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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寝殿,比起乾清宫要小上许多。
    屋内照常也摆了桌椅,但比武英殿要小上许多。
    大桌只能两人一张,椅子从太师椅换成了交椅。
    秘书处的九人,就更是只有交椅而没有桌子了。
    (附图,明朝交椅样式,不用就收起来)
    大殿正上方一块崭新的牌匾,上书四个大字——“求真务实”。
    却是和“认真殿”一样,都是陛下亲笔所题。
    吴孔嘉抱着一摞公文,轻车熟路地去墙边拎过一把交椅,打开坐下。
    不多时,黄立极、李国普、杨景辰等人陆续到齐,各自寻了自己的交椅坐下。
    最后进来的,是高时明、田尔耕与王体乾三人。
    在这场会议里,他们也是各有一把交椅可坐的。
    高时明一进门,便对着众人拱了拱手,扬声道:“陛下今日沐浴稍久,会议推迟一刻钟。”
    说完,也自顾自寻了位置坐下。
    一听皇帝暂时不至,殿内原本有些肃然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元辅,”李国普凑到黄立极身边,压低了声音,“如今施平湖乞了骸骨,内阁只剩你我二人,实在是捉襟见肘。待会儿面圣,还需提一提庭推阁臣之事啊。”
    黄立极抚了抚须,微微颔首:“应有之意。如今又添了经世公文的审阅,你我确是分身乏术了。”
    另一边,杨景辰则找到了高时明:“高公公,昨日陛下说新拟的考成法子尚有缺陷,下了会后,你我可否再议一议?”
    而成基命则与顺天府府尹薛国观聊起了日讲的事。
    “薛府尹,陛下说日讲续开,只是改为五日一讲。但这几日准备的新教案,陛下总是不满意,连着打回了好几次。不知府尹下午可有空闲,来翰林院指点一二?”
    薛国观沉吟片刻,回道:“今日下午顺天府尚有府会,要不……明日朝会之后如何?届时,我将王肇对、李世祺他们一并带过去,刚好一同参详。”
    “如此甚好,那便有劳薛大人了。”
    殿内一时人声嘈杂,各派官员,抓住这小小的空档,各自交流手头之事。
    而秘书处的官员们,手中倒是没有实务需要处理。
    只是同样抓着这机会,继续批阅呈上来的经世公文罢了。
    吴孔嘉皱着眉,又看到一篇金包银文章,他毫不犹豫地提起毛笔,在上面画了一个气势凌厉的“X”。
    心中的郁结之气,似乎随着这一笔,稍稍疏解了些。
    他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目光不自觉地环视四周。
    他看见田尔耕与王体乾正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
    田尔耕不时点头,又不时摇头。
    离得太远,周遭又太过嘈杂,他听不清内容。
    田尔耕似有所觉,忽然抬起头,目光精准地与他对上,嘴角微微一扬,点头笑了笑,随即又转过头去,继续与王体乾讨论。
    只一瞬间,一股强烈的疏离感,就如潮水般将吴孔嘉淹没。
    这殿中的文臣,有东林,有阉党。
    可即便是阉党出身的黄立极、杨景辰,手底下也还算清白。
    而最不清白的王体乾与田尔耕,却一个是东厂督公,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皆是天子近臣。
    东厂依旧是那个人厌狗嫌的模样,可田尔耕执掌的锦衣卫,风评却在悄然扭转。
    连续数期的《大明时报》上,锦衣卫抓捕贪官的报道,夹杂在“天子三问”的连篇累牍之间,竟也格外显眼。
    报纸上将抓捕现场描绘得绘声绘色,民众的反应,贪官的恐惧,锦衣卫的大义凛然,写得竟与坊间的话本一般引人入胜。
    每一期,这个栏目的热度,几乎快要追上那牵动人心的《辽海丹忠录》了。
    想到《辽海丹忠录》,吴孔嘉的内心不由得又是一声叹息。
    最新一回报纸上,王三才潜伏半年,终于寻得机会,用偷偷藏下来的菜刀,去刺杀后金的牛录额真哈宁阿。
    ——那个亲手斩下他父亲头颅的仇人。
    未想到哈宁阿内穿内地走私而来的蟒缎,王三才的钝刀未能刺破。
    最后还是拼死搏命,才将他拽入粪坑中溺死。
    然而,刺杀成功,引来的却是更强烈的报复。
    哈宁阿的哥哥抓不到凶手,干脆对整个牛录的汉人阿哈(奴隶)行“十一抽杀令”。
    那个曾将窝头让给王三才吃的王大牛,那个为他寻来草药的王三姐,那个将自己儿子旧衣物送给他的牛老爹……
    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个个善良的人,皆因此惨死。
    可直到最后,终究无人泄露,王三才就躲在地窖之中。
    报纸上的收场诗他甚至都背了下来。
    衔恨伏草半年期,
    血刃终将仇头祭。
    岂知拔刀图一快,
    竟叫恩人赴泉台。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吴孔嘉只觉得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这种感觉,与自己何其相似!
    他为报父仇,投靠魏忠贤,状告叔父霸占黄山,盗卖木植,挟资打点,希求停侵。
    本以为是一场告慰父母的快意恩仇。
    却未曾想,魏忠贤的胃口哪里是区区一个吴家就能填满?
    一场大案下来,叔父杖毙狱中,诚然称快。
    但叔祖母、叔母、堂姐全都自缢,又何其惨烈?
    株蔓牵连之下,歙县通邑之中破家百千。
    此事做到此份上,他不仅仅是自绝于乡里,就连官场之中也将他视作猪狗狼犬一般的人物。
    欲辩无言、欲辩无言啊……
    这新朝,这新政,这朗朗乾坤,似乎蕴含着蓬勃的希望。
    只是,这希望,他配得上吗?
    他心中百味杂陈,忽然听到一声悠长的通传。
    “陛下升殿——”
    小太监清亮的声音响起,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纷纷离座,躬身下拜。
    朱由检身着一身玄色常服,大步流星地走入殿中,径直来到最前方的御案后坐下。
    “都平身吧。”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众人起身。
    吴孔嘉迅速收拾好翻涌的情绪,拿起纸笔,准备聆听记录。
    这场会议,并非召对,也非觐见,陛下亲口命名为“拉通会”。
    他们私下里也曾揣摩过圣意。
    最终,还是黄立极的看法最被众人认同。
    所谓“拉”,取自《周易》中“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之意。
    所谓“通”,则取自“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之意。
    却没想到陛下,遍读史书之余,居然对周易也有所涉猎。
    “好了,各位爱卿,”朱由检并未急着议事,他往椅背上一靠,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今日,就不议具体事务了。”
    他扫视众人一圈,缓缓开口。
    “新政之事,咱们聊了好几日,总算有了个眉目。”
    “但这事不急,明日的朝会之前也聊不出最终的结果。”
    “就按之前说的,定十一月一日为期,再留足一个月,让各位好好聊清楚,聊透彻。”
    “至于今日嘛……”
    朱由检顿了顿,目光落在了薛国观身上。
    “薛卿,京师新政一期之事,可曾整理完毕?”
    薛国观立刻站起身,躬身回道:“回陛下,所有结果均已整理完毕,呈交高太监处汇总了。”
    “锦衣卫裁撤之事呢?”
    田尔耕与另一名官员起身:“亦已封档最新结果,提交高太监处。”
    “宫中裁员事呢?”
    “宫中监察事呢?”
    ……
    朱由检一个接一个地发问,被点到名字的官员一个个站起身来回应。
    他问的,都是登基以来掀起的实务。
    这其中有的刚刚开始,有的则进行到一半,有的却已经完成。
    这些,全都是他登基以来,挑选出的,能够立刻着手,且触动利益较小的事情。
    如今,新政将起,是时候将这些“小成果”,拉出来给群臣亮亮肌肉,画画大饼了。
    ——要吃肉,就得来得早才有肉吃,来得晚了只能去做小孩那一桌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高时明身上。
    高时明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朗声道:
    “回陛下,已确认文武百官、勋贵戚臣今在京者,共计一千六百四十九人参与朝会。”
    “另,共计八十面屏风及所需材料均已备齐,各处引导的小太监皆从内书堂抽调,已排演多日,万无一失。”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踱了踱步,再次看向众人。
    “诸位之中,有些人是从朕登基之日起,便陪着朕辛劳至今;也有些人,是半途加入朕这个班子的。”
    “大家辛苦了这么久,所行之事,看似不过内宫,不过京师。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他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些。
    “今日,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再聊新政却是不缺这一天了。”
    “朕想着,干脆和你们单独聊聊,看看你们有什么期望,或者有什么意见,咱们集采众志,才好继续往下前进。”
    “等聊完,便都回家去吧,下午不必上值了。好好休整一番,明日,打起精神来,好好表现便是。”
    众人面面相觑,多日忙碌之下,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最终,还是黄立极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领头叩拜于地。
    “臣等,谢陛下恩赏!”
    朱由检摆了摆手,转身走入了后堂的暖阁。
    高时明立刻上前一步,对着黄立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元辅,您先请吧。”
    ……
    吴孔嘉默然地坐在原地,看着一位位同僚被叫进暖阁。
    最开始是黄立极、成基命、杨景辰……
    然后是秘书处的同僚们。
    每个人进去的时间长短不一,长的不过一盏茶时间,短的甚至只有半刻不到。
    出来时,各人神色也各不相同。
    有的面色振奋,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斗志;有的神情平静,似乎只是进行了一场寻常的谈话;也有的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而他,作为秘书处最早的五人之一,竟被排到了最后一个。
    等待,成了一种无声的煎熬。
    他一开始还有心情翻看几页公文,可慢慢地,心情却愈发焦躁,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终于,秘书处的最后一人,齐心孝,从暖阁里走了出来。
    他神色激昂,整个人仿佛在发光,见到吴孔嘉,他快步走来,一拱手道:
    “元会兄,到你了,陛下唤你进去。”
    吴孔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走向那扇紧闭的阁门,推门而入。
    暖阁内,朱由检正伏在案上,拿着笔在纸上飞快地记着什么。
    见他进来,皇帝只是抬了抬手,示意道:“坐吧,先等朕记完。”
    吴孔嘉依言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心情七上八下。
    似乎只是片刻,又似乎很久,朱由检终于放下了笔。
    他抬起头,注视着吴孔嘉。
    吴孔嘉的心中更加不安了。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之中的跳跃之声。
    朱由检沉吟片刻,终究叹了口气,只是开口问道:“吴卿,你后悔过吗?”
    吴孔嘉的脑中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离座,猛地跪伏于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再抬起头时,他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臣……有罪。”
    朱由检又是忍不住,叹了一声。
    他既然开口,便一口气说了下去:
    “吴卿啊吴卿,总算你愿意对朕坦诚。”
    “但做错了,那就是做错了,国家是这样,皇帝是这样,臣子当然也是这样。”
    “刑部尚书乔允升,已到京中了。”
    “朕给他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平反过往数年的冤案、错案。”
    “而徽州黄山案——正是其中最大的一桩。”
    “在朕的眼中,这桩大案,对天下的伤害,恐怕可以比拟杨涟之事了。”
    “杨涟之事,是士风,黄山大案,却是民心……”
    吴孔嘉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天道好还,疏而不失。”朱由检的声音中似乎有些惋惜,“你的翰林,是当不下去了。珍惜在秘书处的最后时日吧。”
    “下去吧,回头你会被贬下去做个主簿。”
    “若你能做得好,咱们君臣,或许还有再见之日。”
    “否则……”
    朱由检再度叹息一声。
    他是真没想到这个聪明、好用的臣子背后居然还有这一桩故事。
    他挥了挥手,不再多说。
    ……
    吴孔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皇宫的。
    他只记得自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行尸走肉般穿过宫门,走下长长的宫道。
    京城的喧嚣似乎离他很远,又似乎很近。
    耳边是小贩的叫卖声,是孩童的嬉闹声,是车马驶过的滚滚声。
    可这些声音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他的脑海里,只反复回响着皇帝最后的那几句话。
    “天道好还,疏而不失。”
    “你的翰林,是当不下去了。”
    “下去做个主簿吧。”
    “咱们君臣,或许还有再见之日。”
    一句是审判,一句是刑罚,一句是……希望?
    希望?
    吴孔嘉的嘴角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一个戴罪之人,一个即将被天下士林唾弃的酷吏鹰犬,还配得上希望二字吗?
    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家门口。
    府邸的门匾上,“吴府”二字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光芒。
    他没有回自己的卧房,也没有去书房,而是鬼使神差地,一步步走向了后院的家祠。
    灵堂里,父母的牌位静静地立在那里。
    冰冷,肃穆.
    吴孔嘉看着那牌位,一路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寸寸断裂。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没有立刻嚎啕大哭,他只是跪在那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压抑着喉咙里的呜咽。
    许久,他终于抬起头,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爹……娘……”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
    “孩儿……”
    “孩儿……”
    吴孔嘉千言万语梗在心中,却又无话可说……
    他本想为父报仇,其家仇血恨,说来不过针对叔父一人而已。
    然而最终却牵连了乡里之中百千人家,更让叔祖母、叔母、堂妹尽皆自缢而死。
    叔祖母送来的桂花糕,堂妹来探望却又被他斥退后那怯生生的神情,尽皆浮现眼前。
    他本想光宗耀祖,却落得个身败名裂,即将被贬斥外放。
    悔恨、恐惧、委屈……万般情绪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但在这无尽的痛苦之中,却又有一丝奇异的解脱感,从心底最深处升起。
    就像一个背负了万斤重担的旅人,终于卸下了行囊。
    终究……到了这一天啊。
    过去,他总想为自己辩解,将一切归咎于魏忠贤的贪婪,归咎于世道的不公。
    可皇帝的话,敲碎了他所有的伪装。
    “做错了,那就是做错了,国家是这样,皇帝是这样,臣子当然也是这样。”
    他吴孔嘉,就像那话本里的王三才一般。
    岂知拔刀图一快,竟叫恩人赴泉台!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终于从他的胸腔中爆发出来。
    他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能如何……我能如何!”
    “我又何尝想过如此啊!”
    灵堂内,两尊冰冷的牌位之间,青烟袅袅。
    飞入梁柱之间,渐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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