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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宴高兴了,她快活地将月初叫进来。
“朕要吩咐你一件大事。”
月初凝神细听。
“你,连夜,八百里加急,给京城去一封信。”
月初攥紧拳头。
“告诉针工局,给太傅赶三身衣裳出来,月白、蔚蓝、雨过天青,还有粉的……”
徐图南忍不住插嘴:
“没有粉的!”
月初抬头,“啊?”
谢清宴倒回榻上,漫不经心地吩咐,“对了,顺便将行宫外的那位客人请进来,她想是该着急了。”
4
女子在月初的牵引下缓步而来,虽只是素衣一身,却叫她穿得甚有美感,说不出的书卷气息。
她跪下拜见,“见过陛下。”
谢清宴好整以暇,“朕该称呼你什么呢?是陈夫人,还是端敏郡主?”
来人正是萧彤。
端敏郡主是萧彤未嫁前的封号,她执意下嫁后,萧老王爷奏禀天听,撸了她郡主的名号。
此刻谢清宴有意提起,自然是为试探。
萧彤微笑,“看来陛下知我今夜要来。”
谢清宴亦笑,十分坦荡。
“是,朕不认为萧家的女儿在夫家遭受这样大的委屈后,还能忍气吞声,你既要忍,必有你的道理,不妨说来叫朕听听。”
“不错。”萧彤生性直爽,既谢清宴坦诚,她亦坦诚。
“我不会与陈秉直和离,我只会丧夫。”萧彤微笑。
“陈家现在,从里到外,早已是我的了,我若是与他和离,待他死后,我再接手陈家,岂非名不正言不顺。”
“先起来说话吧,豆蔻,赐茶。”
萧彤自觉地从豆蔻手中接过茶具,朝谢清宴笑,“陛下,我来吧。”
她一手泡茶功夫很是熟稔,取水、选皿、洗杯、投茶、分茶,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她分好茶奉至谢清宴与徐图南面前。
谢清宴细品,唇齿留香。
“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反正今夜时辰尚早,陛下不若听我将这些前尘往事絮叨一番。”
谢清宴唇角微扬,颇有风度地颔首,“请。”
萧彤对陈秉直上心的那年,十七岁。
青城学院只考学问,不问男女,不问家世,在天启是独一份的名声。
许多学子不远万里前来求学,虽说上升途径依旧狭窄,但总还有一条窄窄的缝隙供人钻磨,水滴石穿,说不准哪日便能趟开一条青云之路,从此扶摇直上,朱紫加身。
陈秉直就是这其中之一。
萧彤读过陈秉直入学时写的文章,论天地之心与帝王之心,他写得锦绣辉煌,洋洋洒洒千二百字,无一涂改。
“当得状元之书。”
蜀南王如此击节赞叹,而后却惋惜,“可惜,是个出不了头的。”
陈秉直与寻常布衣不同的是,他出身镇海侯府,侯门泼天富贵,他本不用远赴求学,但镇海侯世子样样出众拔尖,他一个庶子,要想出头,便是不知死活。
陈秉直到蜀地,与其说是求学,不如说是流放。
蜀南王准允陈秉直入学,不过是可怜他一身才华,给他一个安身之处。
从萧彤读到陈秉直那篇文章起,她心里已经藏下了这个影子。
一个郁郁不得志只能远走的少年郎,占据了她近乎整个夏日的心神,她时常恍惚,心头跌宕。
她想,他会喜欢她的。
她懂得他,她又通文知礼,形貌昳丽,他没有理由不爱她。
那她就可以拯救他了,她是萧府独女,素来得宠,是父兄的掌上明珠。
她可以为他铺一条笔直平坦的青云路。
她想。
她满怀少女的憧憬与忐忑见到他,结果却大失所望。
她所见到的,是一个轻薄浮浪的纨绔子弟,打马而过,红衣招摇,满身的脂粉香气,笑得轻佻风流。
没有一丝一毫文章中的书生意气。
他从不曾前来上课,每日沉醉在青楼酒肆,迷蒙着眼,搂着美貌妓子大笑。
萧彤一度怀疑她见到的那篇美文是他人为陈秉直代笔,他本人的的确确就是这样一个腹无诗书的草包。
直到那年中秋。
她执意要独自上街看花灯,母亲与嫂嫂皆不准允,嫂嫂一面给风哥儿喂饭一面道:
“并非我与母亲要扫你兴致,但阿彤,你当晓得,你是顶顶尊贵的王府千金,这样的节庆,若无人跟同,你出了事,我如何与萧府上下交代呢?”
嫂嫂那时身上怀着二哥儿,手里携着风哥儿,中秋节庆,王府上下的事情都要她这个长子长媳出面打理,同时还要分神来看顾她这个不懂事的小姑子。
嫂嫂出身清河崔家,大家出身,一举一动都娴静温婉,做事自有一套体统规矩。
但萧彤自小到大是野惯的,她彼时只觉嫂嫂刻板古旧,半点不通人情。
偏偏从父兄到母亲,个个都站在嫂嫂这边,反倒数落萧彤该同崔氏嫂嫂好好学着该如何待人接物。
从来对她百依百顺的父兄母亲却站在嫂嫂这边,萧彤又委屈又伤心,愈发不待见自己这位哪哪儿都好的嫂嫂。
她说的话萧彤更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崔氏越不准萧彤做什么,萧彤便越要做什么。
当夜她便改换男装,偷溜出府。
5
蜀中城内满街花灯,流光溢彩,但最热闹的当属东风楼,数十位姿容艳丽的娇娘立于门前,嗔笑着揽客。
楼内灯火通明,文人墨客齐聚,人头攒动。
往里有一巨大莲花酒池,莲池旁盘踞起一条巨大的金龙,龙身蜿蜒至二楼,琼浆玉液从龙头汩汩而出,喷涌而下,溅落在妖媚勾人的舞姬身旁。
舞姬手持琵琶,舞裙旋转,在莲花池上大小不一的十二个汀步上来回辗转。
她腰身柔软,步伐轻盈,每次都似是要掉进酒池里了,白嫩足尖那么轻轻一点,脚踝金铃一响,便又转危为安地腾回中央。
池旁的酒鬼,个个看呆了眼睛,反应过来便往台子上扔银钱,叫嚣着:
“来一个!再来一个!”
而那千呼万唤的舞姬却是笑着将手中披帛抛进一人怀中,哧哧地娇笑。
“陈公子,奴家为您可是害了相思病了,今夜您是要奴家不要,给个准话呀。”
那人倚栏站着,衣裳穿得松松垮垮,似是方才醒来,眉宇间尚有三分慵懒醉意,偏得这样一身好皮囊,就这么站着,也叫人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是陈秉直。
他笑,不说要却也不说不要,转身状似要走,舞姬急着追问,“陈公子!”
陈秉直忽地往舞姬手中抛去一袋金银。
“舞跳得好,去打副头面罢,算爷的。”
钱袋落在舞姬手里,坠得她柔软身子一弯,笑容刹那间盛开,惊喜道:
“谢陈公子厚爱。”
陈秉直已经走出十几步外,闻言只一扬扇子,笑而不语,萧彤抚上自己嘴角,惊觉自己也微笑。
是爱他少年风流,文才不羁,恋慕一个人的时候,废铁也有黄金光彩。
处处坏变处处好,处处留心处处妙。
一楼里,一众闲人七嘴八舌叫起好来,萧彤此刻离他好近,忍不住,也戏谑道:
“陈公子好生怜香惜玉。”
陈秉直望她一眼,忽地径直走过来,萧彤见他淡漠面孔,手足无措。
然而他将折扇一打,塞在她手中,遮住她大半张面孔,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端详一番,笑了。
“宝扇赠君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萧彤不解其意,迷迷糊糊拿着扇子,直到黎明返家,偷偷在水缸里取水净面,洗去脂粉酒气,水平如镜,一眼瞥见自己耳上环痕。
面孔腾地热起来。
6
他们是在新岁伊始时在一起的。
萧彤在东风楼见到陈秉直那日后,陈秉直竟奇迹般的出现在了青城学院里。
偶然照面,陈秉直笑得清浅利爽,似最寻常不过的书生。
萧彤心口跌宕,火热怦然。
陈秉直为人大方,处处周到细致,他们愈见亲密,无话不谈。
萧彤不由得好奇,他究竟有无真才实学,故意将夫子布置的题目讲与他听,陈秉直握着笔,笑而不语半晌,终是抛了笔。
“我不会。阿彤高看我了。”
萧彤不死心,追问,“怎么会,我们这样的人家,生下来便是要作文的,只有好与不好之说,哪有不会的呢。”
陈秉直唇角笑容清浅,瞳孔黑白分明,透着股无奈。
他直视萧彤,悲伤的神情几乎叫萧彤心都碎了。
“因为没用。”
他是侯门庶子,出挑于他而言,没有用。
萧彤假扮男装偷偷溜至东风楼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脱身来时,陈秉直已坐至众人中央,或坐庄赌局,或看众人行酒,无不笑眼旁观,眉心隐有无奈凄苦,似是天上谪仙,愈发叫萧彤心头发酸。
萧彤假借堂亲之名混迹其中,出手阔绰又言语爽利,很快与纨绔们称兄道弟。
有时行酒令她输得太惨,陈秉直会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替她挡下该她喝的酒。
除夕那日陈家来人,将陈秉直叫了回去,众多纨绔笑嘻嘻地说:
“陈兄要娶妻了,听闻是徽州李家的女儿,那可是大盐商啊。待陈兄回来,需叫他好生破费一番。”
萧彤听了一言不发地喝闷酒,一杯一杯地灌,直至不省人事。
她倒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时,头顶夜明珠灿烂耀眼,她抬手挡住光源,呜咽出声,两行热泪汩汩从眼角落下。
梦里她都很伤心,抱住一个人呜呜地哭着,那人很是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
待她醒来,揉揉眼睛坐起,看清楚坐于床边这人的眉眼轮廓,还有他胸口处的大片泪痕,她忽然意识到,那不是梦。
除夕夜,窗外鱼龙舞,此时正是万家灯火团圆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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