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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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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陛下,用尽酷刑,那人依旧坚持说,他只是一介江湖郎中。”

    月初来向谢清宴回禀。

    谢清宴看着奏折,“眉斧那边查到什么没有?”

    “管宁派人去查过,他乃神凤山弟子,一年前学成下山,与友人一路从辽东游历至江浙,若非友人临时进京奔丧中途改道,他是不会前来的。”

    “那枚玉蝉呢?”

    “臣亲去询问过雕琢玉蝉的陈大师,他当年,的的确确雕了两枚玉蝉。”

    “两枚?”

    “是。管宁已派人去查过,丰宁谢家,确有其实,三年前,谢培宁经商而过徽州,向陈大师定做了一枚玉蝉,送给自己即将及冠的儿子,谢辞。”

    谢清宴冷笑,“月初,你真的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

    月初默然,“臣不知。”

    “将谢辞带来见朕。”

    在刑房几日,他较之上次见面,明显消瘦许多,骨如峰仞,突兀地撑起衣裳,袖袍空荡,赤足走来,锁链晃荡作响。

    月初得了吩咐,没动他的脸,谢辞脸上无伤,但面孔青白,眼睫倦怠地垂着,浑不在意这泼天富贵,嘴角噙着淡淡的,嘲讽的笑意。

    像煞谢清河最后那一年多,毒摧毁了他的头脑,大部分时间,他像熟透的果子,已散发酒气。

    最甜,最软,再走一步,就是腐烂。

    谢清宴淡漠看着他,平静道:

    “这世上性命最宝贵,你生了这样一张倒霉面孔,就算是朕死了,任何人上位都无法善待你,何苦为他们做这杀头的勾当?”

    谢辞问:“倒霉?”

    谢清宴笑:

    “六亲无靠,万里孤清,不够吗?”

    谢辞的表情忽地奇怪,近乎悲悯地,他凝视她面孔,月初斥道:

    “直视天颜,你敢犯上!”

    谢辞敛容低眉,淡淡道:

    “不敢。”

    谢清宴道:“你也有不敢的事情?”

    谢辞道:“如果陛下的心结是那枚玉蝉——”

    他忽地顿住,好半晌,故作轻松道:“在下愿意割爱,以全陛下心愿。”

    谢清宴手里摩挲着那枚玉蝉,闻言只笑,“朕从前有过一枚,只是送人了,岂需你割爱。”

    谢辞凝神,好奇地问她,“看来那玉蝉,陛下是赠给皇长子殿下了?”

    谢清宴不作答。

    谢辞理了理自己的袖袍,百无聊赖。

    “陛下莫怪我话多,这些日子在您的审讯司,吃了不少苦头,痛到麻木的时候,脑子里若不琢磨些事,又该怎么熬过去呢?”

    相似的音容,谢清宴脑海中浮现起另一人的身影来。

    他身着红衣,躺在脂粉堆里,玩世不恭,只有她能瞧见他眼睑垂下时,周身的倦怠疲惫。

    “与那些人周旋时,脑子里若不想些事,我早叫折磨死了。”

    透过光阴,谢清宴在谢辞脸上仿佛看到故人容颜。

    谢清宴很少会去想谢清河的模样。

    他们一母双生,容貌相似,她虽不曾揽镜自照,但也知道这几年自己已是气质大改。

    她手上沾了更多的血,为帝为君,少言少笑,偶然撞见平静水面上的自己,她也会在心底突感陌生。

    竟不知不觉如此合乎帝王仪态。

    谢清河以前形容她像匹野狼似的桀骜,说她鲜活得不像这宫中人。

    不知如今的她,谢清河见到,还能不能认出来。

    谢辞像谢清河的那几分,正是他当时弥留之际的疯癫神韵。

    谢清宴神情恍惚起来。

    她很难想象,如果谢清河活到今日,远离朝廷纷争,不再为毒侵蚀身体,他会是什么模样。

    他们一母双生,又是否不再相似。

    她的目光叫谢辞悚然一惊,即刻坐正了身体,“看来我与皇长子是有些相似,陛下若将我当做兄长,下次就不要这样大刑伺候了。”

    谢清宴收回目光,神情流转。

    “你也配。”

    “是,草民自然是不配的,既如此,陛下不若放过我?”

    “朕现下还不能确定你完全无害,等朕确认之后再放你走也不迟。在此之前,你最好不要叫朕抓到把柄。”

    5

    她又做梦了。

    她忽然意识到。

    无边无际的黑暗。

    幼时她贪恋钗环,被人牙子识破女儿身,设计抓了她,哥哥似只发狂的小兽,死死咬着人牙子的手不肯松。

    人牙子恼恨之下,掴了哥哥一掌,将他一起带了回来。

    他们和十几个幼童幼女关在一处。

    人牙子那一巴掌狠绝,打落哥哥三颗牙齿,他晕死在地上,许久没有缓过神来。

    小小的她扑在哥哥身上,一声声地唤他,手臂圈着他的脖颈,唯恐他的身体凉下去。

    暗无边际的永夜没有轮转,很久很久以后,哥哥才睁开了眼睛。

    她哭着向哥哥道歉,“往后我再不贪图漂亮,再不轻信他人,哥哥一定要好起来。”

    哥哥的手抚上她哭得红肿的眼睛。

    “不怪阿宴,女儿家哪有不图漂亮的,怪我,给不了阿宴漂亮。”

    她流着泪,“我若是神仙娘娘便好了,必叫天下女儿都有不必被保护的漂亮。”

    哥哥轻轻地应一声,“好。”

    “阿宴做神仙娘娘,我便仰仗阿宴过活,做一不必操劳的小童,替阿宴洒扫,捧香,偶尔偷闲,缩在角落里,替阿宴雕个木工娃娃。”

    他们被人牙子卖至妓馆,老鸨瞧中她的颜色,要养她做个瘦马,待到成人,再卖个好价钱。

    她要学音律琴声,要懂伺候人的功夫,稍不合老鸨心意便是动辄打骂。

    他们反抗过,得到的是长久的毒打、挨饿、无医无药,伤口在溽热中溃烂。

    他们开始学乖,什么都听老鸨的。

    她冷眼瞧着这销金窟,脂粉甜腻,倩影动人。

    褪去锦绣繁华,不过白骨成堆。

    有一中年官员,瞧中了哥哥,要买他回去做干儿子。

    这种地方出去,做的哪是儿子。

    但老鸨喜笑颜开,没有不答应的,约好正月后便来接人。

    他们的恨,就是这样慢慢滋养的。

    那段时日他们乖顺地听老鸨的话,老鸨逐渐对他们兄妹放松警惕。

    除夕,她将老鸨锁在房中,一把火烧了整个妓馆。

    人肉烧起来的声音,滋滋的,和别的肉烧起来没什么区别。

    逃窜的人,尖叫,妓馆大乱。

    她和哥哥趁机从后门逃跑。

    要跨出门槛时,她的脚踝被一只已经烧到枯黑的手拽住,是老鸨最信任的龟奴。

    他整张脸都烧烂了,愤恨地诅咒:

    “小娘皮你不得好死!你六亲断绝!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哥哥一点点掰开龟奴的手,神情狠厉坚决,“记住,她没有错,若有天谴,我也一力替她承受了,你化作厉鬼,也尽管来报复我。”

    谢清宴猛地惊醒。

    她揉揉眉心,近来总是梦见这些事情。

    鬼使神差地,她唤道,“月初,去把谢辞带来。”

    不一时,睡眼惺忪的谢辞被送进谢清宴寝殿。

    他打了个哈欠,“陛下这是准备深夜提审?”

    良久不见谢清宴回答,他疑惑地睁眼,却见谢清宴神情恍惚,眼角有泪痕。坐于天下第一锦绣繁华的地儿,周身却是说不出的寂寥冷清。

    他垂下眉,敛好眼中复杂情绪,玩笑道:

    “陛下这般模样叫我瞧见,我该不会被灭口吧。”

    谢清宴并未搭理他,“月初,把他锁在朕床角。”

    月初当即行动,哐啷一声将谢辞的左手拷在象牙床柱上,他只得半坐半倚,连直立身子都做不到。

    谢辞斜睨月初一眼,笑,“陛下实在是有条忠心的狗啊,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月初可从不惧怕任何嘴贱,头都没抬,“我是狗你是什么?一条被锁在这动弹不得的虫子。”

    谢辞倒似毫不在意,低低道,“本就是角落里苟且偷生的蛆虫。”

    “好了,月初,你出去吧。”

    月初垂首,行礼后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他们两人。

    谢辞原以为谢清宴要和自己说些什么,但她却像没觉得殿里多了一个人般,自顾自地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安抚夜里惊醒后的心悸。

    谢辞欲言又止,还是开口问道:

    “你近来,总是这样夜不安寝吗?”

    “这你不必过问。”

    “我想帮你看看。”

    谢辞伸手欲靠近谢清宴,谢清宴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

    他笑一声,“何必这么提防,我人都攥在你手里了。”

    谢清宴冷冷望向他,“你想做什么?”

    “我说了,我不过一个江湖郎中,略有些诊病解梦的本事。瞧你面色,夜不安寝,习惯性的就想帮你看看。你既心存戒心,倒也罢了。”

    说着,谢辞也就缩回了手。

    “你还真是郎中?”谢清宴怀疑道。

    谢辞笑,“你的人早把我查了个底朝天,我若不是,现在岂有命活着?”

    谢清宴仍旧怀疑,但到底不动了。

    谢辞便进了一步,将手指搭在她手腕上。

    半晌,谢辞方抬头,理了理袖袍,“忧思太过,心脾两虚,近来有什么事情扰动你的心神吗?”

    扰动心神。

    谢清宴不说话,只凝神看他,神情透出哀伤。

    谢辞不见她回答,抬头看她,正撞上她破碎眼神,他心头极细微的地方颤动,似是被虫蛰了一下。

    “你透过我,在看谢清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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