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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梦醒时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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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蔻忙追上去,“太傅,您不劝劝陛下?”

    徐图南瞳孔幽黑,闻言嗤笑道:“她现在哪还能听得进我所说的话。”

    他眼神忽然凛冽,“你若是要找劝她的人,那才是。”

    豆蔻转过头,见谢辞正从风雪中缓缓而来。

    谢辞一直给豆蔻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总觉得这个人很是诡异,像是行走在风雪中的旅人,无论如何她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模糊得像是一个影子。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在乎。

    他一步一步迈上台阶,不紧不慢地收伞后,朝他们行礼,“某见过太傅,见过女官大人。”

    “你总算回来了。”

    谢清宴笑着迎出来,身后的男宠见了谢辞亦都恭恭敬敬地低头见礼,“谢公子。”

    态度比面对豆蔻与徐图南时,不知要恭敬几倍。

    徐图南一眼都不曾回头,自顾自撑开伞后便走进了风雪。

    谢清宴并不在意,她眼中满心满眼只有眼前这个人,她携着谢辞的手,嗔道:“你为什么才回来?”

    谢辞摸摸她的额发,“年关下,诸事颇多,我总要处理完才能回来陪陛下。”

    豆蔻愕然,“陛下竟将政事全然交给他处理?”

    谢清宴反问,“不可以吗?”

    谢辞目光温柔,“当然可以,陛下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侧头望着豆蔻,“往后,豆蔻姑娘有什么奏折不如都送来给我,我见过你的簪花小楷,写得很好。”

    豆蔻猛地跪下,“陛下!”

    谢清宴歪头看她,“怎么了?豆蔻。”

    豆蔻流着泪望着谢清宴,“陛下,你曾经说过的话,都忘记了吗?”

    “朕说过什么?哎,近来记性不大好,许是忘记了。”

    谢清宴浅浅地笑了,摇摇头,她似乎真的忘记了。

    月初过来,低声劝豆蔻:“走吧。”

    豆蔻执拗地跪着,不肯走。

    谢清宴挽着谢辞,要进殿去。

    哗啦一声,豆蔻趁月初不备,抽出他的佩剑,横于脖颈,厅上人大惊。

    谢清宴整肃神色,“豆蔻,把剑放下。”

    豆蔻流着泪看谢清宴。

    “陛下,我不知道陛下如今到底怎么了,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让你这样自弃,但是我永远记得,救我出虎狼窝的陛下曾对我说过,她要的是,河清海晏,盛世天启。

    “哪怕我的陛下遇见难处了,她也该是咬牙去填平眼前沟壑,越阻挡,越生长。她或许会发疯,会痛苦,会悲伤,却绝不会闭耳塞听,昏聩无道!

    “臣死谏。”

    豆蔻说完,横剑自刎。

    千钧一发之际,所幸月初离得近,一手刀劈晕了豆蔻,但她一心求死,脖颈处还是血流如注。

    月初将她捞进怀里,恳求的眼神看向谢清宴,“陛下,豆蔻她无意冒犯天威,她只是太心急了。”

    言汝枝进言:“女官大人好没分寸,在陛下面前就说些生啊死啊的,搅扰陛下兴致了。”

    “好了。”

    谢清宴神色不虞,冷冷瞥了一眼昏过去的豆蔻,“削去她的女官职位,月初,将她看好了,朕不想再见到她来朕面前啰嗦。”

    “是。”

    月初忙将豆蔻打横抱起,准备带她去见太医。

    “对了。”女帝抬眉,“你近来先歇着吧,长清宫的事有温流,你不必来伺候了。”

    月初怀抱着豆蔻,浑身一颤,低眉应是。

    知道自己也被迁怒了。

    6

    豆蔻死谏的消息传至徐图南耳中,他闭了闭眼,多少有些不忍心。

    “主子,我们真的要这样做吗?”

    大强不确定地问道,“陛下势必大怒,族中长老来信,要求您立即辞官回乡,何必在此时……”

    徐图南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眼前的形势,这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很多时候的抉择,无法用利益来衡量。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他正站在京郊弥谷峰上,山顶那棵百年核桃树下,埋葬着谢清河。

    真正的谢清河。

    当初谢清宴悲恸太过,谢清河的后事全由他一手打理,谢清河葬在何处,他没有告诉谢清宴。

    谢清河身负叛贼之名,新帝无法也不能为他立碑建陵,他只能被困在荒郊野岭,不得往生。

    这一直是谢清宴的心病。

    帝王的千秋宴,恢弘盛大,高朋满座,她必须身着华服,坐于高台之上,笑着接受众臣祝贺。

    而那孤山上的坟茔,唯有徐图南年年薄酒一杯祭奠于他。

    她被一遍一遍地提醒着,七月初五,是她的生辰。

    也是他的生辰。

    华筵散去,她总会一个人消失不见。

    徐图南会在绮靡殿找到她,陪她喝酒,直至她醉后,将她抱回寝宫。

    徐图南在心里责怪自己,他明知她的心病,为什么不能早日帮她化解,以至于被有心人利用,害她落入如今境地。

    三年过去,孤坟上长满碧草,不知名的小花开得繁茂。

    有只狸猫在旁边的老树里做窝生了崽,正撞上日头好的时候,它将四个幼崽叼出来排成一排晒太阳。

    生机勃勃。

    徐图南神情漠然,“挖吧。”

    大强并数十个徐府侍卫将谢清河的坟茔团团围住,一锹一铲,柔软的碧草根被挖断,虫蚁四散,半个时辰后,露出梓木棺尖尖的一角。

    谢清河丧仪虽简,应有规制却不少。

    棺木四层密封,棺木每片棺板均以整块梓木削成,板材之间以卯榫严丝合缝的扣合,其外再反复多遍的髹漆,板材本身的紧密加上漆膜的覆盖,可保尸身千年不朽。

    一个时辰后,侍卫将整个棺木起了出来。

    十二个年轻健硕的侍卫方能勉强抬起棺木,另有六个在一旁歇侯,随时顶上。

    “起吧。”

    徐图南淡漠吩咐。

    青仙不知何时站至徐图南身旁,他浅浅皱眉,“她生气的时候很可怕的。”

    青仙这些日子游历四方,虽说还未修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却也隐隐知了世事,他直觉谢清宴一定会大发脾气。

    徐图南虽然和他并无太多交集,但徐图南是宫中唯一一个能听懂也愿意听他讲论星图的人,他不希望他和谢清宴吵架。

    “国师帮我这个忙,我便将西洋星舆图送于国师。”

    徐图南唇上淡得几乎一丝血色都没有,人也消瘦许多,站在风里,无故叫人心里发疼。

    青仙撇过头去,“都是犟种。”

    7

    天地坛建于京城以东,由两道坛墙环绕,域北呈圆形,南为方形,寓意“天圆地方”。

    谢清宴此来,需先至圜丘坛祭天,后至祈年殿为天启历代先祖奉香,告知一年风调雨顺,祈求来年庇佑。

    谢清宴到天地坛时,自有礼部的官员前来迎接。

    谢清宴在人群中扫视一眼,淡淡问道:“太傅呢?”

    礼部的官员为难道:“太傅今日晨起,告假了,许是身子不适,臣这就派人去催一催……”

    “不必了。”

    谢清宴抬脚往里走,“他如今是愈发金贵了。”

    她在圜丘坛祭天后,正要在祈年殿祭祖,忽见侍卫小跑来报,“陛下,太傅来……来了。”

    谢清宴顿生不悦,“他来就来罢,慌慌张张的作甚。”

    下一瞬,谢清宴就明白,侍卫惊慌的是什么了。

    徐图南作大丧装扮,素服一身,身后跟着抬棺的十二人,同样披麻戴孝,那十二人神情肃穆,步步行来,仿佛阎罗鬼刹。

    梓木棺被换成一口水晶冰棺,谢清河尸身未朽,安然放置其中,眼睫柔软,肌肤白腻,仿佛只是熟睡。

    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被抬到她的面前,谢清宴不自觉退了一步,心头震痛。

    冰棺停于祈年殿前,徐图南上前一步,铿然跪下,手中高举绝命书,朗声道:

    “先帝长子谢清河,虽与霍氏谋逆,终是皇家子孙,臣冒死罪,恳请陛下,准允谢清河灵柩归宗,以承先祖子孙之福,以彰陛下仁厚之德。”

    谢清宴一步一步踏下台阶,直至站在徐图南身前。

    他跪着,她站着。

    她眼底酝酿起风暴,“徐图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徐图南抬头,眼中无畏无惧,清明一片,“臣请陛下,让皇长子灵位归宗。”

    他一字一顿,声若擂鼓,一声声敲在谢清宴耳畔。

    “他已经死了,陛下是否需要仵作开馆验尸,以明正身。”

    谢清宴不禁目眩,险些摔了一跤,月初连忙扶住。

    徐图南继续道:

    “谢辞此人,冒作皇长子身份,外通逆贼,迷惑君心,为祸朝纲,混淆皇室血脉,已是罪无罪恕。臣请五马分尸。”

    她血红着眼盯住徐图南,“如果朕说不呢。”

    她甩开月初的搀扶,与徐图南对峙,“如果朕说不,你当如何,你要废了朕吗?”

    徐图南长久地凝视着她,垂首三叩后站起身来,望向她身后。

    青仙不知何时站在祈年殿前,他自孝元帝供奉台前,取出一个黑檀盒子来。

    那里面装的是天启历代所传“打神鞭”。

    上打昏君,下打奸臣。

    台下哗然一片。

    谢清宴冷笑,“看来太傅是要在父皇面前教训这个不肖女了。”

    徐图南摇摇头,忽而温和地笑了,“陛下错了,这教训,不是给陛下,是给我的。”

    他一步步登上高阶,撩袍,跪于祭坛上。

    青仙沉默地取出打神鞭,甩了两下,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天地坛。

    谢清宴震惊,“徐图南,你疯了吗?”

    徐图南脱去外裳,露出精壮的后背,他望向孝元帝塑像,大声向他请罪:

    “臣枉顾先帝遗愿,没能教好陛下,今日此鞭,本该打在陛下身上,但学生荒谬,是老师的罪过。责罚,臣替陛下承担。”

    “徐图南,你在威胁朕?”

    五十鞭打下去,他人不死也要成残废。

    前朝戾帝昏聩,裕亲王持鞭闯宫,彼时几个奸臣,是当真被活活抽死的。

    徐图南垂眸,“臣不敢。

    “臣无力劝谏陛下胡闹,是臣失职无能,臣自当领罚。”

    “好,好,好。”

    谢清宴连道三声好,“你既自寻死路,朕也不拦你,打吧。”

    青仙面无表情,挥起打神鞭,徐图南背上霎时鲜血淋漓。

    他闭上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青仙没有停下,一鞭一鞭,实实在在地抽在徐图南身上,整个后背狼藉一片。

    光阴仿佛静止,祈年殿上下不闻一声,只有鞭子落地的啪声。

    为着女帝前来拜祭,祈年殿从里到外清扫过一遍,此时殷红血液淌过祭台,汇成小流,滴落台阶,远远看去,只当天地坛后山的柏叶红了。

    他不知道青仙是何时停下的。

    徐图南只觉痛感麻木,识海一片寂静,仿佛魂魄已经抽离,他飘游天地之间,清风拂面,山与云与水,都幻化成那一个人。

    那一个人的眼睛。

    丹凤眼,上挑的,总是藏着狡黠笑意的。

    在眼前的。

    笑意褪去不见,只剩冷冽冰霜。

    那双眼睛盯着他,一动不动。

    徐图南神识渐渐回拢,望着谢清宴,忽然扯出一个笑来,强忍着痛,跪正了身子,郑重向她拜下去:

    “臣今日,算是全了臣与陛下这一场缘分。”

    谢清宴冷冷回身,声音里不带感情地吩咐道:

    “太傅徐图南,僭越本分,以下犯上,褫夺官职,遣送原籍。”

    徐图南唇角勾起一抹释怀的笑意,“臣,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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