个鲜活无比的她。
谢清河藏有太多不可言说,他也有。
跟在谢清河身边,能见到她的日子,他近乎贪婪地将她的一颦一笑雕刻在心里。
他很爱她。
直到谢清河死去的那天。
孝元帝给谢清河设计好的死期在七月初五,他们兄妹十七岁的那天。
谢辞知道的时候,松了一口气,他感觉一口悬在他脖颈上方数年的屠刀终于要落下,他终于要解脱了。
他陪着谢清河去见孝元帝最后一面。
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天地之主,病至形销骨立,他的心头血已煎熬完毕,该走了。
谢清河在孝元帝床前俯下身来,总算不必剑拔弩张,他温和地叫了一声:“阿爹。”
孝元帝亦带笑,抚着他的脖颈。
“朕此一生,不愧于天启,却愧于妻儿。”
谢清河笑着摇摇头,“都是命。”
“待阿宴登基,你脱身后,要不要告诉她都可,朕这些年来瞒着她也是为此。阿宴既然注定要走上这条路,势必六亲断绝,早一些习惯,她也能早一些坐稳皇位。
“哪怕时日不长,你也该去过过自己的日子。”
孝元帝目光温和。
谢清河应了,他说好。
孝元帝气绝以后,谢清河带着谢辞出来,他们坐在绮靡殿高高的屋脊上赏月。
明月皎洁,美酒浓烈。
他笑出泪来,举杯敬谢清河,“殿下,待你回到丰宁,定要替我好好孝顺阿爹阿娘。”
谢清河笑得爽朗,“好。”
他将杯中明月一饮而尽,想再看一眼明月,却惊觉意识渐渐模糊,他震惊地向谢清河伸出手去。
谢清河瞥了他一眼,笑里带泪。
“孤的命数,孤自己扛就是。
“本就活不久,何必带累无辜之人。”
等他醒来,诸事都已尘埃落定。
谢清河身死名灭,谢清宴踩着他的尸骨成为九五至尊。
只有他知道,那个外表阴鸷狠毒的少年,有一颗至纯至净的心,他本该是这天地间最为疏阔自在的少年郎,却围困宫廷,至死才得解脱。
所以他无法原谅谢清宴。
他不能理解,她怎能真的下得去手。
她怎能。
谢辞到底是不甘心的。
他不甘心谢清宴将谢清河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他不甘心谢清宴当真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他不甘心谢清河来这世间一遭什么都不曾留下,死后还要背负骂名。
因为这些不甘心,霍灵溪找上门时,他几乎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
他待在谢清宴身边的这些日子,看着她,爱恨在心头交织。
他知道她的温柔全都因了谢清河,他不过是谢清河的一个影子。
他永远无法站在日光之下,得到她的目光。
极致爱恨如岩浆奔流,他时时恨不能掐死她了事,却又无法控制自己对她指尖温柔的贪恋。
他以为他对她是恨多于爱的,直到那一箭射来,他下意识地挡在她身前,看着她震惊痛心的神情。
心口痛楚与快慰交织,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很早以前,这颗心,就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
现在,终于要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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