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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奶油与弑亲
丛林本来是想回忆一下从前,一不小心就回忆地太久远了。
丛薇和丛林是参谋长从拍花子手里买回来的,那年,丛薇六岁,丛林五岁。
他一直记得,是阿姐跟他说,那个老婆婆卖麦芽糖,于是他就跟她走,可是走了好久都没有回去,阿姐追上来,两个人就一起被拐走了。
参谋长把他们丢进那个叫做‘血朱雀’的组织,第一天,他们就被打得动弹不了,这是在告诉他们,第一件学的事就是习惯疼痛。
经年的刀光血肉,火里雨里,食肉咽土而活。丛林第一次杀人,是八岁的时候,从一个昏迷的死囚的脖颈处划了一道,血喷出来,人在地上抽搐,随后不动了。
他吓得都尿了,当然也被罚跪了一整晚。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他这一生,与杀戮如影随形,分离不了。
在外,丛薇与他是参谋长的义女义子。
丛薇曾抱着他说:「小弟,阿娘说,杀人多了,入不了轮回的。以后阿姐去杀人,你就不要再杀人了。」
丛林暗自笑,笑阿姐还是太单纯了。
遇见段战舟,是一个意外。
参谋长的次子十岁生日宴会那天,也是丛林的生辰。
可是那天,他过得和往常一样,练习负重长跑十公里,格斗、刺杀、研毒,直到一身尘土倒在床上,听到一墙之隔的参谋长府上唱着祝贺的歌,他才想起来。
一个活在阴影里的杀手是不需要过这种无聊的节日的,杀手教官一定会这么说。可是夜半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好奇爬上了墙头——他发誓,他只是好奇想看一眼。
就是这一眼,错误的开端。
「你是谁?」墙角下站着同样一脸稚嫩的段战舟,他看起来比丛林大了五六岁,宴会里有个富家小姑娘一直缠着他,他出来透透气,一抬头,就看见一个脸庞乌漆嘛黑小子在爬墙头。
丛林惊得几乎缩回头去,紧张地看着段战舟。
段战舟歪着头:「我问你呢!你是贼么?」
丛林摇摇头。其实他现在在想,如果这家伙乱喊乱叫,惊到了教官,他就一刀杀了他。
段战舟看了看身后的宴会厅,又偏过头来,很懂得说:「你是不是也想到这种地方玩?想见识见识?」
丛林点点头,但是手从兜里拿出了小刀。为了把段战舟哄过来,他故意做了个手势,指指宴会厅,又指指自己,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
他想,段战舟为了听清楚话一定会走近,这样他有把握从墙头飞刀下去,扎破他的喉咙。
谁知段战舟反应了一下,哦了一声,居然跑回了宴会厅。丛林很好奇他究竟想做什么,就没有从墙头离开,直到段战舟端着一个小小的碟子,碟子上是一小块蛋糕,还插着一个做工很精致的西洋蜡烛,像一颗小松树。
真漂亮。‘血朱雀’里头一切都是黑漆漆的,连窗户都被涂黑了,院子里什么花花草草都没有,森严恐怖,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墙头很高,段战舟点着脚举起蜡烛,正好到丛林下巴处,他就看得更清楚了。
那白如棉絮的奶油,像云朵一样,真的是能吃的吗?那该是多么美妙的味道。
「喏,只剩下一块了,给你。刚才你指来指去,我一看就明白了,你是说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吧?怎么样,我是不是够聪明。」
丛林傻在原地,半晌都没接过,段战舟举得手都酸了,皱起眉:「喂!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啊?」
丛林回神,手里的刀松开掉到草丛里,他赶紧伸手去接,这时候就听见远处有人喊道:「战舟!我们要回去了,你快回来!」
段战舟回头:「来了!等会儿!」
可是等他再回头,墙头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蛋糕也没拿走。
「喂?喂?人呢?走了?」真是没礼貌………他不悦地啧了一下就离开了。
墙那头,丛林因为怕被人发现,急急抓了一把就缩回去了,张开手一看,只来得及拿下蛋糕上的蜡烛。
因为情急用手灭了蜡烛,掌心微微有些烫伤,起了个小水泡,手指尖也沾上了奶油。
他放到嘴里尝,尝了很久很久。
当晚他回到房间,枕在枕头上,一夜无眠,天快亮的时候,他问丛薇:「阿姐,你知道…奶油是什么味道吗?」
丛薇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嘟囔道:「那是我们一辈子也吃不到的味道。」
从那以后,他时常都会翻过去墙头,看一看那个少年会不会出现。
直到几年以后,他和从薇终于走出组织,以正面的身份被参谋长介绍给上流社会,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段战舟。
彼时的段战舟已经是个军人,看不到当初的稚嫩,颀长的身形站在哪里,都惹人注意。
没有人会知道,丛林和段战舟握手的时候,平静的外表下,心跳如惊涛骇浪。手指轻轻接触的那一点点地方,都似一种酥麻的触电。
「段先生,你好,久仰大名。」仔细听的话,其实气息都是乱的。
「嗯,你好。」可是,段战舟只是客套地握了一下就走了。
他不记得他。也是,一个小如杂草般的插曲,没有人该记得。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当段战舟上门向丛薇提亲的时候,丛林就像那晚没拿到蛋糕的心情一样,空落落的。
如果,不让他尝到奶油的味道,他也是不会惦记整块蛋糕的,真的。偏偏命运只是给你一点甜头,让你求而不得。
剩下的,全是苦。
大约因为是自己未婚妻的亲弟弟的缘故吧,段战舟待丛林还不赖。他看丛林对枪支感兴趣,就带他去射击场打靶子。
这可让丛林哭笑不得。
他六岁拿枪,比段战舟的技术好过一座山去,可此刻偏偏要装作不会拿枪的蹩脚样子。
「你先端着这里,然后看这里…对…把这个对着……」
错了。丛林心想。段战舟射击的方法有很浓的个人习惯,而这个习惯是杀手教官经常教导自己,绝不能犯的错误。
然而听着段战舟的指导,他故意摆出虚心求教的模样。
在第一枪打出去的时候,还要假装被后坐力伤到胳膊,甩出枪支,扶着胳膊喊疼。
「没事吧?」段战舟凑过来,拿起他的胳膊,不轻不重地按揉起来,力道让人觉得肌肉很放松。近距离看他,他的睫毛不长,但是很浓密,这样专注看一件东西的时候,分外迷人。
这一零星的温柔,都能让丛林像闺阁女儿攒嫁妆一样,压在箱底偷偷温存的。
「对不起啊,我比较笨,难为你教我了。」丛林对他说。
段战舟笑笑,脱下手套:「第一次能打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你再练练,我带你阿姐出去走走。」
一转身,就见从薇站在门口,像一只等人牵走的温顺小鸟,看着段战舟甜甜地笑。
他们走了,丛林追到门边,躲着看他们的背影。在上车的时候,从薇挂在段战舟的脖子上,在他脸颊处吻了一下。
宛如一对璧人。看得很刺眼。
丛林回到射击场里,拿起枪,姿势准确而凌厉地击穿了靶子,打光了所有子弹,例无虚发。
如果感情的事情,也像射击一样简单该多好,至少他很擅长。
婚礼,在没什么人的期待中,还是来了。
决定杀从薇这件事,就像那个被烫伤的水泡一样,也是疼的。
丛薇,他的阿姐,死在她的新婚夜里,一把匕首从她的心脏扎进去,快准狠。
执刀人就是她的亲弟弟。
他杀过很多人,只有这次,杀的是自己认识的人,更是亲人。
段战舟抱着淌血的丛薇,一枪打穿了丛林的肩膀,如果不是丛薇垂死拉住他的手,那个子弹本来是瞄准丛林的脑袋的。
她咽气前说:「……不要伤害我的小弟。」
阿姐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通透干净,他的心思,阿姐全都明白。
所有人都说丛林是疯了,是鬼迷心窍,是大逆不道,只有丛林自己知道,他的世界,从阿姐死去的那一刻开始,如玻璃镜子碎裂满地,全是残骸乱渣了。
段战舟折磨自己是应该的,因为他杀了他爱的女人,杀了他的妻子。就像他在逼自己吞碳来给从薇赎罪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一样——
「丛林,只要你在我眼前一秒,我就会让你疼一秒,深入骨髓,让你悔不当初!」
这句话,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做到了。
正如同在九荒山上,此时此刻,丛林躺着大喘气,眼前一黑,段战舟走到面前,踩在他的伤口之上。
「嗯!」
丛林疼得缩了一下,段战舟蹲下身,捏着他的下巴,眼神里几乎要冒火: 「我真是有眼无珠,像你这样的祸患一直留在我身边,我竟然从未看清过你!」
好了,那厌恶入骨髓的眼神,看自己像是看一个垃圾,丛林想笑,却又觉得笑不出来。
段战舟的手压在他脸颊的伤口处,狠狠一捏:「怎么,吞一次炭还没让你长点记性吗?你还要害死我身边多少人!」
「咳咳……咳咳咳……」
段战舟已经气得失去了理智,狠狠把丛林提起来,掐着他的脖子:「难怪,就算我怎么折磨你你都不肯走!原来,原来你是个细作!」
「看在你阿姐的面子上,我才饶你一命的!结果你竟然串通军统来害我?怎么,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荣华富贵吗?那你真够能忍,还真是一鸣惊人啊。」
「我现在有点后悔让你吞碳把你弄哑了,因为我很想听听,你能狡辩出什么花儿来!」
他的内心有一种浓浓的背叛感和失望感,那种情愫,是丛薇死的时候都没有过的。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通过折磨丛林来泄愤,可怖的是,这种单方面的压制竟然让他的内心有了些变化。
究竟用了多少方法呢?他曾在最冷的冬天罚丛林跪在雪地里一整夜,让他高烧几日不退,他曾在出海时把丛林丢在小舟上任他死活,任他被风吹日晒,他曾把他关在柴房里不给吃喝做粗活,直到他满手冻疮……常人忍受不了的,丛林都忍下来了。
只是每次惩罚之后,丛林总会站在那里,脸上好像无悲无喜,眼里却写着患得患失,凄凄惶惶的,好像一个不容天地的可怜人。
每次,段战舟心都会有种被挠过的刺疼。他把这强硬理解为对丛薇的愧疚,继而变本加厉地折磨丛林。
这个家伙,这个混蛋,他怎么可以是个细作?!
到了这一步,丛林知道自己是彻底输了,只能放弃般地闭上眼睛,伸出手指指他,再指指自己,手掌在脖子处划了一下。这是在说——
「你可以,杀我了。」
心头宛如蚂蚁啃咬的轻微疼痛,段战舟松开手,面色一僵,丛林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看着血泊里的丛林,除了起伏的胸膛,就与一个死人无异,竟然令人有种想拥入怀里的可怜。
段战舟咬了咬下唇,最后很艰难地一转身,命令道:「给他包扎,带他回去…」
「军长,这种人直接杀了吧。」
「不行!」段战舟一口拒绝,「……我…我还要审他,看看他还有没有同党!」
他还不能死,因为他还没有……没有折磨够。段战舟这样对自己解释。
对,他还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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