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无声的地狱

    在医院观察区勉强休息了几个小时后，天色已然大亮。何嘉余身上的伤经过检查确认并无大碍，只需定期换药避免感染即可。

    强烈的疲惫感和对未知局势的掌控需求，让他做出了决定。他通过Alfred下达指令，让核心安保团队暂时撤离庄园，转移到医院附近区域待命，并优先确保李岚脱离危险后的绝对安全，同时加派人手继续追查何梓寒的踪迹，但所有行动务必低调隐秘。

    办理完离开医院的手续，何嘉余没有选择返回遥远的庄园，而是在附近一家安保措施尚可的豪华酒店订了套房。程子晖全程安静地陪着他，眼神里的担忧从未散去，但他体贴地没有在医院那种人多眼杂的环境里追问。

    直到进入酒店套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程子晖才急切地看向何嘉余，向他询问一切。

    何嘉余知道自己无法再隐瞒，也意识到将程子晖完全隔绝在外或许并非最好的保护。他深吸一口气，从接到Alfred的电话开始，将他如何独自前往码头区，如何迷路，最终如何发现起火以及拼死试图救出李岚的过程，尽可能平静地叙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其中最血腥和可能引起过度恐慌的细节。

    即便如此，程子晖听完，脸色已然变得苍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他无法想象何嘉余夜晚竟经历了如此凶险的时刻，火光、被困的李岚、坚固的门……任何一个环节出错，后果都不堪设想。

    “你……你怎么能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程子晖的声音带着后怕的哽咽，“如果……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

    “我知道，” 何嘉余握住他冰凉的手，语气沉重，“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多想。但现在我明白了，有些危险，不是独自承担就能避免的。” 他看着程子晖的眼睛，认真地说，“子晖，我答应你，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我不会再瞒着你独自行动。但你也必须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不要冲动。”

    程子晖用力回握他的手，重重地点头，眼圈红红的：“嗯！你也要答应我，不能再这样吓我了！我们要一起面对。”

    经过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坦诚，两人之间那层因保护欲而存在的无形隔阂似乎被打破了，一种共同承担命运的紧密感将他们的心拉得更近。

    沉默了片刻，程子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惊疑不定：“等等……少爷，你刚才说，李岚是被困在那里，然后起火……那……那之前他给我打的那通奇怪的电话……？”

    他顿了顿，努力回忆着那通模糊不清的通话：“就是只有杂音和微弱呼吸声的那次……难道……？”

    何嘉余的神情瞬间变得极其凝重，他缓缓点头，眼神锐利如刀：“是的。现在回想起来，时间点很可能吻合，如果你没有记错的话……”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那通电话，恐怕不是恶作剧或拨错。那极有可能是他在被困时，在意识模糊或者极其艰难的情况下，试图发出的求救信号。而他选择拨给你的号码……”

    何嘉余没有再说下去，但这个未尽的猜测已经足够令人心惊——李岚在那种情况下，为何会试图联系程子晖？

    程子晖听完，脸色更加苍白，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他喃喃道：“所以他那时候……就已经……”

    何嘉余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他冷静地分析道：“如果那时火势已经大到足以致命，他绝对撑不到我赶到。根据我到达时看到的情况，火势是从内部某个点开始，逐渐蔓延到周围的可燃物，速度并不算特别快，但非常致命。虽然我不算专家，但以那时的火势倒推，纵火发生的时间，极有可能就在我抵达前的一小时之内，甚至更晚。不可能再早了。”

    程子晖倒吸一口凉气，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也就是说……在那通电话之后，到你赶去之前的这段时间里，纵火的人……去过那里？你几乎是跟着纵火犯的脚步到的？”

    “存在这种可能性。” 何嘉余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但矛盾点在于，李岚给你打那通电话时，声音已经非常微弱，气息不稳。这暗示在纵火之前，他很可能就已经受了伤，或者因为其他原因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被困在那里无法动弹。纵火，或许是为了确保他绝对无法生还，或者是为了毁灭某些痕迹。”

    程子晖感到一阵恶寒，他难以想象李岚在黑暗中经历了怎样的绝望。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和不忍，轻声问道：“那……他还有活着的希望吗？经历了这些……”

    何嘉余沉默了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不清楚。烧伤、吸入性损伤、之前的伤势……任何一项都可能致命。现在只能看医生的努力，和他自己的求生意志了。”

    “我明天……去看看他。” 他听见自己最后说。

    夜色深沉，却在辗转反侧中悄然流逝。

    第二天一早，何嘉余和程子晖便再次来到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比昨夜更加浓重。

    经过层层通报和确认，主治医生在重症监护区外拦住了他们。他看向何嘉余，用英语快速而清晰地说明情况：“Mr. He? The patient’S COnditiOn iS eXtremely CritiCal. EXtenSive bUrnS, SignifiCant SmOke inhalatiOn, and there appear tO be Older iniUrieS aS Well. He’S StabiliZed fOr the mOment, bUt it’S very tOUCh and gO. YOU Can See him, bUt briefly. Only One viSitOr, and abSOlUtely nO StreSS Or prOlOnged StimUlatiOn.” （何先生？病人的情况极其危急。大面积烧伤，严重吸入性肺损伤，而且似乎还有旧伤。他目前暂时稳定，但非常脆弱。您可以探视，但时间要短。只能一人进去，绝对不能让他受到压力或长时间刺激。）

    何嘉余沉默地点了点头，用英语回复：”UnderStOOd. I Will be qUiCk and qUiet.” （明白。我会很快，保持安静。）

    他转身和程子晖说明情况，便决定一个人进去。

    何嘉余深吸一口气，在护士的引导下，穿上无菌探视服，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隔离门。

    病房内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空气净化器低沉的嗡鸣。各种管线缠绕在床上那具几乎被白色纱布完全包裹的身体上，只露出部分皮肤，呈现出可怕的焦黑与赤红。氧气面罩覆盖了大半张脸，但依旧能看到边缘处狰狞的烧伤痕迹。

    何嘉余的脚步顿在原地。空气中弥漫着药味和一丝无法掩盖的焦糊气。

    为什么？

    为什么要拼着受伤，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背叛者？一个差点让自己万劫不复的人？

    因为李岚可能是目前唯一能提供何梓寒下落线索的人，因为他是揭开所有谜团的关键。但此刻，站在这里，看着眼前这具残破的身体，何嘉余知道，那并非全部原因。更深层的，是一种他几乎不愿承认的本能——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任何一个生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在他眼前消逝，哪怕那是一个罪人。更何况……他们曾是彼此青春里最重要的友人。

    那些被背叛怒火掩埋的过往，在此刻诡异地浮现出一丝痕迹。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被纱布和肿胀眼皮包裹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细缝。那眼神涣散、空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但似乎依稀辨认出了床前的人影。

    四目相对。

    何嘉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憎恶、愤怒、疑惑、一丝残留的旧日情谊，还有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怜悯……种种极端矛盾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想质问，想怒吼，想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何语言在此刻的惨状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甚至残忍。

    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尊被冻结的雕像，承受着那双痛苦眼眸的微弱注视。

    几秒钟的死寂。只有仪器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响。

    最终，何嘉余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大步走出了病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那个无声的地狱。

    在推开那扇门之前，他内心或许还摇摆不定，思考着是否该给予某种形式的原谅，或者至少是冷静的审问。

    但真正目睹了那副惨状之后，所有关于厌恶与仇恨的情绪，竟像被一场暴雨冲刷过的沙堡，无声地坍塌、消散了。

    他没有再看程子晖，只是径直朝着走廊尽头走去，背脊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