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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徐图南没有留宿宫中,自是回了徐府。
他拒了温流要套马车送他的提议,自己骑上马,一路从宫城出来。
他在马背上尚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觉得自己还能再看几个时辰公文,但一进家门,他就感到一阵眩晕似的疲倦袭来。
千里奔袭,又心神大恸,徐图南此刻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究竟有多累,这已是这具身体的极限。
他倒在床上就径直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他是被热醒的,盛暑天气,汗浸透了枕巾,一脸一身的粘腻难受。
傍晚了已经,天逐渐沉了下来,霞光像炭火盆里烧到最后的一点余烬,从梅花格子窗里透进来。
徐图南感到脑子很乱,明明周遭静谧得不像话,他却觉得好像有很多人在他耳朵边说话。
这座宅院与他来时,好似没有什么分别。
他素来不好食色,对起居更无讲究,揽风居内一应装饰全无,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还是祖父留下的布置。
他常居宫中,揽风居虽有人洒扫,但干净整洁得过分,到底缺了一些活人气息。
徐宗明死前大骂的那些话他本不愿想起,此刻却如魔咒一般在他耳畔回旋。
他咒他一意孤行,背离孝道,终将无妻无子而亡。
徐图南彼时感到荒谬,此刻想来,不外如是。
他与陛下没有名分,生同衾却不能死同穴。百年后,身后香火寂寥,谁又能记得他呢。
他春秋鼎盛,从前不想这些,如今不知为何,陡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无望的孤独。
他来京城,至今已是第七年。
但他好像,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不曾拥有,所有钻营的一切,好似都与他无关。
他用过晚饭,去看周执素。
周执素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太医院对北辰医道知之甚少,离了北辰的医女,太医院斟酌着用的药,难能稳住周执素的心绪。
她白天很少有清醒的时候,眼神总是呆愣愣地看向一个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了夜晚,哪怕院子里一只夜枭飞过,她也会被惊动得惨叫。
徐图南或徐图越陪着她的时候都还算好,总能安安静静地睡下去。
但徐图越毕竟年纪还小,熬不住,不能一整天都守在她身边。
徐图南询问太医,“家母这病,可有痊愈的希望?”
医者叹了口气。
“老夫人这病,是过度惊吓所致,心病还需心药医,急是急不来的。看看能不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好起来。”
徐图南沉吟一瞬,“大概需要多久?”
“难说啊。”
医者摇了摇头,“太傅,老朽劝您,令慈眼下的身体状况,最好还是回青州,一来,那边有当地的医者,二来,是老夫人熟悉的地方。最好再有亲人陪着,说着话,精心养护着。简单来说,至少两年,身边是离不得人的。”
徐图南送别医者,返回母亲房中。
侍候的下人都很尽心,虽说周执素睡了,但她们还是候在一旁,不错眼地守着。
昨晚周执素又闹到半夜,直到黎明才总算累了,用过饭,洗了澡,好不容易哄着喝下安神汤,把众人都折腾累了才睡下。
这一闹腾,总能安静几天。
周执素床边,趴伏着一个小小少年。
乌黑的毛茸茸的头发,雏鸟似的依靠在周执素身边。
他有着和他相似的眉眼。
徐图南这些日子奔波在外,大半都是徐图越守在母亲身旁,稚嫩的脸上全是疲倦,眼下一团乌青。
父母的家书中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徐图越也是个聪明孩子,七岁就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好好培养,来日也许能与他一样,出将入相,匡扶江山社稷。
母亲的病,绝非一时半刻能好得了的。
徐图越这些日子已经停了许久的功课。
徐图南在心底思索,难道他要让徐图越在这正是要读书习字的年纪,就只守在内院陪伴母亲了吗?
世间浮华富贵,徐图南已登至顶峰,早就尝过赏过,而徐图越,他才十岁,白纸似的,他的人生,这才刚刚开始。
徐图南正想着,徐图越却醒了。
他揉揉眼睛,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示意徐图南外边说话。
门被他轻轻带上。
还是孩子,做这些照顾人的功夫却已经很熟悉了。
其实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但他还是对徐图南说,“哥,你刚打完仗回来,你去歇着吧,母亲这里,有我呢。”
徐图南感到心里有一块什么地方塌陷了,他难得伸手抚过徐图越发顶,“无妨,你去睡吧。”
徐图越眼里的兄长,比他高那么多,又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他心里很有安定感,感到自己还是有人可以依靠的。
于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哥。”
他被侍从带下去睡觉,在走廊一步三回头,不停地叮嘱他,“哥,等母亲醒了,你一定叫我,我来给母亲喂药。我就睡一会儿,一小会就来替你。”
徐图南听着,轻点头答应。
他掀帘入内,周执素恰巧醒了,淡淡笑着望向他,神志奇迹般地清醒,她唤他乳名,“南南。”
“诶。”
徐图南答应一声,坐至母亲身旁,端了药喂她。
周执素这一场病,将她从里到外折腾得不轻,哪怕清醒的时候,瞧着眼神也疲惫苍老了许多,她无力反抗,乖巧顺从地喝下徐图南喂给她的汤药。
她不哭不闹,一碗汤药见底。
丫鬟瞧着,不由得感慨:“侯爷陪着老夫人吃药的时候,老夫人总是要听话些的,哪怕小公子陪着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顺利呢。”
周执素眼神温驯地瞧着徐图南,不反驳也不说话,静静望着他。
徐图南心里不知何故,极酸涩。
他背过身去搁碗,顺便唤丫头拿些蜜饯来,手臂却被周执素拉住了。
她像是清醒又像是糊涂地对着徐图南说:“知道你还忙着,这些琐碎小事不该你做。”
“儿子伺候母亲,是正当的。”
周执素却摇了摇头,“经此一遭,我也想明白了。我与你父亲过了一辈子,也互相憎恨了一辈子,我们也总是逼着你,把我们的期望放到你身上。这么些年,因为我们的自私,你甚至没为自己活过。
“陡然间他人去了,我才想明白,那些事有什么要紧呢,要紧到我们要把一辈子最好的时日都搭进去互相怨憎,连带着孩子也受罪。
“你与陛下既是两心相许,就不要顾忌这么多了,北境的事既了了,你就回她身边去吧。在能相守的日子里相守,再好不过了。”
周执素眼里流转着柔和明亮的光,“我这里,你不必担心,总有你弟弟,还有这满屋子丫鬟婆子的,怎么也不该你这侯爷来伺候我。”
徐图南应着,“这些事,母亲不必操心,我自有分寸的。”
周执素眼里是深重的担忧,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他瞧着性子冷,实则最有责任心不过,她只怕他为着她这副病躯,又将自己耽误了。
但她精神实在不好,吃过药,就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徐图南走出来,轻轻地带上门,他叹息一声,望着京城晴朗的夜空。
漫天星子大如斗,他静静地站在廊下观望。
他在想。
自己是否已经到了归期。
小剧场
很久很久以后,当徐图南被哄好以后。
萧多宝进寝殿寻谢清宴,萧扶风刚禀报完事,正好从内殿出来,萧多宝顺口喊道:“姐夫,走哪儿去?”
萧扶风:???
殿内的徐图南:???
萧扶风一个箭步上前,飞快地捂住了萧多宝的嘴:姑奶奶,我还想多活几年。
萧多宝嘿嘿一笑,把萧扶风的手拉下来一点:姐夫,我不想活了,你呢?
萧扶风:没有人为我发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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