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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者民神不杂。
然,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
天机倾颓,仙神垂迹,妖魔横行,因果颠倒,宿命如絮。
陈易行事百无禁忌,虽然是周依棠的弟子,也通几手道法,勉强算半个道士,但却是什么禁忌都不守,譬如道士不吃牛肉,他偏偏爱吃牛肉,但纵使如此,多亏是周依棠弟子的缘故,也听到过些许远古秘辛。
所谓绝地天通,寻常人或许常听这四个字,但大多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并非尘封于竹简的古老训诫,而是此方天地曾真切经历过的疮痍。
在那遥远得连光阴都模糊的年代,人神混居,法则紊乱,天上神灵的意旨可随意垂落,干涉尘世兴衰,地上的祈愿与怨念,亦能轻易上达天听,搅动仙神清静。
那时,修行者之人或可一步登天,窃取神位,而天上的存在,亦能因一己喜怒,降下福泽或灾劫。看似机缘遍地,实则祸乱之源。因果纠缠如乱麻,宿命脆弱如累卵,整个世间宛如一个随时可能倾覆的泥潭。
直至颛顼受命于天,乃命南正重司天,命火正黎司地,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民神分离,方立人寰秩序。
而许齐坐镇大天山,却鲜有干涉俗世,犹如颛顼一般,绝地天通。
陈易此刻回想,偶有所悟。
真天人许齐,便是那道横亘在苍穹与尘世之间的天堑。
而其中武意,亦在于此。
坐镇大天山多年,天下第一。横压着整座江湖,为江湖隔绝着天上,既隔绝天上人下凡,也自然要隔绝地上人通神。
故此此番前来,受的不是因某位仙神之请,只是许齐的规矩里,不允许出现一位人间神灵,对于“明尊”这等可以变动光阴长河的存在更是深恶痛绝。
神霄派曾告知谶语里会有大魔,亦告知会有一位大人物前来,陈易猜到所谓大魔即是明尊,却一样是想不到这位大人物会是许齐。
若早知道是许齐,陈易一开始的心神会平静许多,虽然两世为人,与这真天人其实没有几面之缘,但对于这等高居于顶却极少干涉江湖的人物,实在难说厌恶。
而在一炷香前,许齐人就已离去,并没有过多停留。
当然不可能有告别,是一顿,身影便径直一闪而去了。
陈易缓缓落地,横指抹了抹剑锋,转过身,便见公孙官如影随形般立在身后。
陈易未曾回头,而是缓缓问道:“我现在…终于算明尊了?”
“当你是明尊的时候,你便是明尊。”
公孙官的话依旧云山雾罩,好似颇有玄机,可陈易知道他这话说得其实很直白。
那时光阴碎片之内,自己亲手打碎了明殿,并以从怨念魔主身上带来的无明怨念,慢慢侵蚀削弱明殿的威能,让其衰竭至足以容纳到剑意天地中的程度。
而在他将这光华外放而出时,他就是明尊。
换而言之,明尊只是他的身份之一。
这也是为何许齐将清净圣女成为明尊视为大魔,而方才却一走了之的缘故,真天人已一眼看出其中的玄妙,他如同将所谓大魔困入在牢笼之中,自行与世间隔绝。
陈易微微吐了口气,心道这可以说是卡了个bug,当然,这或许也是许齐看在周依棠的面子上,又或许,像这般天下第一的人物,知道什么内情。
他再运真气,周身真气流转,贯通经脉,先前的阻塞之感已不再,真气如奔流入海的蛟龙般川流不息,一马平川,哪怕不取用这明尊之力,他也一只脚踏入到了二品境界,而远处怨念魔主还在无明世界中盲目游弋着,没有感知到他,像是飘荡的孤岛。
无明世界依旧那么死寂滞涩。
一道身影自阴翳中踉踉跄跄走出,朝着他跪伏下来。
不是别人,正是乌蒙。
“明尊在上…诸圣安居无鄣碍,永离销散无忧恼……”
乌蒙跪伏在地,口中如癫似狂般不断诵着,肩膀微微颤抖,说不清地激动。
随后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四大圣女以及东宫若疏都赶了过来,她们神色各异,如同打翻的丹青墨盘,晕开不同的色彩。
智慧圣女最为平静,仿佛眼前这一幕早在她的推演之中,只是微微垂首。老圣女先是愕然,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随即那愕然化作狂喜,嘴唇微微哆嗦着,仿佛等待这一刻,实在等了太久。
祝莪则是毫不掩饰的欣喜若狂,她仰望着陈易,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殷听雪面色最为复杂,眸光闪烁,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惊讶、茫然、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五味杂陈间,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东宫若疏则是什么都没整明白,就挠了挠脑袋。
旋即,在乌蒙那癫狂而虔诚的诵念声中,四大圣女彼此对视一眼。
智慧圣女率先屈膝,老圣女与祝莪紧随其后,殷听雪微微迟疑一瞬,亦缓缓屈身。
东宫姑娘茫然地眨了眨眼,左看看,右瞧瞧,似乎还没完全弄明白这风云突变的状况,只觉得气氛肃穆,大家都这般做了,她便也依样画葫芦,有些笨拙地单膝触地。
最后,一直静立如深潭古月的公孙官,那祭祀白袍微微拂动,他面向陈易,亦是缓缓单膝跪地。
“明尊在上。”
众人齐声诵念,
………………
陈易并未急于离开无明世界。
与之前想出而不得出不同,如今离去与否,只在一念之间,然而还有许多事都需要收尾,譬如那场未竟的婚事,又譬如……
身边的殷听雪。
行走在滞涩死寂的无明世界中,周遭连少许杂音都没有,街巷空空荡荡,寂静非常。
分明已不在无明世界禁地的深处,殷听雪却还是坐立难安。
他带她离开了那里,却留给了她无尽的迷茫,以至于让她惴惴不安,不知前路会在哪里。
就像…过去一样。
魔教圣女不知是哪个过去,只是头有些许痛,这个过去,或许是…那时他带她离开王府,纳她为妾。
竭力封印住的记忆仍流溢而出,殷听雪胸口一阵紧缩,剧烈地喘起了粗气。
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拍打她的背部,她渐渐缓过气来,仰起脸,又看见了他近在眼前。
他静静地凝望着她,温和地唤了声:“小狐狸…是你对不对?”
殷听雪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指尖朝她额头轻轻一点。
宛如蜻蜓点水,平静的湖面荡漾起一圈圈涟漪,波推波,澜推澜,那薄如纸的记忆封印,一下化了开来。
没有如先前所想那般强烈的排斥感,反而好似被一片羽毛被轻轻托起,荡漾的涟漪卷着记忆慢慢弥漫过来,温柔地托举着她。
脑子只是一白。
再一睁眼……周遭的景象兀然一变。
冷杉朝天伸展,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一望无尽。
这是……苍梧峰?
少女怔愣了下,如睁开惺忪梦眼般,疑惑自己为何会知道这里的名字,半晌后,又反过来疑惑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这里的名字?她脑子有些浑浑噩噩,向前走了两步,发现脚下湖水澄如明镜,不由低下头,凝望湖中倒影。
殷听雪对湖水里的自己揉了揉了脸蛋。
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自己不是……在…剑乡么…等等,我…我真是…魔、魔教…圣女?
好似前世的自己涌入后世的记忆一般,殷听雪倏地想起发生了什么。
不过短短十几个时辰的事,却好似一场长长的梦,接连没入脑海之中……
梦里面,她好像成了魔教圣女,好像一路上没给过他好脸色看,好像…他说过的前世,都是真的。
真奇怪,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脑子像团…浆糊一样,仿佛睡醒的人还想再睡,难掩的倦意上涌起来。
“小狐狸…想到什么了?”
那熟悉的话音落耳。
咯噔。
小狐狸僵了一下,有点颤颤地抬起小脸,便迎上了笑眯眯的陈易。
“陈…夫、夫君。”
下意识间,殷听雪嘴巴有点打结。
骤然两种记忆混入脑海,少女脑子有些许不太清醒,像是如梦初醒般懵懵的,后缩间,身形有些摇晃,一屁股就跌坐在了湖水里,可哪怕是这样,她还是下意识怕他,特别是这样的他。
因每当他这样笑时,他就要罚她了,欺负她了。
他在她心里留下的,便是这样一道伤疤。
他缓缓走近,殷听雪呼吸不由急促了些,心绪理不清,连笑一笑让他心软些都忘了,只是有些害怕地闭上了眼,她一直都怕他欺负。
可这一次没有。
陈易没有如她记忆中那般,他只是俯下身,伸出手,并非攫取,而是轻柔地握住了她浸在冰凉湖水中的手腕,将她从湖水中缓缓拉起。
殷听雪怔怔地任由他动作,浑身湿漉漉的,湖水顺着她的发丝、衣角滴落,她仰着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陈易。
接着,被他拥到了怀里。
他手臂稍稍用力,环过她的肩背,将她轻轻拥在怀中,不带任何狎昵与侵略,只是轻轻地抱着她。
殷听雪僵硬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颤抖,不是抗拒,而是一种长久紧绷后的松弛。
他没有追问她想起了多少,也没有解释眼前这苍梧峰景象是他心湖中的天地,只是就这样抱着她。
殷听雪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脸颊下意识地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如同小狐狸寻找最安心的角落。
“…陈、陈易……”
“嗯。”
“…陈易……”
“嗯。”
她呢喃着,连着两声的温柔应答下,她慢慢在他怀里松懈下来,记忆回流带来疲倦难掩的困意,她脑子昏昏的。
“……娘…”
“……”好一阵后,“…嗯。”
怀里的少女一时没了话音,只剩下微微地呼吸声,她阖上了眼,再度入睡了。
那声带着呢喃般的呼唤后,久久未有言语,但某种冰封的东西,似乎正在这无声的拥抱中,悄然融化。
…………
不知过了多久。
殷听雪再度睁开眼,原来浑浑噩噩的脑子比先前清醒了些,记忆纵使凌乱如麻,可适应过后,好像又还好……
她这是…到哪了?
少女按了按脑袋,依稀记得自己到剑乡后,那叫厉康的铸剑师说要以前世铸剑,自己随后便照着周真人的要求打坐入玄,
既然如此,那么那些都是…前世的记忆?
“醒了?”
听到话音,殷听雪回过头,便瞧见陈易守在床头。
“陈易…这里……”
“是我心湖里面。”
“你心湖里?苍梧峰?!”
少女张大嘴巴,说不尽地惊讶。
瞧见小狐狸这般真心惊叹的模样,陈易也不由自鸣得意,也就微微勾笑。
他的笑落入眼中,殷听雪赶紧闭上嘴吧,有些怵惕地瞧着他,生怕他来一句荤话。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都很百依百顺,哪怕成了夫妻后,也始终没想过像殷惟郢般惹事生非,一半都没有。
过去为妾的日子留给过她很深的苦涩,她如今敢笑他、敢怨他、敢触他眉头,却始终拿捏好着分寸,生怕哪个时候触了逆鳞,过了线,为妾的日子又要来了……她那小心翼翼的心绪,陈易从前就知道,只是不曾在乎。
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这样就挺好的。
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乖巧可人……她仿佛天生就是个当贵妃的料子,从不让人费心,更叫人垂怜,然而,然而……
殷听雪缩了缩脖子,那双杏眼里还带着初醒的迷蒙,更多的却是长久以来养成的谨慎。
她悄悄抬眼觑他,见他只是靠在床头,神色间并无不悦,甚至称得上平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那…我们…能出去了么?”她小声问。
陈易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她微微蜷缩的手指上,那上面还沾着些许湖水的湿意。
他伸手,只是用指腹轻轻拂过她的指尖,拭去那点冰凉。
“不急。”他声音平稳,“有些事,我想跟你说说。”
这话一出,殷听雪不住猜了又猜。
他是要说什么?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周真人怎么样?还是魔教、明尊、还有无明世界的事?
总不会是…跟自己的前世算账?可自己…自己这一世都成了他妻子了……
想到这里,殷听雪止不住地委屈了起来,他素来不讲理,自己小心谨慎这么久了,都不敢真正惹着他,这下好了,这一回给他找到把柄了。
难不成.要像惟郢姐那样.泡、泡茶.少女想到殷惟郢那时的惨状,小脚都泛起了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又开口了,
“饿不饿?”
殷听雪愣了一下,下意识点了点头,可旋即马上小脸泛白。
他真是在问她饿不饿么?
可是,只见陈易低笑一声,并未嘲弄,只抬手虚虚一抓。
周遭景物如水纹般波动,下一刻,一只还冒着热气的油纸包便出现在他手中,浓郁的肉香瞬间弥漫开来,竟是只烤得恰到好处的烧鸡。
“凑合吃点。”他将烧鸡递给她,“这是我的心湖里,什么都能变的出来。”
殷听雪怔怔接过,温暖的油纸烫着指尖,熟悉的香气勾动着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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