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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折翼(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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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清宴笑,手如冻玉,从凤折手心拣出那一张小小纸条,展开,白纸一张。

    “世子爷不过同我开个玩笑,哪里就唐突了呢?”

    她仍笑,笑得狡猾,仿佛早就知道,凤折分明从她神情中读出轻蔑。

    “怎么,舍不得我死?”避开人,她轻声在凤折耳畔道。

    她身上冷香钻入凤折鼻尖,凤折不禁战栗,眼见她勾唇一笑,转身走了,心下洪流似的情感喷涌而出,这女人。

    凤折咬牙。

    实在叫人爱极又恨极。

    6

    七月初,凤阳王府的庄子按例送来时新瓜果蔬菜,凤吟巴巴地挑了最新鲜的一小筐送过来,又嘱咐丫头随时备着,一旦谢清宴要便立刻奉上。

    蜜桃切瓣在井里湃过,水灵饱满的紫晶葡萄,缀着几颗青色水李子,放在南北通透的屋中,自然的果香便淡淡浸润开来。

    谢清宴晨起时瞥了一眼,无甚兴趣。

    派来伺候谢清宴的丫头殷勤地要为她梳妆打扮,谢清宴随口打发道:“我素来不喜人伺候,都下去罢。”

    谢清宴从妆台上捡起玉梳,并不看那铜镜,坐至窗前梳头。

    “你这小徒弟待你倒好,日食起居,无一不尽心,唯恐你受委屈。”

    徐图南不知何时坐至她身旁,谢清宴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她早知道他来了,只是不知他猫在哪个角落,不动声色地打量凤阳王府众人。

    “你说凤吟啊。”

    谢清宴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她待我的确很好。”

    徐图南见她神情,眉心一跳。

    “陛下心软了?”

    谢清宴正梳着一绺长长的头发,梳到半中打结,她不耐地用梳齿刮过,想使蛮力挣开。

    徐图南见状,从她手里夺过梳子,坐至她身侧案几,耐心替她打理如瀑青丝,他手灵巧地穿过谢清宴发间,三两下便给她挽起髻来。

    谢清宴烦乱的思绪也像这般被梳理开来,她开口:

    “面对凤吟,确然有些心软。”

    凤吟待她如师如姐,一片真心肺腑,哪怕心狠如她,到底有些迟疑。

    徐图南稳稳地挽起谢清宴的头发,不疾不徐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陛下要越来越心狠,用尽一切可用之人,牺牲掉别人也没有关系。”

    日光清透如水,谢清宴侧头看去,见她两人剪影映在窗纸上,竹影流转,水光浮动,分明是静谧美好的时刻,她心里却浮着抹不去的悲凉。

    谢清宴轻声问道:

    “可如果有一天,朕要牺牲掉你呢?”

    徐图南垂眸。

    “若有那一天,臣岂会等到陛下吩咐。”

    谢清宴没搭话。

    徐图南为她挽好发髻,出去净手,再回来时,不知从何处捧回一个冰碗。

    果藕切片,鲜莲子去芯同鸡头米、粉菱角、新鲜核桃掺在一起,在碗底垫上碎冰,面上淋上糖水,冰爽可口。

    谢清宴眸子亮了亮,这是她在京中最喜的消暑冰品。

    鸡头米、菱角、莲子皆是大颗饱满,吃起来亦是粉脆鲜甜,谢清宴没说话,接过徐图南递来的调羹,吃得开心,胸口躁动暑热也降了下去。

    “云中不会有这样品相的冰碗,你从江南运来的?”

    “是。”徐图南答,“连着荷花菱叶淤泥一块运来,今晨刚摘下便做了冰碗给陛下送来。”

    谢清宴却听得有些踌躇:“是否太过靡费?”

    徐图南唇角微微带着笑意,看着她的眼里温情脉脉。

    “若是只为口腹之欲确实太过靡费,可若是为贺陛下生辰,却是值得。”

    七月初五,正是谢清宴生辰。

    谢清宴苦笑,将调羹扔回已经吃完的冰碗里。

    “你知道我不喜欢过生辰。”

    谢清河与她同胞兄妹,他生在这日,也死在这日。

    她在人间一岁一长,他却长埋地下,永远停在十七岁那天。

    所以谢清宴不喜庆贺生辰。

    他为她坐稳皇位,依旧背着乱臣之名,他的生辰忌辰,旁人不记得,她总该记得。

    徐图南懂她失落,轻声道:“陛下不喜生辰,心里记挂着旁人,做臣子自然该替陛下记得陛下自个儿。”

    窗外正对凤阳王府的荷花万倾,风过,重重叠叠的绿色如浪般吹拂起来,露出远处的重檐八角亭,琉璃瓦光华灿然。

    推窗即景,移步换景,好一座赫赫扬扬的凤阳王府。

    这般显赫王府,决不能矗立在她的王朝,矗立在她兄长鲜血染就的皇位之下。

    它必须在她手里败落。

    谢清宴眸色晦暗不明。

    “放心,朕不会因一人之故延误大事。既然已经准备好了,该闹起来,便闹起来吧。”

    徐图南颔首。

    他的目光亦看窗外,是该起一场风暴了。

    7

    “父王要我嫁去做威北侯府填房!”

    凤吟不敢置信地从母妃口中听到这件事。

    她从来是父王掌中宝,她不能食蟹,从那后王府的食单甚至宴席上都再未出现过蟹,凤阳王爱女儿人尽皆知。

    疼了她数十年的父亲,怎么会有朝一日要她嫁作他人填房呢?

    更何况,威北侯……那是她叫了十多年姑父的人啊。

    威北侯夫人是她亲姑姑,十一日前病逝,凤吟甚至还未从悲伤中缓过劲来,便得知自己要嫁给姑父为继室。

    凤阳王妃语气哽咽:“儿啊,到了这一步便认了吧,当年你姑姑也是百般不肯,说什么都不愿意,哀求你父王放她嫁予心爱之人,你父王是将她腿打断绑上花轿的,何况如今……”

    何况如今,威北侯掌着云中十万兵马,凤阳王府又与朝廷隐隐有争锋相对之势。

    如此暗流涌动的时刻,凤霄是决不会允许威北侯娶一个与凤家毫无联系的人为继室的。

    与凤阳王关系最亲近的女眷,自然是女儿凤吟。

    亲妹死去后,以嫡亲女儿给他作继室,这份恩典,威北侯是无论如何必须感念在心的。

    传出去,云中的人也只会感叹凤阳王待下宽厚,当初不但一手提拔威北侯至如今,亲妹逝去后,不惜以亲女作配也要延续这份关系,实是情义厚重。

    不能不说一句,凤阳王的处理果断利落,既笼络了人心,又捏实了兵权。

    凤吟大大的杏眸滚出泪来:“可是我呢?我是父王养的猫儿狗儿是个物件儿吗?父王为何问也不问我一句,便要我嫁去给姑父作填房?”

    凤阳王妃避开凤吟流泪的神情,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她。

    凤吟哭闹起来。

    “母妃,我不嫁,死也不嫁!”凤吟作势要去撞柱,满殿侍从皆惊,要拦着她,凤吟越闹越烈,转头撞进凤阳王沉沉的眼神。

    凤吟满脸泪痕地跪到凤阳王跟前,扯住他的衣角。

    “阿爹,我不想嫁。”

    “婚姻大事,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因不合你心意便大哭大闹,阿吟,你的仪态呢?你的教养呢?”

    凤阳王语气严厉,半点不容情。

    凤吟只得抹干眼泪,跪直身子,哽咽求道:“阿爹,姑姑病逝未至百日,我岂能,岂能就这样嫁入威北侯府,女儿实在,实在……”

    凤吟哭得说不下去。

    凤阳王不接茬,背过身,“阿吟,你同我来。”

    凤阳王将她带至凤家祠堂。

    祠堂内几百座黑木沉沉的牌位,烛火昏暗,阴森幽冷。

    凤吟少于前来,不免有些瑟缩害怕。

    凤阳王站至供案前,面无表情道:“跪下。

    “祖宗祠堂,年节供奉素来只有男丁能入内上香,但你是我凤霄最疼爱的女儿,今日便破例一次。”

    凤吟哭得眼睛红肿,她默然听着,不懂父亲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这些。

    “我凤家至今,共经二十一代家主,王侯将相出过不知凡几,只因先祖奉谢氏为主,我凤家便被放逐至这边境之地,远离京都,为人猜忌。

    “阿吟,你该晓得,凤姓是顶尊贵的,你身体里流淌着凤家的血脉,你永远是凤家的女儿。

    “你长至如今,一切尊荣都依了凤家,你身上担着兴旺凤家的责任,眼光该放远些,岂因个人祸福趋避之?

    “谢氏若非得我凤家鼎力相助,他也不能这么快的平定天下,凤翔九天,难道凤家就比他谢氏差到哪里了?

    “既然一个女人都能做皇帝,你阿爹为什么不行?”

    凤霄语气平静,却暗含激烈愤懑,他猛地蹲下身,攥住凤吟肩膀。

    “眼下那谢氏小女对我云中步步紧逼,威北侯手里的兵权对阿爹至关重要,倘若谢氏小女此时反应过来,将她的人指给威北侯,云中危矣,阿吟,你明不明白?”

    凤吟眼见父亲双目通红,知他已下了这世上最狠的决心,她满脸淌泪,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凤吟失魂落魄地走出祠堂,旖旎夏光却叫她心中愈发悲凉。

    她马上就要离开凤阳王府了。

    “阿吟?”

    一声熟悉的呼唤传来。

    凤吟抬头,只见师父正倚在祠堂外的红墙上,她的白衣在日光下耀眼非常,她正笑吟吟地看她,语气不无叹惋,“眼睛肿成这样的小姑娘可就不好看了。”

    凤吟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

    从昨天到今天,她知道这个消息后,师父是唯一一个关心她的人。

    连平时最疼她的哥哥,来看她后也只是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你认命罢。”

    凤吟断断续续地哭着,将整件事讲给师父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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