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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那个漫长的雪天。
她还是不肯跟谢清河动手,被父皇罚跪在勤政殿外,雪下得又疾又密,她身着单衣跪进雪里,几乎要冻麻木的时候,谢清河开门出来了。
他撑着伞,迎着风雪向她走来,那张面孔,和她一模一样。
他撩袍跪在她身旁。
她冻得哆哆嗦嗦,刚要开口叫“哥哥”时,被谢清河冷漠的眼神吓清醒了。
“谢清宴,你凭什么让着我。”谢清河眸色淡漠,“你是觉得我会赢不过你,还是你觉得我们之中死的人,会是我?
“父皇说,我不过是个需要女娘退让的废物。”
他勾唇冷笑,“让我陪你一起罚跪在这里,你满意了?”
谢清河跪在她旁边,唇瓣翕合,说出的话像檐下冰锥,锥锥见血,冰冷刺骨。
谢清宴看着他,只觉眼前这张脸庞好陌生,刻进骨血的两个字哽在喉咙,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了。
谢清宴张嘴想说什么,还没开口,眼泪便簌簌落下。
她忽然就不哭了,因为她清晰地看见谢清河的眼中没有怜惜,只有厌恶。
“如此软弱,怎配作我谢清河的妹妹。
“阿娘既生下了我,自然不需要你,你本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所有的温情从眼眶流出,凝成寸寸冰泪,谢清宴眼中的光亮一点点熄灭,黑眸映出千里冰封,她忽而暴起,狠狠给了谢清河一拳。
这一拳极重,又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谢清河被打得身子歪了半边。
大半年的营养不良导致谢清宴身量比谢清河纤小许多,她如同一只怒极的小兽,扑向谢清河。
她脸上涕泪横流,绝望地呜咽出声,张嘴就狠狠咬在谢清河脖颈上。
谢清河吃痛,反手给了她一巴掌,但无论谢清河怎么打,她都不松口。
兄妹俩在雪地里厮打成一团。
孝元帝站在勤政殿前,目睹着这一切。
侍从欲要制止,被孝元帝拦住。
作为帝国的掌权人,他静静看着阶下自己一手促成的厮杀,眼神不悲不喜。
直至背过人群,才陡然多了一丝父亲的隐痛。
后宫为霍氏所把持,他此生只得二子,一手逼成如今这般模样,岂是他心中所愿?
只怪造化弄人,天命并非人力所能抵抗。
他不是没有想过兄妹俩感情甚笃,是豫林判错了,但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数。
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为王朝留下合格的继承人。
他眼中映出谢清宴一瘸一拐爬上金阶的身影,她左腿被谢清河打断,挪得艰难,但她眼神有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
谢清宴拖着一条断腿,生生爬到了他面前。
他一直知道,清宴比清河天资更高,由她接过皇位,他才能放心,她肯争就好。
血亲相杀而已,纵使现在难受,往后总会好的。
这是帝王的必经之路。
孝元帝眼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满意,接过侍从手中貂裘,披至谢清宴身上。
这是给胜利者的奖赏。
6
当她表现出比谢清河高出许多的天赋后,孝元帝越来越偏重于她,毫不掩饰对她的赞赏与肯定,渐渐将她带在身旁,教给她越来越多的为君之道。
谢清河成了那枚弃子。
她从御书房中出来,碰到罚跪在外的谢清河。
“阿宴。”
他叫住她,他朝她挑一挑眉,好似极认真地问,“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谢清宴不答话,漠然离开。
一母同胞的兄妹,走至如今这不死不休的地步,实在讽刺。
但谢清宴不明白,哪怕再恨她这个妹妹,他怎能去亲近霍家,去亲近霍皇后?
明明他们阿娘的死,和霍家有着千丝万缕脱不清的干系。
他和霍家越走越近。
颓靡渐渐染上谢清河的神态,他眼中清澈不再,为阴鸷所取代。
他总在笑,那笑却叫人毛骨悚然。
他越来越瘦,手脚在空荡荡的袖袍中晃荡。
她震惊于谢清河的变化。
她闯入谢清河的寝殿,寝殿中一股子溺死人的甜香,几个美人匍匐在谢清河身边,他正枕着一条雪白的手臂,仰头去接美人喂食,极为沉醉。
长剑破空而至,美貌侍女手捧的珐琅小瓶四分五裂,侍女惊慌而逃,粉尘飞溅一地,有异香。
她嗅到,呛得咳嗽,惨痛质问:
“你怎么能碰这种东西!”
谢清河倚在美人榻上,眼神茫茫,面孔转向她,忽地笑,站起身来,“这是谁家的小美人,孤竟没见过,来,香一个。”
他伸手想碰谢清宴的脸颊,谢清宴反手给了他一巴掌,“你疯了。
“与霍家,与这些东西混在一起,你就不嫌自己脏吗?”
谢清河蓦地嘴角抽动,笑了,“哦,是阿宴啊。”
谢清宴这巴掌仿佛很重,谢清河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
他想站起来,偏滑下去,半倚着美人榻歪在地上,看不清她,下意识眯着眼,支着额头,神情顽皮,手掌张开,粉尘四散,朦胧中两人对望。
“阿宴,你看,花开了。”
谢清宴慢慢走近,蹲下来,甚至不消她动,谢清河便似一条蛇般蠕动过来,脸贴上她的掌心,眼神懵懂如孩童。
他迫切地需要人的温度。
他瘦了好些。脸庞轮廓嶙峋得硌着谢清宴的手。
这样妖丽的脸。
谢清宴控制不住地用力,谢清河却有点享受地仰起头来,笑肌紧绷,笑不出来,像盛放到极致的山茶,花瓣儿焉萎到花蒂。
开至荼蘼。
烂掉了。
她的哥哥就这么烂掉了。
谢清宴突然说,“谢清河,别争了。我可以不要皇位,我实在见不得你这副样子,我们不争了。你别因为皇位去靠近霍家。”
谢清河散掉的神情慢慢聚焦,勾起唇角,似笑非笑,“不,阿宴,我们要争,我们生下来就是要斗个你死我活的。”
他靠近谢清宴的耳垂,仿佛他们还是最亲近的兄妹,“往后别说这种傻话,蠢得紧。”
7
暑往寒来,倏忽三载已过。
不知何时,孝元帝看似强盛的身体内里已然土崩瓦解,太医再三叩头请罪后,孝元帝摆了摆手,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清楚,没打算迁怒他人。
谢清宴抱剑倚在一旁,问道,“都没几日可活了,准备何时将黑甲卫传给我?”
即将十七岁的少女身姿如抽条的柳枝,窈窕纤细,眉间却满是桀骜,眼神如野狼般雪亮锋利,鲜活得不似这宫中人。
孝元帝瞧着她这副样子,冷哼一声,“孽女,就盼着朕早点死。”
“儿臣坐稳这个皇位自要六亲断绝,这不恰是父皇对儿臣的期许吗?儿臣一直谨遵父皇教诲,哪里错了吗?”
“说得好啊,我天启的帝位,就从来不是一个兄友弟恭的仁德胚子能坐得稳的。”孝元帝冷笑,“那你打算何时处置你兄弟?”
谢清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箭袖,“父皇,不着急,新帝登基,总是要流血的,没有谢清河存在,儿臣怎么能知道朝中有多少别有用心之人。”
“你可不要养虎为患。”孝元帝提醒她,“过几日便是你的十七岁生辰了,朕病着,也不能给你操办什么,就在乾元殿办罢,离朕近些,听个热闹。”
乾元殿是文武百官上朝议事的地方,孝元帝授意谢清宴在此处办生辰宴,是在向百官昭示有以谢清宴为储之心了。
“那些只是形式,父皇将黑甲卫传给儿臣,便是最好的生辰礼。”谢清宴把玩着剑穗,漫不经心地道。
黑甲卫,天启圣祖所创,以一敌十的精兵,直接听命于皇帝。
“你何时杀了谢清河,黑甲卫便何时为你所掌握。”孝元帝笑了一声,“只要你能下得去手,正好将他生辰忌辰合在一日,省一道香火钱。”
“有父皇多年言传身教,儿臣怎会下不去手,您需得知道,歹竹里长不出好笋,就像父皇嘴里吐不出象牙……”谢清宴冷笑着讥讽。
“孽女。”
药碗砸来,谢清宴早已身姿灵巧地躲开。
“朕看你是越长大越不像个样子。朕没几天可活了,是时候请位先生,替朕管管你了。”
谢清宴歪头,“连陛下都管不得我,这天底下还有谁不自量力来做我的先生?”
“那你不用管,滚吧。”孝元帝像是困极了,朝谢清宴挥了挥手。
谢清宴走出起居室时,隔着帷幕,见殿外正候着一人。
衣着打扮并不起眼,只是最寻常的一身青布长衫,看起来像个二十五六的寻常书生。
但能这般镇定自若的立在勤政殿外,怎么看,都不寻常。
小黄门适时为她解惑,“这位是辽东侯,陛下密诏进京,今日刚抵。”
孝元帝在回宫称帝前有过一段江湖恣意岁月,结交的人中下有江湖草莽,下有侯门贵胄。
曾骗得一涉世未深的侯门公子与他推心置腹,成了拜把子兄弟。
等他回京登基后,却翻脸无情地把人赶出了京城。
说的大概就是眼前这位了。
谢清宴在心中觉得好笑,难不成父皇指望着这么一个文弱书生能管教得了她?
“取我的弓来。”
谢清宴决心要给这位先生一个下马威。
她想射中他的脚背,叫他知难而退,让他明白元靖公主的先生不是这么好当的,却不想他看起来像个柔弱书生,反应却着实的快。
她的白羽箭,百步穿杨,不见鲜血决不会停,箭风破空而至时,他不但极敏锐地闪开,甚至徒手逼停了她的箭。
他将雪亮的箭头折断,握在手心,含笑地,看向她的方向。
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他便笑着朝谢清宴点了点头,“公主赠臣的见面礼,臣收下了。”
谢清宴陡然想起了他的名字。
徐图南。
曾是她与谢清河,两个人的老师。
一声急促而尖锐的笑传来,“老师,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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