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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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跑操
他说，萌萌加油。
开学典礼后不久，体育老师在体育课上告诉同学们，这学期的课间操将直接改为跑操。
隔天上午，第二节课最后五分钟的眼操时间，主任也在广播里宣布了这一消息，并通知从今天间操开始，每个班级都要按照体育课上的队形站好，由各班体委带队，以本班为单位，按照各年级的班级顺序进行跑操。
教室里霎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江萌捏着笔袋的手指紧了紧，跟周围所有人一样陷入了忧愁。
“清清，你今天是不是跑不了？”郭雪瑶凑到沈冰清耳边说，“待会儿你去体育组开假条的时候带上我，我和你一起去！”
“你也来‘那个’了？”沈冰清惊讶问她。
“嗯嗯！”郭雪瑶眉头一皱，迅速趴在桌上捂住了肚子，“特别疼！”
“需要见习的同学，都把手举起来！”作为体委的丁峻明从座位上起身，高声喊道，“我统计一下人数，课间去体育组开假条！”
“我我我！”郭雪瑶立刻转头举手，“我见习！”
丁峻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在学生请假名单上她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勾。沈冰清因为来了月经，从眼操开始就一直在趴桌子，江萌担心她没听有到丁峻明的话，正想提醒丁峻明，却发现名单上沈冰清三个字后面已经被他打上了勾。
“你也见习？”见她凑过来看自己手上的名单，丁峻明问道。
江萌摇摇头。
丁峻明笑了，一边在名单上给举手的同学划勾，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她：“咱班跑操排最后一个，后面就是打头的一班，你知道么？”
“嗯。”江萌疑惑看向他，“怎么了？”
丁峻明继续笑了笑：“没什么。”
下课铃响，江萌来到年级办公室给林老师送语文作业，看到郑老师的座位周围有好几个正在抱着数学练习册请教问题的同学。她突然想起今天在课上也有一处地方没有听懂，打算顺便请教一下郑老师。见办公室里的人实在太多，把作业交给林老师后，她默默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了一会儿。
“怎么在这儿？逃跑操？”
夏亮宇和其他几个值周生刚好从办公室门口经过，抬眼见到她，笑着问道。
江萌脸颊泛红，摆着手向他解释：“我没有……”
“我开玩笑的。”夏亮宇噙着笑意，拿着值周检查表往前走，不忘回头嘱咐她说，“今天外面冷，记得回教室穿件外套再出去。”
江萌微笑点头。在办公室问完问题后，她回到教室，穿上了自己的粉色卫衣外套，又将宽大的秋季校服穿在了卫衣外套的外面。
她把校服拉链拉到了最顶端，想着这样应该不会冷，垂头瞥见自己略显臃肿的上半身，突然想起丁峻明说，跑操的时候他们班后面就是一班。
她忽然有点儿犹豫衣服到底该怎么穿，才不会这么显得这么肿。然而眼看时间快要来不及，她还是心一横，双手插进校服口袋，闷头跑出了教室。
自由活动时间，操场上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说笑，几乎都和她一样穿得暖和厚实。大家把下巴缩在校服领子里取暖，露出被冷风吹得微微透红的鼻尖，和一双双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漆黑明亮的眼睛。
寒露清秋下，天空碧蓝如镜，丽日高悬，仿佛小孩子用精心挑选搭配的色彩勾勒涂抹出的蜡笔风景画。校园广播里，温柔缠绵的歌声曲调萦绕充斥着整座校园。
是司南的《冬眠》。
听沈冰清说，自从许澄光担任了学校的广播员，又被体育组的老师赋予了可以在间操自由活动时间随机放歌的权利之后，他接到的歌曲投稿就再也没有断过……他的桌箱里每天都可以看到塞得满满当当的各班同学送给他的写着歌名的小纸条……
她曾经在路过一班门口的时候看到他望着桌上堆成小山的便利贴小纸条愣愣发懵，并在同桌谢泽阳默默地捧出另一堆出现在自己桌上的小纸条递给他时满脸震惊的样子。
想到这儿，她不禁微微翘起了唇角，心中因为抵触跑操而产生的郁闷情绪好像缓解了许多。
实验中学的跑操传统已经延续多年，听说最早要追溯到某一年校领导们集体去外省学校观摩那里的学生跑操。校领导们自觉获益颇深，于是把这项经验借鉴过来，十几年来沿用至今。
江萌内心十分抗拒跑操，不单单是因为累，更主要是因为跑操需要以班级为单位，而班级队伍的排列又以“男生在前，女生在后；大个在前，小个在后”的规则为顺序。
班里的那群高个子男生永远战斗力超强，跑步速度飞快。排在后面的她总是紧追慢赶也依旧跟不上，被班级队伍一点点甩掉，迫不得已被甩进身后班级的队伍里。
而她身后的班级队伍，是高一（一）班。
当她发现一班以谢泽阳为首的几个高个子男生出现在自己身边时，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了掉队掉进别的班究竟面临着多么尴尬的处境。
她刻意避开四周陌生的人群，让自己跑在队伍的外侧，而不是融入到队伍里。她觉得这样可以避免许多尴尬，同时也能让自己这个外来者不自在的情绪稍微得到缓解……然而她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班的体委是许澄光。
每个班的体委都需要跑在班级队伍第一排的最外侧带队，于是她刚挪到一班的队伍外，就被一只大手揪住了颈后的校服衣领。
不用猜她就知道这只手的主人是谁。
“江萌同学，你怎么跑到我们班来了？”揪住她的人故意放慢脚步，凑到她身边笑嘻嘻地问她。
明知故问。
江萌颈后和耳际一阵发烫，没有理他，脚步下意识加快。
“江萌同学？”
许澄光依旧探着脑袋喊她的名字，笑容分外灿烂，灿烂得有些欠揍。
心跳咚咚作响，她微微别开脸，依旧抑制不住从耳后扩散的热度。
他实在离她太近了。
江萌努力调整呼吸，想继续加快速度追上自己班级的队伍，却发现自己连周围人的步速都渐渐跟不上。她脚步沉重，双腿仿佛灌了铅，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
她觉得自己掉进一班的队伍已经不算什么了，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她大概会继续掉进二班、三班的队伍……直到最后重新回到自己班级的队伍里。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注意到身旁一直在逗她的许澄光的脚步也和她一样越来越慢。
“高一（一）班的体委！你怎么回事儿？！”站在操场中间组织秩序的体育老师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情况，在大喇叭里朝许澄光怒吼，“快点儿往前跑！跑到自己班级队伍的最前面！”
随着大喇叭传出的震耳吼声，操场上各班同学八卦好奇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一齐投了过来。
“你快回去！”江萌红着脸埋下头，一边费力地喘着气，一边用手推了推他。
许澄光却突然停步，双手紧紧捂住了肚子，在她耳边小声说：“你配合我一下！”
江萌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许澄光“哎哟”一声，一边捂着肚子俯下身，一边抬起头对体育老师喊：“老师，我岔气了！肚子疼！”
他说着就要往下倒，她下意识伸手搀住了他的胳膊。
“你怎么回事儿？”体育老师走过来，“用不用去校医室？”
“不用老师，我还能接着跑。但估计不能带队了！”
“行，那你在后面跑吧。”
“班长呢？班长出列！替你们班体委带队！”
体育老师说完扫了他一眼，转身走回到操场中央。
江萌松手放开他，继续跟随一班的队伍往前跑。她注意到谢泽阳无奈从队伍的第一排中跑了出来，又发现许澄光向谢泽阳做了个抱拳感谢的手势，然后唇角扬了起来，美滋滋地跑在她身侧，一脸得意的样子，可见两人之间早有预谋。
“你不岔气了？”江萌问他。
“不岔了！”他说，“但是要慢慢跑！跑快了还得岔！”
江萌拿他没办法，垂下眼睛笑了。
他们两个就这样并排跑在一班的最后一排，融进庞大的班级队伍里，变成两个不再惹人注意的小点儿。
许澄光一直边跑边笑，笑得春风满面。附近的几个同学忍不住转头看他，神情费解，眼神里无一不透露着莫名其妙。
“许澄光你没事儿吧？一直傻乐啥呢？”一个男生皱眉问道。
“没事啊！”许澄光扬眉，轻描淡写地回答说。
江萌余光瞥了眼身旁的男孩子高大挺拔的侧影，唇角忍不住轻轻弯了弯。
他在她心里的身影一直很遥远。
比如在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数理化考到满分的时候。
比如在他手握话筒在开学典礼上侃侃而谈，从容不迫地向台下的同学们分享自己的人生观点的时候。
比如在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年级田径比赛中取得第一名的时候。
可也有那么一些时候，他会突然和她离得很近，让她产生了一种“神仙落地”的奇妙感觉。
比如在他挠着后颈，盯着语文卷子上的作文题目一头雾水的时候。
比如在他一见到她就笑，每次都不怀好意地故意凑到她身边捉弄她的时候。
比如在他跟体育老师耍无赖说自己岔气了，非要陪她在最后一排一起跑步的时候。
……
这些时刻被她小心翼翼地装进了记忆的玻璃瓶里，像是小时候她用玻璃许愿瓶收集存放的一颗颗五彩斑斓的折叠星星。
每一颗星星拆开，都是她一点一滴收集到的，青春时光里不同模样的许澄光。
“我真是服了！”同学们跑完操回到教室，第三节课的课前准备时间，丁峻明向沈冰清吐槽道，“你表哥可真是个人才！”
“怎么了？”沈冰清纳闷问他。
“刚才跑操的时候他在那儿装岔气！”
“我还以为他真岔气了，结束的时候想着去关心一下，看看他好点儿没有。我刚走到他们班就听见体育老师说，今天体育课想打球的班需要提前去篮球场占场地。结果他听完，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抱着篮球直接奔篮球场占地儿去了！跑得比谁都快！”
江萌正抱着杯子喝水，闻言没忍住笑，呛得咳了几声。
“不过说真的，江萌，要不然你以后就在一班跑吧。”丁峻明转过头，语气认真地对她说，“咱班打头的那几个人跑得太快了，你体力肯定跟不上。我管了也没人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江萌陷入沉默，郭雪瑶突然转过身，扶着椅背说：“我听咱班女生说了！他们那几个打头的男的跑得太快了，跟不要命似的，后排根本跟不上！”
丁峻明无奈摇头：“没办法，十五班跑得更快，咱们年级整体速度都降不下来。”
郭雪瑶垂头叹了口气，忽然眼睛一亮，向她提议道：“萌萌，要不咱们俩周末去市体育场练练跑步吧！”
“反正体育课也快测八百了，老师不是说这次跑八百的成绩算在期中总成绩里吗？我怕到时候拉分太多。”
“那我也去！”沈冰清兴奋说，“我和你俩一起去！”
“不行！你跑得太快了，看着让人闹心，不带你！”郭雪瑶严肃拒绝。
沈冰清委屈巴巴地转回了头。
“你放心吧，我带着萌萌去，保证把她照顾好！”郭雪瑶拍了拍沈冰清的肩，笑眯眯地安抚她道。
周末下午，江萌站在学校门口等郭雪瑶，准备跟她一起出发去体育场。
“今天下午体育场应该人挺多的。”郭雪瑶赶来后，挎着江萌的胳膊边走边对她说，“听说一班有好多人都去练跑步了。”
“而且我还听说，咱们年级不少男生周末会在那儿打篮球！等咱们跑累了，还可以顺便看看他们打球，没准有帅哥呢！多好！”
“萌萌，咱俩一定要努力跑到合格线。”郭雪瑶握紧她的手，语气坚定地说。
江萌回握住郭雪瑶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她坚信逃避不是办法，她必须迎难而上。
“我不想去了。”
当她们快要走到体育场，两人眼前蓦然出现了正在体育场门外等人的许澄光的身影时，江萌马上用手语对郭雪瑶说，说完转身就要走。
“欸！萌萌！”郭雪瑶一把拉住她，着急纳闷道，“怎么了？怎么突然不去了？”
“你不去的话，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一班我也没有熟人……不行萌萌，你要是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哎哟……这是谁来了呀？”郭雪瑶话音刚落，程勇从不远处看到她们，立刻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比成两个圆圈放在眼睛前面，做出举着望远镜眺望的夸张手势，乐呵呵地冲她们喊道，“下午好啊！两位妹妹！”
“下午好！”郭雪瑶朝程勇兴奋挥手，拉起江萌一路小跑着上前，“你就陪我去吧萌萌！求你了！”
江萌偏过脸，额前细碎的刘海儿被迎面的微风吹乱，眼神闪烁，心跳止不住地加快。
她本来想默默地去努力提高自己的体育成绩，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然而她坚信，只要有某个人在，她就一定不会如愿以偿。
他永远拥有把她变成人群视线焦点的能力。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不擅长跑步。
即使已经和他一起跑过操了，也知道他肯定早就对她的跑步能力了然于心，她也还是不愿意在他面前再次丢脸。
所以她才会在看见他身影的那一刻，本能地想要逃跑。
可惜她没能成功脱逃。
“江萌妹妹！你看这是谁呀——”伴随着程勇拖着尾音的喊声，江萌抬起头，看到程勇正笑嘻嘻地撞上许澄光的肩膀，把他推到了她面前。
他们二人身后，一班的其他几个男生忍不住哄笑起来，纷纷推搡着许澄光让他上前。郭雪瑶眸光一动，很配合地也推了她一把，江萌猝不及防地向前踉跄几步，被许澄光连忙伸手扶稳。
“哎哟——”
周围一群人瞬间又开始起哄，许澄光和她一样有些尴尬，转过头瞪了他们一眼。
江萌低垂着头，耳际染上红晕，放在身侧的双手渗出了汗。
“是这样的哈，妹妹。这个人呢，他刚刚自告奋勇跟我们说，他要陪你练长跑！”
“然后呢，他还跟我们保证，说肯定能帮你把800米跑过关……”
“不然他就请我们吃大餐！”
“所以我们就把他交给你了哈！”
“期待成果！妹妹加油！”
“比小心心！”程勇咧着嘴把一连串话说完，笑容满面地朝她比了个爱心。
“你跟沈冰清学的是吧？天天乱比什么心！”许澄光扫了眼程勇手上朝她比心的动作，皱起眉问道。程勇立刻缩回手，避开许澄光投来的眼神警告，勾上身边几个男生的背转身跑开了。
“欸！你们几个等等我！”郭雪瑶见状迅速跟上他们的脚步，很快，一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体育场的大门口。
四下无人的林荫路上，蝉鸣清脆入耳，微风徐徐荡漾。日光倾斜而下，路面被洒上刺眼明亮的金粉，映着闪烁摇曳的树影，如同一幅指尖舞动下意境优美的沙画。
江萌和许澄光面对面站在原地，万籁俱寂中，只听得见树叶被风吹动的响声和初秋午后的阵阵蝉鸣。
江萌抿了抿唇，向对面的少年做出手语。
“你以后别再乱保证了，万一我跑不过怎么办？”
“不会的。”许澄光看着她，语气认真坚定，“我说不会就不会。”
江萌静默半晌，轻轻垂下头，迈开脚步往前走。
许澄光一愣，慌忙转身追上她。
“你……”他神情紧张，脸上满是愧疚，“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和他们乱说了……”
瞧见他这副样子，江萌忍不住笑了，唇角噙着笑望向他，解释道：“咱们快点儿走。早点儿进去练，可以多练一会儿。”
许澄光愣愣注视着少女温柔的笑容，一时间晃了神，回过神后立刻开心点头：“好！”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体育课上，八百米测试如期而至。
跑前热身阶段，体育老师拿着计分板依次点名，在走到江萌面前时，脚步突然停住。
“开学初体育课上的成绩……四分半？”体育老师抬头瞥了她一眼，脸色不佳，“好好跑了吗？这是你真实水平？”
江萌一阵心虚，埋着头不吭声。
“这次如果跑不到三分五十五，期中成绩算不合格。”体育老师淡淡说道，接着问她，“课下自己练了吗？三分五十五能跑完吗？”
她点点头，表情有些犹疑。周末她在体育场计时跑了几次，最好的一次成绩刚好是三分五十五秒。三分五十五秒，是她运气最好的一次成绩，她不确定今天自己是否还能够拥有同样的好运气。更何况，这个成绩她是在某个人的帮助下完成的，而这个人，今天不在她的身边。
“三分五十五没问题！”她的身后，一道短促清亮的嗓音蓦然响起，身穿白色球衣的少年气喘吁吁，一路飞奔着来到了她身侧。
“周末她都已经跑过了，我计的时！三分五十五保证能过！别这么凶啊老李！给人家点儿信心！”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不是说这节课你们班自由活动，要用篮球场吗？”体育老师问他，“中午连饭都不吃就急着去占场地，现在又不打了？”
“他们还在那儿打呢！我不打了。”少年捂着膝盖喘气，笑道，“我过来歇会儿！顺便给你帮会儿忙！”
“行。”体育老师把手里的计分板塞给他，“那你帮着计分吧。”
“难得你小子愿意主动帮忙，真稀奇。平时一打起球来，我怎么喊你都喊不动。”体育老师说。
许澄光挠头笑了一下，接过体育老师手里的计分板。班里的女生们看到他，纷纷露出笑意，互相凑近窃窃私语。
江萌依旧深埋着头，脸颊阵阵发烫，心脏也鼓鼓胀胀的。她的心变成了一只升空的气球，因为他的突然出现，瞬间变得丰满充盈，似乎可以飘往无限远的地方。
她今天穿得有点儿多，跑起步来不太方便，索性把上衣外套脱了下来。
她正想把外套放到看台的座椅上，手里的外套却被身旁的许澄光动作自然地接了过去。江萌猛地转头，看到他把她的外套往胳膊上一搭，淡粉色的毛衣针织开衫挂在他的小臂上，看着格外显眼。
她一怔，呼吸随着他的动作停滞了一拍。
“放心吧！肯定没问题！”许澄光笑眯眯地对她说，“全力以赴，但一定注意安全！别摔着！”
江萌点点头。
一声哨响，体育老师发出指令，女生们整齐划一地从起跑线上冲了出去。江萌跑了大半圈，胸口开始闷痛，双腿渐渐使不上力，被周围的人群越落越远。
班里的男生们分散在跑道外侧为她们加油，呼喊声此起彼伏，激烈响亮。她充耳不闻，麻木放空的脑海中只填满了一个人的名字。
许澄光。
她看到他此刻正站在终点线的位置，一边和体育老师闲聊，一边用计分板往脸上扇风。正午烈阳下，他的额角挂着晶亮的汗珠，脸上的笑容自信飞扬，因为体育成绩足够好，所以可以和体育老师相处得像朋友一样。
不像她，一面对体育课就如临大敌，跑起步来撕心裂肺，连基本的身体素质要求都达不到。
如果她也可以和他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跑得那么快，该有多好？
他又何止是跑得快呢？
他在那么多方面都那么优秀，面对任何事都那样充满信心，他什么都好，他……
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一点点飘远，却始终围绕着“许澄光”这个名字，兜兜转转，纠缠不清。冷风重重扑打在她的脸上，睫毛上凝结的水珠不小心渗进她的眼睛里，如同坠落的雨滴，让她眼眶酸涩，心中也下起了雨。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和他这么不一样呢？
为什么很多事情即便她已经很努力地去做了，却还是没办法做到。
甚至，不相信自己能够做到。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自卑与怯懦潜伏在她的身体里，仿佛一只伺机而动的猛兽，静待着每一个困难与挑战来临的时刻，张开血盆巨口，将她全部的信心与勇气吞噬入腹，然后舔舐着嘴角露出獠牙说，别再挣扎了，你本来就是这样的。
你本来就是这么胆小，这么懦弱。
四周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又渐渐远去。她的双腿越来越沉重，脚下一软，险些没能站稳。
还有半圈的距离，她看了眼手表，心中焦急慌乱，脚步却堪堪停在了跑道上。
突然，模糊的视线中，她注意到许澄光在终点线上举着计分板朝她挥起了手臂。
“萌萌！”他大声喊她的名字。
这是第一次，他喊了她的小名。
耳畔的血液汩汩涌动，她下意识抬起头，看向了他所在的地方。
“加油！你是‘这个’！”他眉眼含笑，伸手朝她竖起大拇指，格外用力地左右晃动起来。即使她已经落后了这么多，他的脸上也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焦急或担忧的神色，而是依旧信心满满，胸有成竹。
跑道外侧的呐喊声热烈沸腾，震耳欲聋，可在她听来，只有他的声音最为清晰响亮，响亮到可以覆盖住周围任何其他的声音。
他说，萌萌，加油，你是“这个”。
你是“这个”。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她和他在暑假的补习班里初见。
夏日午后的长椅上，为了帮她攒齐生肖卡片，他吃下无数个面包。
她听他诉说自己的少年心事，讲述自己的烦恼与梦想。她心中动容，竖起大拇指鼓励他，于是他也竖起大拇指，笑着对她说：“你也是‘这个’！”
“其实我也有愿望。不过我的愿望，靠攒生肖卡片实现不了，只能靠我自己来实现。”
“我知道你是因为生病了，才暂时不能说话的。”
“但我觉得没关系，这并不会妨碍你能够成为一个勇敢而强大的人。”
“每个人的心里藏着一个独特的小花园，不需要用言语表达出来。我相信，你心里的小花园，一定有人看得见！”
“小汐！”
“还少了一张小狗的，我记着呢！”
“最后一张卡片终于被我找到了！好开心好开心！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但，祝你梦想成真。”
“人生或许不够完美顺利，但希望你可以去做一个勇敢强大的人，构建出你心中的宇宙和天地。”
“放心吧！肯定没问题！”
“萌萌！加油！你是‘这个’！”
破碎涣散的思绪被那些和他有关的回忆重新聚集拼凑起来，透过眼前模糊歪斜的跑道，恍惚之中，她看到了站在终点线上向她呼喊的少年，也看到了过往许多零零碎碎的瞬间。
无论是在过去的那三年，还是在此刻的这一瞬。
他始终都是那轮让她拼命仰望和追逐的月亮。
他带领和鼓励着她，陪伴她一起成长，跟她一起对抗眼前的难关——
有他站在终点，她怎么可能会失去勇气和力量。
仿佛刹那间蓄满了力量，她咬紧牙关，忍受着肺部火烧般的疼痛和口腔中充斥的血腥味，迈开双腿不管不顾地向着前方飞奔过去，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萌萌，加油。
你是“这个”。
他相信你，请你也一定要相信你自己。
你不胆小，也不懦弱。
你也一样可以成为自己的光。
就这样，她终于用尽全身力气，成功越过了终点线。俯下身撑着双腿大口喘气的时候，他拧开一瓶矿泉水递到她面前，笑盈盈地把计时器在她眼前晃了晃。
三分五十秒。
比她之前的任何一次练习用时都要短。
她接过矿泉水抬起头，心脏剧烈跳动，抿起唇角与他相视一笑。
阳光打在少年漆黑的发旋上，他的笑容明亮晃眼，和他头顶的骄阳一样闪动着光芒，晃得她几乎快要晕眩。
“厉害啊妹妹！”程勇从篮球场上一路小跑过来，兴奋地对她说，“我就知道你肯定行！”
“你都不知道，老徐难得愿意给我们一节体活课，本来我们都和二班约好了，说这节课一起打球，光光在中午就把场地提前给占好了！结果他一听说这节课你们班女生测八百，球也不打了，扔下我们就跑你这儿来了！”
“看你跑完我就放心了！我现在把他抓过去借用一下！等下课再还你哈！”程勇笑呵呵道。
什么叫“借用”和“还”？
江萌脸颊涨得通红，看见许澄光用手肘撞了他小腹一下：“程勇你不会好好说话是吧？”
郭雪瑶正站在不远处报成绩，恰巧听见程勇的话，弯下腰笑得不行，边笑边给程勇点了个赞：“勇哥，牛！”
程勇忍住笑意，搂上许澄光的肩膀，边哄边道歉，把他带去了篮球场。
晚自习结束时，江萌收到程勇发来的消息，说想请他们几个朋友一起去吃火锅。她按照程勇发来的定位来到火锅店，发现只有许澄光一个人在，其他人都还没到。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火锅店包厢里，江萌向他道谢：“今天我能跑合格，多亏有你帮忙。”
“干嘛谢我？明明是你自己厉害。”许澄光挑眉。
“而且你也一直在帮我学语文啊。”少年神色变得认真，静静看着她说，“是我该谢谢你，萌萌。”
江萌摇头，鼻尖有些酸涩。
她想说，这不一样的。
我会帮你的原因，和你会帮我的原因，是不一样的。
你明白吗？
你怎么会明白呢？
“萌萌？”见她出神，他疑惑问，“你怎么了？”
她回神，微笑摇头，岔开了话题：“我知道自己一直没什么体育天赋。”
“哪有人什么天赋都有的？我也没有语文天赋啊。”他说。
“但你特别聪明，也特别努力。语文对你来说只是暂时的难关，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一定会付出全部努力去实现你的目标。”
“你是我一直向往想要成为的人。”她安静注视着他，认真地向他做出手语。
“真，真的吗？”少年面露惊讶，抿唇笑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萌萌，你向往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他突然开口问她。
江萌怔了怔，诚实回答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特别向往可以过上那种平平淡淡、岁月静好的日子。”
“但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平淡，还发现……其实自己真正向往和渴望的，是那种热血又滚烫的人生。”
“那我采访一下江萌同学，是什么原因促成了你想法的改变呢？”他笑着继续问道。
江萌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是什么原因呢？
她想，或许是因为在六年级暑假的补习班里，她遇见了一个人。
她独自默默坐在角落，目睹着一间教室就这样被不同的人分割成了无数个不同的小世界。那一刻，她忽然发现，原来最能够吸引她的，是这个人创造出来的小世界。
他大方坦荡地将他心中的宇宙和世界呈现给她看，简单分明，纯粹万分。他积极上进，乐观坚韧，不断用实际行动中的每一个细节告诉着她，要争分夺秒地为达成自己的目标做出准备，要让每一个普通平凡的日子都因为自己的认真对待而变得熠熠生辉。
以及，要做一个真诚善良、细心温暖的人。
要敢于实现心中不切实际的梦想。
要活成一束光。
要相信，自己身上拥有着可以战胜一切的力量。
“你还记得吗？初三那年，你在《中学生优秀作品选》的励志名言推荐专栏里推荐过一句名言。”
“哪一句？”
“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她回答道。
“你看到了？”许澄光惊讶问。
江萌点点头。
许澄光笑了：“这句话是我有一次在一篇新闻专访里看到的，当时我一看到就觉得这句话真的很热血，也很酷、很帅。”
“我相信，人的身体里是有一种不会被战胜的、可以冲破一切的力量的。一旦相信自己拥有这种力量，再去投入行动，就会离成功越来越近。”
“毕竟，当命运给我们下绊子的时候，我们得站在自己这一边儿。”少年抬抬下巴，目光灼灼，神情肆意飞扬。
江萌弯着眉眼，借着四周暖融融的灯光，将少年自信明亮的笑容一点点地印刻在了心上。
你知道吗，许澄光？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场漫长无尽的寒冬，是你的出现，让我看见了夏天的模样。
我不再抱怨，不再悲观，不愿意和命运握手言和，而是选择站在自己这一边。
我学会用了你的方式去看待这个世界。
然后，我看到了夏天。
因为你，我爱上了夏天，也爱上了有你存在的这个世界。
过了一会儿，程勇、沈冰清和丁峻明三人赶到，服务员走进包厢为他们点菜。
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程勇提议他们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汽水瓶在程勇手里一转，停下来时瓶口刚好对准了沈冰清。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程勇问。
“真心话。”沈冰清回答得干脆。
“OK，那我问了。”程勇瞥了丁峻明一眼，故作神秘地清了下嗓子，问沈冰清，“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我换了！”沈冰清听完问题后马上改口，“我要选大冒险！”
“不行，不带中间换的！”程勇急道。
“你又没说不能换！我就换！”
程勇拿她没办法：“那好吧，我想想啊，大冒险……你现在给阳哥打个电话，喊他来吃火锅！”
沈冰清表情一僵。
“我刚才怎么喊他都喊不动，你来试试！”程勇催促她。
“再换一个。”沈冰清的声音忽然变低，让人听不出情绪，“这个不行。”
“那再换回真心话！”程勇无奈妥协，“如果，我说如果啊！如果你的好表哥光光，和你的……”
程勇突然咳了一下，紧接着说：“和你的……好朋友！小明！这俩人一起掉河里了，你先救谁？”
“程勇你……”沈冰清一脸无语，咬着牙问一旁的丁峻明和许澄光，“我受不了了，你俩谁能把他弄出去？”
“其实吧——我俩还挺想知道答案的。”许澄光眉梢一挑，目光飘向了丁峻明，“是吧？小明？”
“嗯，没错。”丁峻明悠悠附和说。
“程勇。”沈冰清压着怒火，气冲冲地指向了门口，“你现在就去把他俩都扔进河里吧！我谁都不救！感谢！”
程勇“噗嗤”一声被逗乐了，拍着桌子哈哈笑个不停。丁峻明拎起桌上的汽水瓶，主动打圆场说：“行了行了，赶紧开始下一轮！”
汽水瓶继续转动，这次瓶口指向了江萌。
江萌举起手：“我选大冒险。”
“我现在就给谢泽阳发消息，叫他来吃火锅。”
“不行！”程勇急忙制止，“这个冒险没啥难度，你得选真心话！”
“好吧。”江萌默默道。
“程勇你怎么还强制要求啊！”沈冰清倏地起身，不满喊道，“你再这样我不让萌萌跟你们玩了！”
程勇表情无奈，朝沈冰清使了个眼色让她坐下，随后迅速转过头问江萌：“江萌妹妹，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呀？”
江萌顿了顿，呼吸一紧，出于诚实，轻轻点了下头。
程勇瞬间满脸兴奋，碰了下许澄光的肩膀，紧接着问：“谁啊？”
沈冰清立刻挡了回去：“这是下一个问题了！我们萌萌不回答！”
“……好吧。”程勇失望地说。
吃完了火锅，他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沈冰清凑到她耳边悄悄问：“萌萌，你有喜欢的人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很小的时候。”
“我认识吗？”沈冰清小声接着问。
“妹妹！我认识吗？”还没等她回答，程勇突然把头探了过来，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江萌转头，发现许澄光正走在程勇身旁的不远处，心跳混乱，尴尬胡诌道：“是一个明星……你应该也认识。”
“明星？”
“明星不算！”
“我说的是现实中的！现实中有没有喜欢的？”
“如果没有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
“妹妹，你看我旁边这个人怎么样？”程勇眼神瞟向许澄光，贼兮兮地挑挑眉，被许澄光发现后瞪了一眼。
宽阔悠长的街道上，路灯昏黄，洒下细碎柔和的光影，仿佛蒙蒙细雪飘落人间。晚风拂过树梢，吹得树影婆娑摇曳，也拂过人的心上，把心吹得微微发痒。
她和许澄光住得离火锅店最远，几人在路上依次道别，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
临别时，沉默许久的许澄光突然开口。
“萌萌。”他低声问，“你从小就喜欢的……是哪个明星？”
“嗯？”江萌没听清他的话。
“没事！”许澄光笑了笑，抬起头看着她，格外认真地对她说，“我就是觉得……追星挺好的！我也有特别喜欢的球星，真的！”
“但早恋不好！不要早恋！”
“我们现在还是全心全意搞学习比较重要！”
“我说得对吧？”
江萌愣愣看着他，反应过来后没忍住笑意。
她点点头，对他的观点表示认同，随后弯着眼睛指向自己身后的小区大门，示意他说：“我走啦。”
“好！明天见！”少年扬起眉梢，高高挥着手和她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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