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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是岁大旱,蝗如麻,人如蚁。
灾民与蝗虫所过之处,黄土漫天,地无寸草。
“已经不是赈济米粮能解决的问题了。”
豆蔻灰着面孔,向女帝呈上巴掌大的蝗虫尸体。
“能吃的东西都吃了,树扒皮,草掘根,转眼马上就十月了,寻常人家连生火的东西都没有,不饿死,也要冻死。”
蝗虫尸体落到谢清宴手里,沉甸甸的,大腿布满坚硬短刺,嘴巴像短刀锋利。
此次天灾来势汹汹,郑州——开封东北至临清——禹城以南遭灾最为严重。
黄河流域夏季大水泛滥后,天大旱,河床裸露,形成大片大片的荒滩,飞蝗与黄沙泛滥成灾,一时间遮天蔽日,百姓几乎不见青天。
蝗虫铺天盖地,人绝望地瞧着绿油油的地,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怕那虫落下来啃人肉,喝人血。
逃荒的难民一波波涌入京都,钦天监颓败着脸向谢清宴奏报:恐不日后,蝗灾将至京师。
每日都有新的八百里加急奏折送上谢清宴的龙案,云中蠢蠢欲动,建州亦不太平,倭寇上岸,建州总兵加急的折子一日三道。
镇海侯府本也不甚忠心,说不准便趁着此时反了。
赈灾事宜千头万绪,谢清宴还未理出个章程。
“礼部的那群大人,不替朕分忧,却言之凿凿要朕先写罪己诏呢。”
豆蔻愕然道:“凭什么?”
“凭朕是个女子,坐执天下,颠倒阴阳,致使天下黎民遭难。”
谢清宴按了按眉心,“他们以为,只要朕下罪己诏,再即刻退位让贤,蝗灾便能顷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明知荒唐,但此刻却决不能硬来。
地方动荡,朝内亦不太平,这实在是个多事之秋。
谢清宴闭眼沉思一刻,再睁眼,眸中已平静许多。
“太傅在何处?”
内侍恭敬答道:“太傅已在殿外守候。”
“传。”
徐图南匆匆跨入殿中,身上披着件玄色大氅,内里是件半旧靛青绸直缀,足蹬皂靴,很适合出远门赶路的一身打扮。
谢清宴与徐图南眼神对上,他朝她微微点头,两人交换眼神,许多话已不必再说。
谢清宴写好诏书,取出建州虎符,走下龙座,将虎符亲自交至徐图南手中。
“建州,到底得你亲自去,朕才放心。”
“陛下放心。”
徐图南接过虎符,紧紧握了一下谢清宴的手,转身离去,大氅被风吹来鼓起,如振翅欲飞的鹏鸟。
谢清宴深呼一口气,只觉心下忽然安定许多。
眼下更要紧的是该怎样安抚民心,赈济受灾百姓。
女帝连夜召集左右丞相与六部尚书进宫议事。
“眼下灾情紧急,诸卿有何良计,尽可畅所欲言。”
左右丞相皆是千年的老狐狸,鼻观眼眼观心,似锯嘴葫芦般一句话不说,六部尚书里唯有梁焕开口:
“户部眼下所能点出的总粮不过五十万石,统共能拨出十五万石已经了不得,这远远不够禹城一地百姓所用,凛冬将至,还请陛下早做筹谋。”
“哼,十五万石,梁尚书好大的口气。”
右相龚若平冷哼一声,“今早钦天监来报你难道不晓得吗?那五十万石粮我满打满算给你四十万石,你总有十万石种子粮是要留着的。”
“还十五万石,能匀出十万石已是朝廷仁慈。蝗灾若至京师,明年春耕,百姓以何下地?京都一百二十万人口,以何为生?届时莫不是到你梁大人府上吃席?”
梁焕沉默一瞬,“或者,以银两换以百姓手中多余的粮食。”
龚若平将手一背,嗤笑出声:“梁大人愈发儿戏不是?
“眼看天灾荒年,粮价飞涨,朝廷大小官员俸禄,边境军费,何处不是用钱的地方,不够的,你梁大人自己贴补上么?”
“龚大人实在不必这般肉疼,我盘算的到底是国库的银子,若您肯将私库交我盘点,说不准就够了。”
梁焕岂是吃亏的人,皮笑肉不笑地回应。
“吵什么。”
谢清宴冷冷呵斥道。
龚若平刚要反唇相讥,被她冰冷神情一震,不由自主地闭嘴,慢条斯理地整好衣袖,复又垂手作鹌鹑模样。
殿内极静,悄然不闻一声。
谢清宴眼神扫过底下一排臣子,眼神停留在最前面的老头身上。
左相李秋明。
他资格最老,四平八稳地站在那处,旁人便都有恃无恐地跟着他不发声。
谢清宴心里明白,御史台也好,礼部也罢,多多少少都有这个老东西在背后的授意。
他们不是没有办法,是想叫她知难而退,趁着此次天灾将她撵下台去。
她心中冷笑,平日里还好,瞧不出什么,到这般生死存亡之际才能看出底下有多少人与她并不同一条心。
待到女子恩科过后,这些腐朽的老东西,她必要通通换掉。
但眼下决不是争这意气的时候。
谢清宴对梁焕道:
“你去开朕的私库,能清点出多少便动用多少,眼下最要紧之事是叫百姓安稳度过此次蝗灾。不够的,朕再想法子。”
此言一出,连李秋明也不能不震惊。
古往今来,有几个帝王赈灾是肯开自己私库的。
但谢清宴神情坚决,绝不似做戏说笑。
她平静吩咐梁焕:“户部的十万石粮,由你亲自清点,届时朕会派黑甲卫日夜押送,要快,从此刻起,每分每秒煎熬的都是灾民的血肉。”
梁焕眼中热泪,跪下叩头,咬牙道:“臣必不辱命。”
2
赈济不是长久之策。
有人要死,与他参汤吊命,又能吊得几时?
天要下雨,人才活命。
宫内钦天监还是前朝遗物,几代荒废,已无人有观星之术。
“陛下可以张榜,广召民间有学之士,或许有希望。”
谢清宴捏着眉心,苦笑。
事到如今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
她治下素来宽仁,皇榜一下,许多企图沽名钓誉之辈前来揭榜。
横竖又不会一死,不如搏一搏,倘若赶上老天开恩,少不了一生荣华富贵。
一霎时,满京畿的江湖方士都往皇城赶,个个信誓旦旦,三日五日,七日八日,许诺几日落雨的人都有,御前女官,个个听得耳朵麻木。
雨没有下。
半月过去,蝗灾愈发猖獗。
谢清宴叫人把几个胡言乱语的骗子扒光了在菜市口挂了两日,果然遏制了乱揭皇榜的风气。
奈何一时连投名之人都绝迹,阖宫上下,大气不敢出。
好容易有个人来,揭榜的却是个肥和尚,身子滚圆,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一尊活不倒翁,几近滑稽。
女官见他身为出家人,却锦衣辉煌,金银满身,只道又一个游方骗子,没好气道:
“和尚,跟你说,前几天想来骗钱的还光溜溜挂在菜市口呢,陛下宽仁,不要你的命,可没说不要你的脸,你恁大年纪,想好了再进这个门。”
胖和尚笑道:
“啊呀,我辈出家人,皮囊乃身外之物,只可惜贫僧这副尊容,挂上去有碍观瞻嘛。”
女官不耐烦摆摆手:
“少耍贫嘴,你叫什么?”
和尚依旧笑嘻嘻道:
“还请禀告陛下,豫林求见。”
青仙是随着师父走进这重重宫阙的,银甲的卫士打开一道门,又在身后沉沉关上,一道又一道,一锁又一锁。
他问:
“师父,为什么做皇帝就要把自己锁起来?”
和尚道:
“这世上大贵之物,不锁起来,丢了怎么办?”
青仙叹了口气:“师父又开玩笑。”
和尚摸了摸自己光头,笑道:
“从今往后,把你也锁在这,你乐意不乐意?”
青仙问:
“做什么要把我锁在这?”
和尚道:
“因为你是这世上独一份会看星星的人,皇帝要你看星星,还会帮你看星星,你要镜子,要水银,想要什么,她都会给你,不像你师父我,抠抠唆唆磨磨叨叨的。”
青仙思索道:
“那徒儿愿意。”
和尚道:
“那么,还记得师父教你什么?愿意就要说愿意,否则人家不知道你要什么。”
谢清宴闻听豫林的名字,骤然放下笔。
二主存一。
为她批命之人又到了凡间,她忽地有些迟疑,不敢迈出这道门。
命运已拿走太多,这一次是什么?
她最终走向庭中,豫林圆滚滚身材已立在阶下,双手合十,向她颔首。
谢清宴无言还礼。
豫林道:
“陛下放心,这一次我为天下苍生而来。”
谢清宴见这胖大和尚侧过身道:
“今日贫僧便将这一颗星赠与陛下,以解危难。”
只见那男子双十年纪,白衣雪肤,乌发如瀑,眼睛鹿般圆亮,万分纯净,由着和尚将他牵至谢清宴面前。
似林深雾起,鹿从仙境尽头走向人间。
他见谢清宴,不动亦不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道:“师父说,陛下有高台以望星。”
谢清宴想了想,的确是有的。
在清銮殿。
清銮殿是孝元帝未登基时的住处,他少时沉迷道教,寝宫修的极高,百阶高台,夜里望天,手可摘星辰。
先皇逝世后,清銮殿许久无人居住,已经闲置许久,半点陈设也无,四面透风,极为空旷,青仙步进清銮殿后,却很是满意。
他就在此处住下,白日睡觉,夜里观星。
旁的凡尘事全不在他眼里,宫人端来什么他便吃什么,若没有他也不催问。
谢清宴去看他时,他躺于露台,合衣而睡,曲肱枕之,睡颜如孩童般恬淡纯净。
谢清宴低声吩咐:
“取床锦丝被来。”
内侍办事妥当,不仅取来了锦丝被,连带一个软枕,一床玉覃。
谢清宴亲自给他披上被子,往他脑袋底下垫枕头时将他吵醒了,青仙睁开眼,懵懂一片,坐起身来,一言不发便将玉覃连带上面的锦丝被与软枕一同往内殿拖。
“要下雨了,放在外面会淋湿的。”
他神情认真,听在谢清宴耳中无疑是仙乐,她惊喜地上前一步:“果真?哪里将下雨?”
青仙很不满自己被怀疑,“今夜子时,城中必有大雨。”
谢清宴默了一瞬,定定望向他:“好,朕信你一回。”
谢清宴派人在城中张布告示:今夜有雨。
京都百姓将信将疑,至于权贵亲臣不过嗤笑一声:
“她是病急乱投医了,连个江湖术士的话也能随意相信。”
是夜,子时,风雨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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