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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火灾与偏见
一场声势浩大的剿匪最终结束得很仓促,当捷报传进贺州城的时候,被变相扣押在日本领事馆的军统总算回了府。
袁家一片狼藉,袁森痛打着手底下的人,咆哮道:「什么叫胜仗?那姓段的小子怎么就打赢了!土匪呢?那群土匪…全、全军覆没?!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属下敢怒不敢言,最后也只能唯唯诺诺:「军统…您、您一直没下命令,我们不敢擅自行动啊…」
「你!」袁森捂着心口,气得内脏都抽疼。
要说委屈,首当其冲的就是袁森。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黒宫惠子为什么平白怀疑自己是那次暗杀的谋划人,竟然搬出日本将军的名头将他强留在领事馆足足三天!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难道真的是天不亡段烨霖?
现在段烨霖活着回来,麻烦就更大了。袁森捶着桌子:「算了算了,我问你,屁股都擦干净没有?」
属下提心吊胆:「这……土匪全都扣在段司令那儿了,听说,他已经写了奏报往上交了,那群山村野夫,肯定是没两下就招了,军统,这咱们得赶紧趁特派员下来检查之前,赶紧把自己摘出来!」
「这他妈还用你说!」袁森站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眉头紧锁,老半天才停下,指着那人问道:「诶,那个叫丛林的哑巴还活着吧?」
「还活着,听说被段战舟绑起来关着呢。」
袁森陡然兴奋起来:「好、好、好,去,趁他们下山回来还在整兵的疏忽之际,去给我办几件事!」他贴在下属耳边,说得眉飞色舞,属下连连点头,表情都凝重起来。
而此时,将受伤的伤兵和土匪安置在鹤鸣药堂仓库的段烨霖和段战舟正在商量着接下来的事情。
此次剿匪伤亡倒是不重,土匪头子见已经无力回天,便将自己知道的前因后果都说个干净。段烨霖以保他性命为交换,他也承诺愿意亲自出面指认军统。
段战舟思考了许久才开口:「哥,丛林…能不交出去么?」
段烨霖历目一瞥,绑绷带的动作缓了一下:「他可是最重要的传信人,你觉得可能吗?怎么,你不是一向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现在却不忍心了?」
「才不是这样!」段战舟情急之下声音也响亮了很多,「我…反正我就是想亲自处置他。把他交出去,谁知道参谋长会不会又出面护着他!」
轻笑了一下,段烨霖用牙咬着绷带,打了一个死结,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你这话要是自己也信得过,我当然不会说什么。这事情到了这一步,能保住我就尽量吧。」
他们在这里交谈,许杭捧着一兜子干净纱布走进来,说道:「所有的伤兵和土匪都已经处理过伤口了,你还是找个新地方关押他们吧,这么多人挤在我这小小药堂也不像话。」
听说关着土匪,附近几条街的百姓都不做生意了,关着门人人自危,这倒的确是个麻烦。段烨霖吩咐乔松去讲小铜关的监牢理一理,过会儿就把人转移进去。
为了不打扰段烨霖和许杭叙旧,段战舟也跟着出去了。门一关,段烨霖就把许杭搂进了怀里,略带胡茬的下巴在他脖子上摩挲,让许杭痒得想避开。
他在九荒山上,一刻都没有安心过。怕军统会不择手段,怕许杭会乱来,怕这个怕那个,最后满腔热血全都发泄在剿匪的战场上。
越是迟迟没有援军,他越是欣慰和宽心,直到段战舟上山告诉他一切事情,他才知道了无顾虑是种什么体会。
抱着许杭,摸着他的后脑,段烨霖嗅了嗅他身上的药香,感叹道:「我们少棠长大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十八,个子小小像个孩子。不过我忘了,你早就是一个当家的大人,已经很能干了。」
许杭没有动,等段烨霖说完才拍拍他的背:「你要真觉得我是个小孩子,就不会把我带进小铜关了。」
段烨霖移开自己,目光锁紧许杭的面庞:「是我霸道。可是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会忍不住把他抢过来,锁起来,不给别人看也不让他跑走。」
每每说到这种话题,气氛总会僵化。
「所以,你和隔壁那些土匪也就多了一身军装罢了。」许杭推开他,作势往外走,段烨霖从后头又把他圈住,手横到前头,捏着他的下巴把脸往后转就吻住了唇。
许杭手里的纱布落在地上,滚走很远。
吻是先从舌尖触碰开始,沿着一颗一颗的牙齿数过去,再卷起撩拨上颚,浅尝辄止,退出来啃咬下唇,复又闯进去,深入舌根。
这种方式让许杭有种来不及咽下津液的慌乱感,手指无意识掐着段烨霖的手背,微微蹙眉。
片刻后段烨霖才松开,微喘着说:「我只在你这儿当土匪,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被我抢走的。」
许杭垂着头,从背后漫上来的另一个人的体温很滚烫,一直温热到他的全身。
他看着地上散乱的纱布,目光游动,没有落点,再渐渐移到门外,看着房梁上的一个蜘蛛网,道:「段烨霖,你总是这么有自信。但愿,你永远都能这么自信。」
段烨霖忽如想起什么,把兜里的东西取出,塞进许杭手里,许杭低头一瞧,瞳孔放大。
那是被丛林扔掉的那只香囊。
「这回,不要再弄丢了。」段烨霖吻他的发,既像是在说香囊,又像是在说自己。
二人此时静和美好,本当是和睦之景,却被一阵刺鼻的烟味给打断了。
那烟味不像是药堂里的药炉子,也不像谁家过了火候的灶台,带着些浓烈的火油味,越发浓郁,渐渐呛人起来。
许杭皱眉,忍不住咳了两声,就听到外头发出炸开锅一般的嚎叫声。
「走水了!快!救火啊!」
几乎是片刻之间,哭喊声、怒骂声、泼水声,此起彼伏。段烨霖和许杭坐不住了,冲到鹤鸣药堂外一看,顿时傻眼了。
那关押着伤兵和土匪的仓库,大门被人锁上,火光烛天,热浪如沸,截然如焚场烧起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
这是一场像天罚一样的火,无休无止地向天空蔓延,它与风勾搭纠缠,如一只修炼千年的妖怪,盘踞在仓库之上,可怖而残忍。
大嘴一张,火舌一舔,所到之处发着黑气和浓烟,一片废墟残垣,它的利爪如此犀利,野心勃勃地要撕碎困在里头的每一条生灵。
来来往往多少人,吓得目瞪口呆,贺州城气候湿润,多少年没有着过这么凶猛的火,大家端着大大小小的水桶和锅碗瓢盆来来回回地扑火救人,脸上被熏得黑漆漆的,又被汗糊成一片。
「救命!!!!」
「啊啊啊!开门啊!我不想死!」
「谁来救救我?!好疼啊!」
仓库里,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喊声。
你有没有听过十八层地狱里受刑的恶鬼从油锅里伸出双手狰狞可怖的哀嚎声?
此刻在现场的人恐怕全都听到了,黄泉如有知,大抵莫过此。
段烨霖抓过脏了一脸的乔松,大喝:「怎么回事!」
乔松身子都好似被火的热气蒸烫了,喘气如牛:「刚才我去拿药,一回来就看到一群蒙着面的人,锁了门,放火…还把、还把丛林给劫走了!」
「妈的!」段烨霖狠狠朝旁边啐了一口,这事情是谁干的,显然不过了,「这全是火油味!这火熄不灭的,去搬木桩来,把门撞开!」
哭声,叫声,泼水声,咒骂声….灾难来临的时候,一切生命都要给它放行,众生嘈杂之中,唯有许杭一个人呆呆站在原地,怔愣看着这出闹剧,似乎有点放空。
他的眼神,像是打碎的玻璃珠子,有些涣散,嘴唇微微张开,是惊讶无比的表现。直到有个救火的人撞了他一下,才将他陡然撞醒。身子一震,他眼眶有点红,骤然抢过一盆水来,从自己的头顶哗一下浇下去,淋湿以后,竟往火里冲去!
「当家的!使不得啊….」胡大夫一看就急了,扯着嗓子喊道。
段烨霖回头一看,许杭正不要命地用自己的身子去撞门,铁门烧得滚烫,顶头的横梁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都会要人性命。
「许少棠!你疯了!」段烨霖冲上去,扣住许杭的肩膀就把许杭往回拽,「你他妈不要命了!」
然而许杭像是听不到他说话一样,狠狠一甩手,又要拿身子去拼。段烨霖气急败坏,拎着人的脖子一勾,然后蹲下身把人扛在肩膀上,大步往空旷的地方走。
「你放我下来!」
许杭在他肩膀上气愤地扭动,奋力地捶打段烨霖的后背,却像是在敲击一尊雕像般毫无反应,直到自己被段烨霖狠狠扔到地上,段烨霖的指头几乎就戳在自己的额头前。
「再往前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一点玩笑的成分也没有,段烨霖板起了脸,警告味十足。
火势还在继续,段烨霖虽然心急,却还是注意到了许杭的反常。许杭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冷静是他的保护色,理智是他的聪慧,可是今天,他居然愚蠢到以身犯险,这实在太不像样了。
被吼了一句的许杭,微微抬起眼皮,布着血丝的眼球看向段烨霖,竟陡然有些凌厉的狠意,虽然一闪而过,却让段烨霖心头一慌。
今天的一切都来得古怪蹊跷,就连许杭也变得古怪蹊跷起来了。
“砰!”
后方爆发出一声巨响,是乔松带人用木桩撞开了铁门,此时的仓库已经被烧得摇摇欲坠,受了这最后的致命一击,发出痛苦的喟叹之后,一面墙壁轰然倒塌。
一时间,尘土夹着血腥气息被卷起来,竟能扑腾至数米之高,久久不散,有遮天蔽日的阵仗。
「咳咳咳!!」
「真呛啊!」
人们皱眉凝视。
墙一倒,火势渐渐开始小了,像个耗尽法术的妖怪,灰飞烟灭之前还不甘心地动动手脚,最后偃旗息鼓。
段烨霖和许杭瞳孔一收,连忙往里跑,不过跑了几步,不约而同若被雷劈一般,急刹车一下,定在原地不动。
因为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根本就是一副万尸同哭图!
几百具烧焦的尸体以人类无法想象的扭曲姿态缠在一起,有些成团,有些成块,黑黢黢的一堆又一堆,像非人的怪物,更像是三头六臂的畸形人。
那狰狞的姿势,无一例外都冲着门的方向,甚至尸体上的青筋都还暴起在那里,死死抠在门板之上。
它们叠罗汉一般,一个压在另一个上头,都渴望从火场出去,却没有一个等到生还的机会。
尸体之中,有仰面哭天的,有以头抢地的,有的面目全非,有的只剩半个头,断肢残腿数不胜数…不少人看清这废墟的景象,一扭头就吐了出来,饶是胆子大一些的,最多只一眼,也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扼腕叹息。
那里头不仅仅有土匪,还有不少土匪的家眷以及伤兵。
唯有许杭和段烨霖,始终僵直着身子,半点都没有动过,只是下巴紧紧绷着,双手死死捏着拳头。
死一般的寂静,灼灼烈火的余热还没散去,烧在人们心房之上,烧掉信仰和希望,烧掉他们对生命的期翼。
乔松看着不少出生入死的兄弟死于非命,实在情难自已,捂着嘴蹲在地上痛哭了起来,拳头砸向地面,懊恼自己的无能为力。
明明只有一个人的哭声,为何许杭却好像听到了数百人的哭声?闭上眼睛,那声音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人的的精神淹没。
一步步慢慢退出废墟,许杭的嗓子也像被熏得有些沙哑,带着点讽刺的味道:「……段烨霖,这个场景,你眼熟吗?」
段烨霖猩红到发热的眼抬起来,与许杭对视。
「十多年前,日寇侵华,打入蜀中之地,为了避免日寇得逞,政府下令放的一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数千年的古城毁于一旦。多少街巷、房屋被烧,千百石谷米被烈火吞掉,百万元的绸缎烧成灰土,文物珍品荡然无存,一万多人葬身火海。」许杭的声音虽然没有起伏,可是语气极近哀怨,像在念一篇哀悼文,「后来,这场政策被称之为‘焦土政策’。」
这个故事,知道的人很多,是个被载入战争史册的故事。
百姓们怎么会想得到,他们信赖的、尊敬的军官们,会是杀他们的一把刀,会在危险来临的时候弃城而逃,甚至将他们的性命当做一场献祭,无论他们是土匪还是良民,对在上位者而言,都一文不值。
许杭看着看着,嘴角忍不住往上勾,手指颤颤巍巍,指着那副惨状:「看到了吗?所谓军阀,就是这样踩在百姓的尸骨之上,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曾改变。」
段烨霖没有回答,他听出许杭口吻中浓浓的失望来。
直到这一刻,他无比懊恼自己不是天神,不能够起死回生,当下他能做的就只有蹲下身,一具一具地把尸体拖出来,放到平地上,摆好。
这事情有些渗人,只有鹤鸣药堂的人才敢上去一起帮忙。从傍晚到夜深,才将所有的尸体都清理出来。
点了点,共有三百九十五具,最小的才十二岁,摆在大街上,真他娘的蔚为壮观。
段烨霖清理到那个孩子的尸体的时候,手颤抖了一下。发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被另一具尸体护着,没烧太坏,是被呛死的。
明明,他答应过那个络腮胡子的山贼,待事情了却,就带他们所有人在贺州城做个本分百姓,让这些无辜的女眷和孩子不用风餐露宿,可以太平安康。
现在,都不可能了。
许杭跪坐着,用自己的帕子给那个孩子擦脸,让他干干净净地来也能干干净净地走。擦完以后,把白布盖在他脸上,以示对死者的尊敬。他难得严厉地对段烨霖开口:「这些人,都是因为你的疏忽死的。」
天上繁星点点,夜很贪凉,小风瑟瑟。段烨霖站起身,掸了掸灰,垂头,声音低哑却蕴含力量:「…我明白。」
这不是简单的三个字。
上一次听段烨霖这种口气说‘我明白’,是在血洗金甲堂之前。
三百九十五条人命、肝胆相照的手下、情义和百姓,这笔账,真的应该好好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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