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花酒（下）

    接连目睹至亲与挚友的死亡，让花酒对生命产生了一种近乎漠然的认知。他觉得死亡太寻常了，寻常到或许某天轮到自己，也并非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这种念头让他对很多常人畏惧的危险少了一份忌惮，多了一份近乎莽撞的“勇敢”。

    但另一方面，父母牺牲带来的荣誉感与哥哥深沉的爱，又像两根无形的线，牢牢牵着他，不让他真正滑向虚无。他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必须带着父母的期望活下去，也要为了哥哥而好好活着。

    于是，他呈现出一种复杂而矛盾的状态：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个漂亮得夺目、看起来没心没肺、对什么都无所谓甚至有点玩世不恭的少年；但内里，他早已不是那个只需被呵护的孩子。他将父母和哥哥走过的道路——警校，默默定为了自己的目标。

    哥哥花戟成绩优异，顺利考入了警校。闲暇时间里，花戟将自己学到的一切——格斗技巧、侦查知识、法律条文——毫无保留地教给花酒。花酒天赋极高，学得飞快。更重要的是，花戟在警校跟着室友接触到了计算机网络技术，其中不乏一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类似于黑客但并非用于非法目的的技巧。

    巧合的是，在不再交朋友之后，花酒的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了电脑前。他对哥哥带回来的这些“黑客技术”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和天赋。那段时间，钻研代码、破解系统、探索网络深层的奥秘，成了他最好的寄托和副业。他几乎一整天都和电脑打交道，沉浸在由0和1构成的虚拟世界里。

    花酒的高中离家并不近。最初为了维持那种熟悉的、与人保持距离的个人空间，他选择了走读。但每天来回近两小时的奔波，很快就在繁重的课业和训练下显得格外折磨人。宝贵的睡眠时间和精力大量消耗在路途上，这对效率至上的花酒来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浪费。

    权衡之下，他最终还是申请了住宿。

    宿舍是四人间。对花酒而言，这只是从一个需要通勤的私人空间，换到了一个需要共享的临时居所。他和室友们相处得……堪称模范。

    表面上看，他们关系不错。他会礼貌地回应室友的闲聊，分享零食，公共区域的值日他从不推诿，个人物品也收拾得井井有条，绝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但也仅止于此。

    室友们起初或许尝试过拉他进入更亲密的小圈子，但花酒总是能用一种不令人尴尬的方式温和地拒绝更深层次的交往。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默契地接受了这种状态——花酒是个很好的室友，安静、干净、不惹事，但也仅止于室友。他们是共享一个空间的熟人，而非朋友。

    这种纯粹的、功能性的室友关系，对花酒来说没什么不好。他成功地避免了深交可能带来的麻烦和情感负担，也节省了通勤时间。但他内心深处那个渴望彻底独处的念头从未消失，反而因为集体生活而变得更加强烈。

    他早已想清楚，等上了大学，无论如何一定要出去租房，彻底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不必有任何迁就的空间。

    然而，现实的租房价格打破了他的计划。并非完全负担不起，而是理智让他觉得在住宿上开销过大并不值得。

    思来想去，合租成了最经济的选择。适应一个合租室友，总比适应一整个宿舍陌生人来得好。他这样告诉自己。

    正是这个决定，让他遇到了万鹤迎。

    花酒长期网上冲浪，涉猎广泛。当他第一次看到合租室友万鹤迎时，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对方——那是他在抖音上关注过的一个更新校篮球队视频的账号“一堆颜值担当”里的常客。

    但认出对方的瞬间，花酒内心毫无惊喜，反而升起一种熟悉的、冰冷的警惕。他太害怕了。害怕这种看似好运的巧合，害怕接近一个自己潜意识里或许有好感的人，害怕这又会像以前一样，带来无法预料的、可怕的麻烦。他习惯了用冷漠和疏离来保护自己。

    然而，和万鹤迎合租相处下来，他发现对方性格其实很真诚。那种久违的、与人亲近的温暖感觉，一点点侵蚀着花酒筑起的心墙。或许也是因为长年的孤独，以及对亲密关系的隐秘渴望，让他对万鹤迎产生了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心动。

    那个醉酒的夜晚，那个意外的吻，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紧锁的心门。所有的防备、恐惧、自我压抑，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他彻底迷失了自我，像是误入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歧途，却又甘之如饴。

    真真正正的，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万鹤迎。

    这份爱里，夹杂着对温暖的渴望、对孤独的反抗、以及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既然无法避免靠近，那么就算最终会带来毁灭，他也认了。

    那份对万鹤迎汹涌而真切的爱意，其实一开始并未能给花酒带来全然的安全感，反而像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毫无防备地植入了一份全新的、令人窒息的恐慌。

    他太害怕了。

    这种恐惧，远比他自己面对危险时更甚千百倍。童年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牢牢盘踞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是不祥的，是会给亲近之人带来厄运的煞星。父母、挚友……那些血淋淋的失去如同循环播放的噩梦，提醒着他靠近的代价。

    万鹤迎那么好，那么鲜活，像一道强光闯进他灰暗封闭的世界。可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恐惧。他害怕这道光会因他而熄灭，害怕这份温暖会因他而变成冰冷的回忆。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感情，同时也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未知噩运的降临。

    所以，当他得知发生枪击案的新闻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闯入他脑海的念头，尖锐得让他心脏骤停——

    万鹤迎！

    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恐慌。父母离世时他年纪尚小，更多的是懵懂的悲伤；朋友车祸时，是震惊和负罪感交织的麻木。

    但这一次，完全不同。

    这是一种清晰的、尖锐的、针对某一个特定个体的、害怕失去的极致恐惧。

    他从未如此害怕过。

    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万鹤迎早已成为他坚硬外壳下，最不能失去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