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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朝会的余波,还没有停息,皇宫里的君臣对骂,还在史官的脑中酝酿野史。
    而作为整个事件的主角之一,老朱这三天过得,可谓辗转反侧。
    他从未想过,自己为大明做的一切,在张飙眼里如此不堪。
    当然,他也不认可张飙对自己的评价。
    毕竟张飙在他眼里,就是一蝼蚁。
    他只是觉得,张飙有那种超越世俗的眼光,居然会不懂自己,实在有些眼瞎。
    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建立的是一个‘完美’的国家。
    所有人都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就像无数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一同组成强大的明帝国。
    哪怕制度的背后,确实有些漏洞,但大体框架是绝对没问题的,甚至可以沿用千年万年。
    所以,他主持编纂了《皇明祖训》,并将自己搭建的框架,明明白白的写在了里面,希望后代子孙一直沿用,让大明千秋万代。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的大框架连一百年都没运行到,就被他的子孙后代改得面目全非。
    但不是说,什么都能改,也有不能改的。
    因此,《皇明祖训》成了明朝中后期发展,最大的绊脚石之一。
    而现在的老朱,自然不知道自己编纂的《皇明祖训》有多坑,他依旧散发着他超乎常人的精力,批阅海量的奏疏。
    直到云明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躬身禀报道:
    “启禀皇爷,户部尚书郁新,信国公汤和,左军都督府佥事徐允恭、新任兵部右侍郎卓敬,已至殿外。”
    “嗯。”
    老朱轻声应了一句,却没有抬头,手上的朱笔则不停的在奏疏上批阅,直到面前的奏疏批阅完毕,才放下朱笔,抬头道:
    “让他们进来吧!”
    “是!”
    云明躬了躬身,正准备出去传召郁新等人。
    却听老朱又漫不经心地问:“蒋瓛那边怎样了?他回来了吗?”
    云明迟疑了一下,连忙道:
    “回皇爷,蒋指挥使说,他好像已经查到了点线索,现在需要确认是否为真,应该再过两日就会回来。”
    “哦?”
    老朱眉毛一挑,却没有多言,旋即朝云明摆了摆手。
    很快,郁新等人就缓步走了进来。
    “臣等,参见陛下!”
    “都坐吧,不用多礼。”
    老朱坐在龙椅上,脸色看不出喜怒,但眼神深处那惯有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于寻求切实方案的焦灼。
    自从张飙提出‘改土归流’之策,他就一直在琢磨这个策略的可行性。
    因此,他已经不止一次召郁新等人来商量了。
    而郁新等人,也从最开始的不了解,到深入调查云南地区,自洪武二十五年至今的详细情况,并做了细致的梳理。
    却听老朱又开门见山的道:“
    “都说说吧。云南那边的情况,你们应该摸清楚了。咱今天叫你们来,不听空话、套话,也不要琢磨咱想听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人,刻意加重了语气:“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咱要的是能真正解决问题的法子,哪怕难听,哪怕难办!”
    这最后一句,让郁新等人都是一怔。
    【皇上这话……似乎与往日大不相同。】
    【那种‘乾纲独断’、‘咱意已决’的强势背景音,似乎减弱了。】
    “皇上!”
    汤和资历最老,与老朱关系也最近,他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却不再仅仅是主战:
    “臣等详细核对了云南各卫所、土司的奏报及兵部存档。”
    “自二十五年麓川平缅宣慰使思伦发被击败后,其旧部及周边大小土司,如阿资、者满、俄陶等,叛服无常,小规模冲突几乎每月都有。”
    “官军疲于奔命,往往是此处刚平定,彼处又起烽烟。光靠征剿,确非长久之计。”
    他实话实说,承认了单纯军事手段的局限性。
    “信国公所言极是!”
    户部尚书郁新立刻接口,眉头紧锁:“仅是维持现有驻军及应对不时之需的征调,云南一地每年所耗钱粮已占西南边陲军费之大半,且路途遥远,转运艰难,民夫苦不堪言。”
    “长此以往,国库实在难以为继。”
    他拿出了具体的数据,说明了财政压力。
    而原户部右侍郎,现兵部右侍郎卓敬,也在这时开口了。
    “皇上,臣翻阅典籍,并结合云南实际情况思之,觉得这‘改土归流’之策,或可一试.”
    说着,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又谨慎地说道:
    “然,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操之过急。臣以为,当选择一两个反复叛乱、且其地位置紧要、汉民迁入较多的区域先行试点。”
    “比如,曲靖、普安一带,可尝试设立流官知府、知县,同时辅以卫所屯兵,兴修水利,推广朝廷认可的农耕之法,并设立官学,教化当地子弟。”
    “若行之有效,再逐步推广。”
    他这番话,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不再是空泛的概念,而是有了具体的区域和步骤。
    “另外,推行流官,必要有足够的武力作为后盾,以防土司狗急跳墙。”
    徐允恭补充道:
    “但用兵的目的,不应仅为镇压,更应为流官上任、新政推行扫清障碍,提供保障。”
    “同时,对愿意归顺、配合的土司,亦可给予一定优待,如允其子弟入学、甚至入国子监,或给予虚职荣衔,逐步削其实权。”
    老朱认真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断,或者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当听到卓敬提到‘试点’、‘循序渐进’,以及徐允恭提到‘武力保障’与‘怀柔分化’结合时,他眼中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试点……”
    老朱重复了一下这个词,看向郁新:
    “郁新,若按卓敬所言,在曲靖、普安先行试点,增设流官,兴农办学,初期需要多少银钱、粮秣?后续又如何维系?”
    郁新显然早有准备,立刻报出了一串数字。
    并分析了通过清理当地隐田、鼓励商贸抽税以及部分军屯自给来逐步减轻朝廷负担的可能性。
    汤和则摸着下巴,沉吟道:
    “若只是保障一两处试点,无需大规模用兵,现有卫所兵力稍作调整即可支撑。”
    “关键是选派的流官要得力,既要懂治理,也要能应对复杂局面,最好……是熟悉当地情形的干吏。”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然围绕着‘改土归流’这个之前还显得颇为陌生的概念,讨论出了一套初步的、具备可操作性的框架。
    虽然其中困难重重,比如如何选拔合适的流官,如何应对必然出现的土司反抗,如何平衡成本与收益,但至少,方向是清晰的,思路是务实的。
    老朱看着眼前这几位不再一味附和自己、而是真正在思考解决问题的臣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张飙那些刺耳的话——
    ‘你手下那帮子酒囊饭袋,除了会揣摩你的心思,高呼万岁,附和你那套‘武力至上’的狗屁逻辑,还会什么?’
    【也许……也许那疯子的话,并不全错?】
    这个念头让老朱感到一阵烦躁和羞辱,但他强行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打断了众人的讨论,做出了决断:
    “好!就按你们议的这个路子走!”
    “卓敬,你牵头,会同吏部、兵部、户部,给咱拟一个详细的条陈上来!”
    “就针对曲靖、普安试点‘改土归流’,把选派哪些官员、需要多少兵力钱粮、具体如何实施、可能会遇到哪些问题以及如何应对,都给咱写清楚!”
    “不要怕难,也不要怕花时间,务求稳妥、可行!”
    “汤和,云南那边的军务,你与沐晟多沟通,他长年驻扎在云南,对那边更了解,你多费些心思,确保试点期间,大局不能乱!”
    “郁新,钱粮调度,你提前谋划。”
    “徐允恭,都督府这边,也要做好配合。”
    一道道指令清晰地下达,目标明确,责任到人。
    “臣等遵旨!”
    四人齐声应道,眼神中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一丝被信任、被赋予重任的振奋。
    看着他们领命而去的身影,老朱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并没有完全接受张飙的那套说辞,更不会承认自己的统治方式有问题。
    但潜意识里,那场激烈到近乎羞辱的对骂,确实像一根坚硬的棍子,在他封闭的思维外壳上,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而这道裂缝透进来的第一缕光,便是让他开始愿意暂时放下绝对的权威,去倾听,去尝试一些不同于他固有认知的、可能需要更多耐心和智慧的解决之道。
    至于这缕光能照多远,能带来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张飙……张飙……】
    老朱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恨吗?
    自然是恨的!
    此子狂妄无礼,屡次犯上,将朝堂搅得天翻地覆,更是屡屡触及他的逆鳞,让他这九五之尊颜面扫地,甚至气晕了他好几次,简直罪该万死!
    可……
    若不是这疯子死谏算账,他或许还沉浸在自己‘轻徭薄赋’的幻想里,看不到皇室和藩王对财政的巨大压力。
    若不是这疯子审计六部勋贵,他也难以如此清晰地看到官僚体系的腐化与低效。
    若不是这疯子的一番痛骂,他可能还在固执地坚持单纯的武力镇压,而不会如此迫切地寻求像‘改土归流’这样的长治久安之策,更不会尝试着去改变与臣子的沟通方式。
    这疯子就像一把双刃剑,既伤人,也偶尔能斩开一些他平日里视而不见、或者不愿面对的顽疾痼瘴。
    【此子……若能为咱所用……】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老朱自己掐灭了。
    不可能!
    这就是个无法无天、不受控制的祸害!
    咱用不起,也不敢用!
    他今天能跟你对骂,明天就敢把天捅破!
    【可是……杀了他?】
    老朱眼前仿佛又出现张飙那混不吝、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
    杀了他,固然解气,但会不会也斩断了一些可能?一些让这沉闷、僵化的大明,出现一丝不一样变化的可能?
    “唉……”
    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奈、纠结、甚至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欣赏’的叹息,在空旷的偏殿中幽幽响起。
    他恨张飙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疯子的某些话,像毒刺一样扎进了他心里,让他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心安理得。
    这是一种极其别扭的,又恨又……需要的复杂情感。
    “孽障!真是咱的孽障!”
    老朱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张飙,还是在骂那个竟然对这样一个‘孽障’产生复杂情绪的自己。
    他甩了甩头,似乎想将张飙的影子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当务之急,是处理好云南的试点,看看这‘改土归流’究竟是否可行。
    【至于张飙那狗东西.且让他再蹦跶几天,等咱腾出手来,再慢慢收拾他!】
    只是,这‘收拾’二字,在老朱心里,似乎也不像以往那般坚决和纯粹了。
    另一边,张飙所在的官宿。
    自从张飙在华盖殿与老朱激情对骂后,他回到自己官宿就大门不迈,二门不出,仿佛真在专心致志的书写老朱交代的‘条陈’。
    而外面轮班监视他的锦衣卫,也时不时的听见里面传来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偶尔还能闻到一股烤红薯的焦香。
    透过窗纸模糊的影子,甚至能看到张飙伏案疾书的‘勤奋’模样。
    “看来这张疯子,是真在憋那什么条陈了。”
    一个换班下来的锦衣卫小旗对同伴嘀咕道。
    “哼,装模作样!”
    同伴不以为然的冷哼道:
    “三天时间,他能写出个花来?到时候交不上,看皇上怎么收拾他!”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他们还是满心期待的。
    因为张飙做的那些事,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别样的刺激。
    可是,他们却不知,张飙在屋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纸上画乌龟,或者设计他那‘大明反贪局’的搞笑标志。
    真正关于‘条陈’的内容,他脑子里早有腹稿,只是懒得动笔。
    因为,他在等,等燕王府那边的消息。
    第三天,黄昏已过,夜色渐浓。
    张飙透过窗户缝隙观察外面,负责监视他的锦衣卫似乎因为连日无事,警惕性有所下降,换岗时还互相抱怨了几句差事无聊。
    【机会来了!】
    张飙再次故技重施,换上那身苦力行头,确认外面视线死角,如同幽灵般从那个隐秘的狗洞钻了出去。
    他轻车熟路,在夜色和街巷的掩护下,直奔与朱高燧约定的那座香火不算旺盛的城隍庙。
    庙宇在夜色中显得有几分阴森。
    张飙避开正门,绕到后墙,找到那个指定的、有些残破的香炉。
    他屏住呼吸,伸手在香炉底座下方摸索……
    【空的!?】
    【怎么什么都没有!?】
    张飙的心猛地一沉。
    他不死心,又仔细摸了一遍,连缝隙都没放过,依旧一无所获。
    【什么情况这是?】
    【朱高燧那小子晃点我?】
    【不可能!他没那个胆子,而且红薯的诱惑,燕王府没理由不动心。】
    【难道是消息根本没送到朱高炽那里?被朱高燧自己扣下了?】
    【还是说……锦衣卫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联系?】
    一想到后者,张飙顿时感觉脊背发凉,猛地回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夜风吹过,树影摇曳,发出沙沙声响,仿佛暗处藏着无数眼睛。
    他凝神听了片刻,除了虫鸣和自己的心跳,并无其他异响。
    “呼……自己吓自己。”
    张飙松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是燕王府那边还没下定决心,或者朱高炽那胖小子太过谨慎,需要更多时间权衡。”
    话音落下,张飙眼珠子一转。
    既然对方没留下信息,那自己就主动问问。
    他掏出随身带着的一小截炭笔,在香炉底座内侧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快速画了一个简陋的食盒,旁边加了几块方形的绿豆糕,最后,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是在提醒朱高燧,当初在诏狱,他第一次给自己送饭时,额外赠送的那份人情。
    问号,则是在询问结果。
    做完这一切,张飙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沿着原路返回。
    他熟练地钻回官宿的狗洞,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刚直起腰,准备脱掉那身伪装,动作却瞬间僵住!
    只见房间内,那张唯一的破板凳上,不知何时,已然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崭新的官袍,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
    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下属,新任反贪局指挥佥事,宋忠!
    “张局座?”
    宋忠笑吟吟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亲切:“这大晚上的,出去……散步了?”
    张飙的心脏,在这一刻,猛地漏跳了一拍。
    【完了!被逮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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