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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蔻忙追上去,“太傅,您不劝劝陛下?”
徐图南瞳孔幽黑,闻言嗤笑道:“她现在哪还能听得进我所说的话。”
他眼神忽然凛冽,“你若是要找劝她的人,那才是。”
豆蔻转过头,见谢辞正从风雪中缓缓而来。
谢辞一直给豆蔻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总觉得这个人很是诡异,像是行走在风雪中的旅人,无论如何她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模糊得像是一个影子。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在乎。
他一步一步迈上台阶,不紧不慢地收伞后,朝他们行礼,“某见过太傅,见过女官大人。”
“你总算回来了。”
谢清宴笑着迎出来,身后的男宠见了谢辞亦都恭恭敬敬地低头见礼,“谢公子。”
态度比面对豆蔻与徐图南时,不知要恭敬几倍。
徐图南一眼都不曾回头,自顾自撑开伞后便走进了风雪。
谢清宴并不在意,她眼中满心满眼只有眼前这个人,她携着谢辞的手,嗔道:“你为什么才回来?”
谢辞摸摸她的额发,“年关下,诸事颇多,我总要处理完才能回来陪陛下。”
豆蔻愕然,“陛下竟将政事全然交给他处理?”
谢清宴反问,“不可以吗?”
谢辞目光温柔,“当然可以,陛下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侧头望着豆蔻,“往后,豆蔻姑娘有什么奏折不如都送来给我,我见过你的簪花小楷,写得很好。”
豆蔻猛地跪下,“陛下!”
谢清宴歪头看她,“怎么了?豆蔻。”
豆蔻流着泪望着谢清宴,“陛下,你曾经说过的话,都忘记了吗?”
“朕说过什么?哎,近来记性不大好,许是忘记了。”
谢清宴浅浅地笑了,摇摇头,她似乎真的忘记了。
月初过来,低声劝豆蔻:“走吧。”
豆蔻执拗地跪着,不肯走。
谢清宴挽着谢辞,要进殿去。
哗啦一声,豆蔻趁月初不备,抽出他的佩剑,横于脖颈,厅上人大惊。
谢清宴整肃神色,“豆蔻,把剑放下。”
豆蔻流着泪看谢清宴。
“陛下,我不知道陛下如今到底怎么了,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让你这样自弃,但是我永远记得,救我出虎狼窝的陛下曾对我说过,她要的是,河清海晏,盛世天启。
“哪怕我的陛下遇见难处了,她也该是咬牙去填平眼前沟壑,越阻挡,越生长。她或许会发疯,会痛苦,会悲伤,却绝不会闭耳塞听,昏聩无道!
“臣死谏。”
豆蔻说完,横剑自刎。
千钧一发之际,所幸月初离得近,一手刀劈晕了豆蔻,但她一心求死,脖颈处还是血流如注。
月初将她捞进怀里,恳求的眼神看向谢清宴,“陛下,豆蔻她无意冒犯天威,她只是太心急了。”
言汝枝进言:“女官大人好没分寸,在陛下面前就说些生啊死啊的,搅扰陛下兴致了。”
“好了。”
谢清宴神色不虞,冷冷瞥了一眼昏过去的豆蔻,“削去她的女官职位,月初,将她看好了,朕不想再见到她来朕面前啰嗦。”
“是。”
月初忙将豆蔻打横抱起,准备带她去见太医。
“对了。”女帝抬眉,“你近来先歇着吧,长清宫的事有温流,你不必来伺候了。”
月初怀抱着豆蔻,浑身一颤,低眉应是。
知道自己也被迁怒了。
6
豆蔻死谏的消息传至徐图南耳中,他闭了闭眼,多少有些不忍心。
“主子,我们真的要这样做吗?”
大强不确定地问道,“陛下势必大怒,族中长老来信,要求您立即辞官回乡,何必在此时……”
徐图南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眼前的形势,这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很多时候的抉择,无法用利益来衡量。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他正站在京郊弥谷峰上,山顶那棵百年核桃树下,埋葬着谢清河。
真正的谢清河。
当初谢清宴悲恸太过,谢清河的后事全由他一手打理,谢清河葬在何处,他没有告诉谢清宴。
谢清河身负叛贼之名,新帝无法也不能为他立碑建陵,他只能被困在荒郊野岭,不得往生。
这一直是谢清宴的心病。
帝王的千秋宴,恢弘盛大,高朋满座,她必须身着华服,坐于高台之上,笑着接受众臣祝贺。
而那孤山上的坟茔,唯有徐图南年年薄酒一杯祭奠于他。
她被一遍一遍地提醒着,七月初五,是她的生辰。
也是他的生辰。
华筵散去,她总会一个人消失不见。
徐图南会在绮靡殿找到她,陪她喝酒,直至她醉后,将她抱回寝宫。
徐图南在心里责怪自己,他明知她的心病,为什么不能早日帮她化解,以至于被有心人利用,害她落入如今境地。
三年过去,孤坟上长满碧草,不知名的小花开得繁茂。
有只狸猫在旁边的老树里做窝生了崽,正撞上日头好的时候,它将四个幼崽叼出来排成一排晒太阳。
生机勃勃。
徐图南神情漠然,“挖吧。”
大强并数十个徐府侍卫将谢清河的坟茔团团围住,一锹一铲,柔软的碧草根被挖断,虫蚁四散,半个时辰后,露出梓木棺尖尖的一角。
谢清河丧仪虽简,应有规制却不少。
棺木四层密封,棺木每片棺板均以整块梓木削成,板材之间以卯榫严丝合缝的扣合,其外再反复多遍的髹漆,板材本身的紧密加上漆膜的覆盖,可保尸身千年不朽。
一个时辰后,侍卫将整个棺木起了出来。
十二个年轻健硕的侍卫方能勉强抬起棺木,另有六个在一旁歇侯,随时顶上。
“起吧。”
徐图南淡漠吩咐。
青仙不知何时站至徐图南身旁,他浅浅皱眉,“她生气的时候很可怕的。”
青仙这些日子游历四方,虽说还未修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却也隐隐知了世事,他直觉谢清宴一定会大发脾气。
徐图南虽然和他并无太多交集,但徐图南是宫中唯一一个能听懂也愿意听他讲论星图的人,他不希望他和谢清宴吵架。
“国师帮我这个忙,我便将西洋星舆图送于国师。”
徐图南唇上淡得几乎一丝血色都没有,人也消瘦许多,站在风里,无故叫人心里发疼。
青仙撇过头去,“都是犟种。”
7
天地坛建于京城以东,由两道坛墙环绕,域北呈圆形,南为方形,寓意“天圆地方”。
谢清宴此来,需先至圜丘坛祭天,后至祈年殿为天启历代先祖奉香,告知一年风调雨顺,祈求来年庇佑。
谢清宴到天地坛时,自有礼部的官员前来迎接。
谢清宴在人群中扫视一眼,淡淡问道:“太傅呢?”
礼部的官员为难道:“太傅今日晨起,告假了,许是身子不适,臣这就派人去催一催……”
“不必了。”
谢清宴抬脚往里走,“他如今是愈发金贵了。”
她在圜丘坛祭天后,正要在祈年殿祭祖,忽见侍卫小跑来报,“陛下,太傅来……来了。”
谢清宴顿生不悦,“他来就来罢,慌慌张张的作甚。”
下一瞬,谢清宴就明白,侍卫惊慌的是什么了。
徐图南作大丧装扮,素服一身,身后跟着抬棺的十二人,同样披麻戴孝,那十二人神情肃穆,步步行来,仿佛阎罗鬼刹。
梓木棺被换成一口水晶冰棺,谢清河尸身未朽,安然放置其中,眼睫柔软,肌肤白腻,仿佛只是熟睡。
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被抬到她的面前,谢清宴不自觉退了一步,心头震痛。
冰棺停于祈年殿前,徐图南上前一步,铿然跪下,手中高举绝命书,朗声道:
“先帝长子谢清河,虽与霍氏谋逆,终是皇家子孙,臣冒死罪,恳请陛下,准允谢清河灵柩归宗,以承先祖子孙之福,以彰陛下仁厚之德。”
谢清宴一步一步踏下台阶,直至站在徐图南身前。
他跪着,她站着。
她眼底酝酿起风暴,“徐图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徐图南抬头,眼中无畏无惧,清明一片,“臣请陛下,让皇长子灵位归宗。”
他一字一顿,声若擂鼓,一声声敲在谢清宴耳畔。
“他已经死了,陛下是否需要仵作开馆验尸,以明正身。”
谢清宴不禁目眩,险些摔了一跤,月初连忙扶住。
徐图南继续道:
“谢辞此人,冒作皇长子身份,外通逆贼,迷惑君心,为祸朝纲,混淆皇室血脉,已是罪无罪恕。臣请五马分尸。”
她血红着眼盯住徐图南,“如果朕说不呢。”
她甩开月初的搀扶,与徐图南对峙,“如果朕说不,你当如何,你要废了朕吗?”
徐图南长久地凝视着她,垂首三叩后站起身来,望向她身后。
青仙不知何时站在祈年殿前,他自孝元帝供奉台前,取出一个黑檀盒子来。
那里面装的是天启历代所传“打神鞭”。
上打昏君,下打奸臣。
台下哗然一片。
谢清宴冷笑,“看来太傅是要在父皇面前教训这个不肖女了。”
徐图南摇摇头,忽而温和地笑了,“陛下错了,这教训,不是给陛下,是给我的。”
他一步步登上高阶,撩袍,跪于祭坛上。
青仙沉默地取出打神鞭,甩了两下,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天地坛。
谢清宴震惊,“徐图南,你疯了吗?”
徐图南脱去外裳,露出精壮的后背,他望向孝元帝塑像,大声向他请罪:
“臣枉顾先帝遗愿,没能教好陛下,今日此鞭,本该打在陛下身上,但学生荒谬,是老师的罪过。责罚,臣替陛下承担。”
“徐图南,你在威胁朕?”
五十鞭打下去,他人不死也要成残废。
前朝戾帝昏聩,裕亲王持鞭闯宫,彼时几个奸臣,是当真被活活抽死的。
徐图南垂眸,“臣不敢。
“臣无力劝谏陛下胡闹,是臣失职无能,臣自当领罚。”
“好,好,好。”
谢清宴连道三声好,“你既自寻死路,朕也不拦你,打吧。”
青仙面无表情,挥起打神鞭,徐图南背上霎时鲜血淋漓。
他闭上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青仙没有停下,一鞭一鞭,实实在在地抽在徐图南身上,整个后背狼藉一片。
光阴仿佛静止,祈年殿上下不闻一声,只有鞭子落地的啪声。
为着女帝前来拜祭,祈年殿从里到外清扫过一遍,此时殷红血液淌过祭台,汇成小流,滴落台阶,远远看去,只当天地坛后山的柏叶红了。
他不知道青仙是何时停下的。
徐图南只觉痛感麻木,识海一片寂静,仿佛魂魄已经抽离,他飘游天地之间,清风拂面,山与云与水,都幻化成那一个人。
那一个人的眼睛。
丹凤眼,上挑的,总是藏着狡黠笑意的。
在眼前的。
笑意褪去不见,只剩冷冽冰霜。
那双眼睛盯着他,一动不动。
徐图南神识渐渐回拢,望着谢清宴,忽然扯出一个笑来,强忍着痛,跪正了身子,郑重向她拜下去:
“臣今日,算是全了臣与陛下这一场缘分。”
谢清宴冷冷回身,声音里不带感情地吩咐道:
“太傅徐图南,僭越本分,以下犯上,褫夺官职,遣送原籍。”
徐图南唇角勾起一抹释怀的笑意,“臣,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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