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逢

第八章 重逢

    某个不可言说的人——“X”。

    九月初秋，天朗气清，实验中学的校园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两栋教学楼外的甬道上挤满了开学报到的高一新生和学生家长，家长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热情寒暄，好奇打听着彼此孩子的中考成绩、所在班级以及每个班的师资情况。新生们则纷纷举着手机四处拍照，低头发消息，记录分享着新鲜精彩的校园风光，也记录分享着在正式上课之前可以带手机进校园的好心情。

    “你听说了吗？暑假许澄光把自己关家里哭了半个多月，就因为他中考没考全市第一！”

    “不是吧？他们学霸的世界我是真不懂……欸你说，学霸是不是多多少少都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我觉得是，听我给你们详细分析一番！你们看啊，这个市中考状元谢泽阳，听说他平时特高冷，而且从来不笑，估计除了学习啥也不会！”

    “然后那个考全市第三的江萌，初中和谢泽阳一个班的，听说她根本就不能说话……”

    “不能说话？真的假的？”

    “真的！她初中同学跟我说的……”

    学校展示栏的分班大榜前，几个男生正在一边看榜一边兴高采烈地聊八卦，聊得兴致正旺，被身后突然传来的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打断。

    “你们几个有完没完？”

    “要是实在没事儿闲的，就去自己班教室帮忙把教材发了，把垃圾倒了。”

    “还有，别造谣。我从来不哭。”

    江萌站在不远处的林荫下，默默注视着眼前这个刚刚打扫完教室卫生，手里拎着一个纸袋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少年。

    他个子长高了不少，身形清瘦挺拔，穿着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一双短袖依旧被他习惯性地捋到肩侧，堆出了深浅不平的褶皱。午后斑驳的金色光影打在他蓬松的头发上，勾勒出他立体流畅的五官轮廓。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皮肤在烈日下白得透着光，不笑时眉目淡淡，笑起来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偏偏又不一样。

    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笑起来的样子了，但记忆中那双清澈含笑的眉眼，她永远都不会忘。

    江萌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伴随着少年的靠近，她感受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就在即将和他四目相对的时刻，她发现他突然向右一转，朝学校大门大步走了过去，挡住了一个正从门口走进来的女生的去路。

    她加速的心跳渐渐恢复平缓，仔细一看，发现这个女孩是沈冰清。

    暑假时，她得知了沈冰清如愿考上实验中学的消息，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让她更加开心的是，她和沈冰清被分在了同一个班，高一（十六）班。

    许澄光走到沈冰清面前，把手里拎着的纸袋塞进了她的手里。

    “你怎么知道我想喝奶茶？”沈冰清打开手里的袋子看了一眼，满脸惊喜地抬头问他。

    “老丁让我给你带的，走了！”少年说完挥挥手，转身走向了男生宿舍楼的方向。

    “萌萌宝贝！”

    江萌正注视着他的背影出神，沈冰清抬眼注意到她，拎着奶茶激动地朝她小跑着扑了过来。

    “想死我了！”沈冰清上前一把抱住她，脸颊埋进她的颈窝使劲儿蹭了蹭，“宝贝，抱抱！”

    江萌笑眼弯弯，伸出手紧紧地回抱住了她。那样真实温暖的来自于好朋友的怀抱，让她心口泛酸，终于在心底生出了对这座陌生校园的亲切感和归属感。

    眼下和未来的一切都还神秘未知，尚待揭晓，让她无从感受和触摸。而她最先感受和触摸到的，是来自沈冰清的拥抱。

    “走！咱们先去教室找座位！”沈冰清松开她直起身说。

    江萌点点头。

    沈冰清挽住她的胳膊，和她一起往教学楼走，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另一只胳膊晃了晃拎在手里的奶茶。

    “能和你分到一个班真的太好啦！超级开心！”

    “请你喝奶茶！光光买的！”

    “没想到他还挺有心的，我和他说我朋友也在，他特意多买了一杯！”

    江萌含着笑，做出了一个“谢谢”的手势。她下意识转过头，再次用目光去捕捉白衣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仿佛日光融化在心间，心中一片柔软滚烫。

    谢谢你的奶茶，她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

    好久不见，光光哥哥。

    高一（十六）班的教室里，前来报到的同学们各自按照班主任提前粘贴在黑板上的座位表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江萌的座位在靠墙第四排，沈冰清座位的斜后方。她的同桌是一个名叫丁峻明的男生，这个男生是沈冰清的发小。江萌第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初一下学期沈冰清转学那天。那天他来学校门口接沈冰清放学，送给了沈冰清一双运动鞋和一大束花。

    “沈冰清你哪来的这么多参考书？”江萌把书包放在座位上，看见丁峻明抱着一箱书从教室门口走进来，边走边转头皱着眉问跟在他身后的沈冰清，“买这么多，我想知道你真的会看吗？”

    沈冰清敲了下他的脑袋：“我当然看！废话这么多……”

    丁峻明撇撇嘴，在沈冰清的座位前停下，弯下腰把手里的书箱放在她椅子旁边的空地上，随后起身来到他自己的座位，瞧了江萌一眼，主动打招呼说：“哈喽。”

    他说话时的表情和语气都有点儿冷，给人一种又拽又酷的感觉。江萌一向不太懂得应该如何和这种有个性的男生相处，但她相信，用善意和笑容待人，总归是没有错的。

    她绽开微笑，回给他一个招呼。

    “正好，我介绍你们俩认识一下！”沈冰清说，“这是江萌，是我的好朋友！这是丁峻明，是我的好兄弟！”

    “小明人特别好！萌萌你以后如果有任何需要，尽管跟他提！不用客气！”

    “沈冰清你……”

    “有意见？”

    “没有。”丁峻明小声嘀咕。

    “对了！光光在一班！”沈冰清笑着补充，“他和小明一样，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随时去找他！”

    又一次听见他久违的名字，江萌心中重重一颤。上楼的时候她特意看了眼一班教室的位置，在一楼走廊开水间的隔壁，和十六班离得不算近，可她却觉得已经很近了。

    没有人知道，初中三年里，他们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么遥远。

    就像同样没有人知道，可以和他在同一个校园里共同学习和生活，她究竟有多么开心。

    这种感觉，仿佛回到了夏天。

    六年级暑假的那个夏天早已在她的回忆里被涂抹了亮色，让她咀嚼回味了长达三年的时间。初中三年，她拼命努力学习，努力捱过思念，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勇敢和强大……每一个冰冷难过的日子里，她总是会躲进那个夏天取暖。

    直到今年夏天，他再次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静默晃神许久，垂眸望向放在自己桌上的奶茶，弯起唇角点了点头。

    十六班的班主任姓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短发利落，是个成熟干练的中年女教师，教授的科目是数学。班会课上，郑老师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并向他们介绍了班级的副班主任。他们的副班主任姓林，名叫林絮，是曾经毕业于市实验的学姐，也是他们这学期的语文代课老师。

    郑老师刚向他们介绍完林絮，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极其热烈的欢呼声和鼓掌声。

    “咱们也太幸福了吧，有一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副班！”前桌郭雪瑶侧过头，一脸兴奋地凑近沈冰清说，“听说十五班的副班是个从育才中学调来的体育老师，男的，脾气可大了，超级凶！”

    “林老师！”趁郑老师被教导主任叫到门口问话的当口，沈冰清猛地站了起来，冲林絮大喊了一声。

    林絮朝她看了过来。

    “老师你真好看！”

    “简直是仙女！”

    “比小心心！”

    “爱你！爱你！”

    丁峻明正在仰头灌可乐，瞧见沈冰清的举动，猝不及防被呛了一口，俯下身剧烈地咳了起来。江萌连忙从纸巾盒里抽出两张面巾纸递给了他。

    “谢……谢谢。”丁峻明接过面巾纸，胡乱擦了擦嘴，迅速拽住沈冰清的手臂让她坐下。

    “你虎吧！”丁峻明着急吼道，“老班还在门口呢！你不怕被她抓了？！”

    全班同学看热闹的哄笑声中，林絮冲她浅浅笑了笑。沈冰清开心得不行，一边继续朝林絮比心，一边挣开了丁峻明拽着她手臂的手。

    沈冰清转过头，激动地对江萌说：“萌萌！她太温柔了，我好喜欢她！”

    “你喜不喜欢她？”沈冰清问她。

    江萌笑了，点了点头。

    “沈冰清。”很快，郑老师清凌凌的声音从教室门口传了过来，“这么愿意回头说话，我现在给你调个座，让你说个够，用不用？”

    沈冰清身体一僵，连忙摇头，蔫蔫把头转了回去。

    “正好你在这儿，选个语文课代表？”郑老师走上讲台，对林絮说，“你看看有没有你中意的。”

    “好。”林絮低头看了眼名单，抬起头问，“江萌，是哪位同学？”

    江萌一怔，缓缓举起了手。

    她看见郑老师愣了一下，俯在林絮耳边说了些什么，林絮点点头，抬眼望向她，笑着冲她招了招手。

    丁峻明起身给她让座，她走到了讲台前。

    “想不想当语文课代表？”林絮说，“我看了你的中考语文成绩，也读过你之前发表的文章，觉得你的语文功底不错，想让你试一试。”

    江萌摇头，伸手指向自己发不出声音的喉咙。

    “嗯，我知道。”林絮看着她的眼睛，目光真诚温和。

    “没关系。”林絮冲她笑了起来。

    “课代表我会选两名，你负责收发和检查作业。其他的任务，我让另一名课代表去做，可以吗？”

    江萌点头。

    “好。”林絮笑容和煦，揽过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对她说，“回去吧。”

    江萌回到座位，看到林絮跟郑老师打了声招呼，随后走出了教室。郑老师站在讲台前，继续跟同学们强调班级纪律，并开始组织大家投票评选班委。

    江萌坐得端端正正，仰头认真注视着黑板，脑海中却再次浮现出林絮的笑容。

    很温暖。

    让她觉得很放松，很安心。

    陌生空白的新环境就这样因为一些人的出现，而被涂抹上了鲜艳好看的色彩。这些人中包括沈冰清和林絮，也包括……某个不可言说的人。

    她的“X”。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桌上这杯自己一直没舍得喝的奶茶上。

    随着液体表面冰块的融化，干净透明的杯壁悬挂上一颗颗晶莹清透的水珠，仿佛凝固了时光的琥珀。

    她的思绪就这样一点点凝结，渐渐脱离了郑老师在讲台上一板一眼给他们罗列出的班规班纪，轻飘飘地落在一朵洁白柔软的云上，开始满怀期待地去畅想看似艰辛乏味却又透露着无限美好的高中生活。

    开学第一天晚上是数学晚自习，郑老师布置了一张摸底检测卷给他们做。

    试卷发下来后，丁峻明没写几道题就把笔“啪”地一扣，趴在桌子上酣睡不醒。

    江萌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落在卷面上的笔尖轻轻一颤。

    没想到许澄光那么酷爱数学的人，居然会有一个这么不喜欢学数学的朋友。

    想到这儿，她不禁回忆起郑老师说，本来今天一班和十六班都是数学晚自习，但一班教数学的徐老师临时有事看不了自习，于是跟林老师调了课。林老师也是一班的语文代课老师，一班的晚自习就这样从数学变成了语文。

    她知道某个人最不喜欢学语文了。

    现在的他一定很崩溃。

    江萌边写边想着，不知不觉中，下课铃声响了起来。她盯着桌面上已经写完的卷子恍惚出神，忽然犹豫着课间要不要去一班看看。

    去看看……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

    空着手绕远路经过一班，看上去似乎有点儿奇怪。一班的旁边就是开水间，要不然顺路去接个开水？

    她拿起水杯正准备起身，突然听到教室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萌萌宝贝，有人找！”沈冰清高声冲她喊。

    丁峻明还趴在桌上睡得昏沉，江萌拍了拍他的背，又推了推他，却无论如何都没能把他叫醒。很快，沈冰清走过来，在他耳边大吼了一句“查数学作业了”，丁峻明这才猛然惊醒，被沈冰清拽起来给她让出了位置。

    江萌来到教室门口，发现来找她的人是谢泽阳。

    谢泽阳和许澄光一样也被分在了一班，而且她听说，他和许澄光是同桌。

    她看着眼前的谢泽阳，想象出他和许澄光在教室里朝夕相处的画面，心里忽然十分羡慕。

    为什么她没有被分到一班呢？

    如果她和沈冰清也被分到了一班，可以和他们两个在同一个班级该有多好。

    思绪一次又一次绕了个弯想到他，她不禁觉得有些恍惚。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另一个人。

    原来这种感觉就是喜欢。

    是喜欢吗？

    如果这种感觉真的是喜欢，那么回想起来，这应该是她喜欢他的第三年了。

    原来，她竟然已经喜欢他这么久了。

    “你们班的作文纸。”谢泽阳把一沓作文纸递给她。

    她收回思绪，从他手里接过作文纸，发现里面掺了几张数学的学案卷。

    “怎么掺了数学卷？”谢泽阳惊讶道，立刻说自己重新整理一遍再给她。她正准备帮他一起整理，视线无意间晃过不远处走廊大厅的毕业生光荣榜，猝不及防撞上了一个让她熟悉的白色身影。

    她怔怔望了过去，看到少年正抱着一摞数学卷，站在光荣榜前津津有味地研究着历届学长学姐们的高考录取院校和分数排名。

    光荣榜顶部的暖色灯光将他的侧影轮廓打亮，映照出他干净好看的眼眸和认真专注的脸庞。

    江萌忽然想起了自己偷偷记下来的他的中考成绩。

    全市第二名，数理化三门满分。

    心中莫名燃起了欢喜与骄傲的火苗，不知该凭借怎样的身份和立场，但她就是觉得很开心，很骄傲。

    她为自己喜欢上这样一个优秀耀眼的少年而感到开心和骄傲。

    她看得出神，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眉眼轻弯，目光柔和万分。直到听见谢泽阳喊了声她的名字，她才匆忙回神，接过他重新递给自己的作文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