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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陆北顾怀揣着尚未完全平复的心情,向北来到东大街后,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瞬间怔在当场。
这里跟他天不亮就出门时的场景已经截然不同了。
大门后平日空旷的庭院里此刻人声鼎沸,十几个学官,数十名监生,近百的胥吏、仆役.整个国子监的人全聚集到这里了,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如同过年般的喜气。
这对于人数其实并不多的国子监来说,说是“倾巢而动”也不为过。
显然,国子监是特意派人去看榜了,而且在看到陆北顾中省元的第一时间,就跑回来报告。
而大门前面被几位包括周敦颐在内的博士簇拥着的,正是判国子监事、天章阁侍讲杨安国杨学士。
这位以通经闻名的紫袍大员,此刻竟也抛开了平日的端肃,笑得见牙不见眼,雪白的胡须跟着微微颤抖,跟周敦颐在说这话。
“来了!省元郎回来了!就在街对面呢!”
不知是谁眼尖,一声高呼划破了喧闹。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聚焦在隔着一条街的陆北顾身上!
“是陆郎君,点爆竹啊!愣着干嘛?”
确认之后,国子监的胥吏们开始手忙脚乱地点燃刚搬出来的鞭炮.这些都是过年的时候剩下的存货,刚匆忙从仓库里弄出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受潮。
“噼里啪啦!”
霎时间,数十挂爆竹被顺利点燃。
这些爆竹炸裂开无数细碎的红纸屑,就如同降下了一场喜庆的雨一般,空气里硝烟燃烧的独特气息也马上就弥漫开来。
随后,更有新鲜折断的荆棘枝条被投入到刚烧起来的火堆中。
这是国子监庆祝生员高中魁首的隆重仪式。
——“燃棘”。
只可惜因为太学的崛起和国子监的落寞,这个仪式已经很多年没举行过了。
“恭贺陆兄高中省元!”
“陆郎君为我国子监扬名矣!”
“省元郎!省元郎!”
众人不由分说便将陆北顾团团围住,无数手臂拍打着他的肩膀后背,不同话语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仪式感带来的惊喜,瞬间被这扑面而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狂热所淹没,只剩下眩晕般的茫然。
杨安国亲自迎上两步,拉着陆北顾的手,对着众人大声宣布道。
“我广文馆生陆北顾,高中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省元!此乃我国子监近二十载未有之盛事!”
他说话声音激动的都有些发颤,听起来不像是装的。
杨安国带着国子监摆烂是真的,但想重现父辈执掌国子监时的辉煌也是真的。
几十年前,国子监作为大宋最高学府,何等辉煌?就连区区一个编外的广文馆生员名额,都得大员亲自请托才行,可现在呢?衰落成什么样子了?
而国子监此前的兴盛,根源在于最好的科举资源,是不直接对平民百姓开放的,随着庆历新政以后太学的崛起,国子监的衰落也就成了必然。
因为科举天赋是不随着血缘传递的,这就意味着,从平民百姓里广泛招收有天赋人才的太学,必然会取代以招收官员子弟为主的国子监。
所以,国子监也就日渐衰落了下去,杨安国也没办法,可说白了,要是能力争上游,谁愿意摆烂呢?
吵闹声中,陆北顾大声对着杨安国说道。
“多谢杨学士,学生身为国子监广文馆生,为国子监争光乃是荣幸,学士如此待我,委实惶恐。”
杨安国捻须大笑,声若洪钟:“何须惶恐?此乃你应得之荣!”
他大手一挥,很快,身后的胥吏就双手捧着托盘凑了上来,托盘上面还盖着红绸。
杨安国亲自揭开红绸。
陆北顾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块纯金打造的金牌!
这金牌正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芒,而上面还刻着字。
——“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省元”。
在宋代,给金这种贵金属刻字,是需要先退火,然后用錾子一点点去敲的,流程复杂且耗时漫长,根本不可能临时完成。
而杨安国显然也没有准确预测排名的能力,所以这块金牌明显是事先准备好的,也特意没刻人名就是谁考中了省元那就拿出来,要是考不中就当没这回事,直接回炉融了,除了工匠的手工费之外也没什么损失。
但陆北顾压根不在乎这些,因为杨安国确实没玩虚的啊!
按《宋会要辑稿》记载,仁宗朝上等品质的黄金1两等于5贯钱,他瞅着这块金牌放在托盘上胥吏端着都挺费劲儿,目测一下,这个重量换算成铜钱少说也得数百贯了,往多说上千贯也正常。
这什么概念?这是直接给陆北顾送了开封一套宅!
随后,在众人的一片羡慕中,杨安国亲自双手将金牌递出,动作甚至有些吃力。
陆北顾上前一步,躬身双手接过,入手果然很沉。
“此番高中省元,离不开国子监诸位师长教诲,国子监之恩,学生永志不忘。”
这话,陆北顾说的格外真心实意。
虽然是公平交换吧,但与太学一战之后,国子监确实给他提供了极为优渥的衣食住行条件,并且将全部的师资和藏书都向他开放了,这对于陆北顾有一个安稳、舒心的备考环境,以及提升科举实力,是非常重要的。
再加上,这么沉的一块金牌当奖励,你换谁来,谁不感激呢?
毕竟这世界上,愿意说一堆惠而不费漂亮话的人很多,但愿意给你能换京城一套宅的金子的人,可真不多。
物质是物质了一点,但这才叫诚意不是吗?
陆北顾这话说的很真诚,杨安国闻言,脸上笑容更盛。
他重重拍了拍陆北顾的手臂:“休得过谦!文章华国,笔扫千军,这是你自家真本事挣来的!我国子监得此佳讯,扬眉吐气,老夫亦是心中快慰!”
之所以下这么大的血本,除了国子监确实经费充裕以外,杨安国也有他的谋划。
本来国子监面对如日中天的太学,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但在今年,在嘉祐二年这个时间点,杨安国看到了希望官家不愿意太学一家独大,那以后就势必会扶持其他学府与太学对抗,眼下能马上扶持起来的,除了国子监还有哪家?
那么对于杨安国来讲,在与太学对战中战胜刘几,并且在这次礼部省试里拿下了省元的陆北顾,就成了他最需要力捧的人才。
“千金买骨”这个道理他还是非常清楚的,只要把陆北顾跟国子监绑定到一起,那么以后对国子监进行改制以及扩大招生,就有了金字招牌。
为此,杨安国甚至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在官家那里尽全力给陆北顾说点好话,尽可能地让陆北顾在殿试里提前拿到些印象分。
毕竟,殿试跟省试不同,官家管不了省试排名不假,但殿试可是官家亲自排名的。
而官家对于某个考生的印象,其实是会极大地影响最后的殿试排名的。
与此同时,就在国子监给陆北顾举办极有牌面的庆祝仪式时候,国子监的胥吏们也抬着沉甸甸的箩筐来到了东大街上。
箩筐里是已经被剪断了绳子的散铜钱,他们向西沿着东大街往南熏门内大街以及西大街的方向走,随后毫不吝啬地抓起一把又一把的铜钱,向着街上过往的行人、车夫、小贩,乃至附近店铺的伙计,用力抛洒出去!
“叮叮当当”的铜钱落地声,伴随着胥吏们自豪的宣告,响彻了开封南城。
“国子监广文馆生陆北顾,嘉祐二年省元!”
“贺!国子监陆北顾陆郎君,高中省元!”
“喜钱!沾沾省元郎的喜气!”
黄澄澄的铜钱在青石板路上跳跃滚动,引得路人纷纷弯腰争抢,一时间场面更加喜庆。
而这里本就是外城商业最发达之所在,想必陆北顾高中省元这个消息,很快就会随着国子监的撒钱行动而传遍整个开封城了。
省元庆祝仪式结束之后就已经到中午了,国子监里大摆筵席,众人好好地吃了一顿。
随后,陆北顾在国子监休息了片刻,便选择乘坐监内的骡车前往宋庠府邸。
因为太学生正在御街尽头的宣德门叩阙,所以骡车并未走“龙津桥-朱雀门-州桥”这条路经由南熏门内大街到御街,而是选择向西走,稍微绕一下。
走到西大街尽头,路过马季良园,从戒坛院的高墙下折向北,接连穿过两座石桥,行至金梁桥再向东,内城巍峨的城墙便豁然在望了。
自闾阖门入内城,喧嚣顿消,权贵云集之地的威仪感扑面而来。
不多时,骡车便停在了宋庠府邸那扇熟悉的大门前。
门房和府里的管事都认得他,并未怠慢。
稍等了片刻之后,陆北顾跟着管事进入宋府,这次没引他去书房,而是直接去了宋庠的卧室。
卧室里,宋庠裹着一件半旧的袍子,正倚在窗边软榻上,就着下午的天光读一卷书,花白的鬓角很显眼。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眼。
刚才管事就跟他说了,是陆北顾来访,不用想,肯定是因为省试成绩出来了。
“先生!”
进门后陆北顾深深一揖,说道:“学生侥幸,忝为今科省元!”
随后,陆北顾把他各科的成绩,以及后面李寔、曾巩、苏轼等人的成绩,都如实地向宋庠汇报了一番。
“很好,不负你数月悬梁之苦,老夫这点心血,也算没白费。”
宋庠闻言,枯瘦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一叩,眼中闪过欣慰之色。
不过,宋庠并没有把内心的喜悦表现得太过明显,反而说道。
“省元之位,固然可喜。”
宋庠缓缓坐直身子,将书卷搁在案几上:“然则你需知此番夺魁,七分凭实力,三分借时势。若非那场大雪酷寒,挫尽南士锋芒,而你年轻体健,耐得苦寒,笔下未至凝滞,更兼那篇赋作得了‘甲上’之评,深合考官心意这省元之位,花落谁家,犹未可知。”
陆北顾收敛了喜色,凝神静听。
这话虽然不好听,但确实是事实,他的纯实力现在并没有达到稳压天下英才的水平。
这次能拿到省元,归根结底,是宋庠给他提前押中了不少题,而且他自身年轻比较抗冻,再加上一点点运气,这些因素缺一不可。
当然了,这届礼部省试,所有排名靠前的考生,其实无一例外,都是具有“在严寒环境下正常或超常发挥”的特点的。
只能说,时势造英雄。
“殿试之期,迫在眉睫,届时春风和煦,再无风雪侵扰之患,闽、楚、蜀、浙之英才,蛰伏一冬,必如惊蛰之虫,尽展其能。”
见他听进去了,宋庠微微颔首,继续道:“彼时群雄并起,各逞手段,才是真正见功力、分高下的时刻。你若因一省元而生了骄矜懈怠之心,则东华门外状元唱名,恐与你无缘矣。”
“学生不敢忘形,谨记先生教诲。”
陆北顾心头微凛,肃然躬身道。
宋庠忽而喟叹一声,语气沉缓下来:“你可知,为何定要你力争状元?或许你以为,一甲进士及第,风光仿佛相差无几。今日,我便与你分说清楚,这‘状元’二字,于仕途而言,究竟意味着何等天地之别。”
他接下来的话,真就称得上如数家珍。
“丁卯科状元王尧臣,释褐授将作监丞,通判湖州;己丑科状元冯京,释褐授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状元起步,便是从六品下的职官!而差遣更是一州之通判,权责仅次知州,掌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监察官吏,直可专达天听!”
“而其他一甲,乃至一甲以下又如何?”
宋庠直接说道:“一甲‘进士及第’,仅授初等职官,差遣多为知县;二甲‘进士出身’,试衔大县簿尉;三甲四甲亦然,且需‘守选’候缺;至于五甲‘同进士出身’及诸科,更是远谪边陲小邑,或予散官虚衔。”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果是五甲同进士,若无机缘造化,或许需在判司簿尉这等微末职位上蹉跎数十载,方能望及通判之阶!而状元,甫一登第,便已屹立于彼辈穷尽半生或许都难以企及之高位!其间差距,岂止云泥?这便是朝廷优渥状元、以示天下读书人之典范!”
陆北顾的脑海里,几乎瞬间闪过泸州判官李磐那奔波劳碌、鬓角早染风霜的身影,又想起岳州判官王陶,虽为进士,却仍在各州判官任上辗转难升。
仕途之路,其漫漫修远、阶次森严、升迁之艰,此刻被宋庠以最直白的方式展示在他眼前。
而殿试名次,便是这漫漫长路的起点,也是他眼下唯一能凭借自身才学奋力搏取,从而一步登天的关键!
陆北顾再次深深一揖:“学生断不敢因省元之幸而有丝毫松懈,必当竭尽全力,以赴殿试!”
“明白就好。”
宋庠见他神情郑重,知此番话语已彻底给他讲明白了。
而如果自己的前途,自己都不重视,那也就真真是无药可救。
“不过殿试的准备不同于省试,诸科学问固然仍是根本,需得勤学不辍。然最终名次高下,只要水平相近,剩下的皆由官家圣心独断,故而揣摩上意、体察圣心,亦是重中之重。”
“至于官家心意能决定到什么程度?给你举个极端点的例子罢。”
刚才是给陆北顾警告,让他不要得意忘形,而这时候宋庠的神态已经轻松很多了,甚至直接给他讲了个相当野史的事情。
“譬如开宝八年乙亥科殿试,当时的规定是如果殿试中某位考生头一个交卷而又没犯什么错误,官家就会点其为状元,而考生王嗣宗才思敏捷,下笔如飞,可与他同时交卷的还有另一位考生陈识二人的文章各有千秋,太祖难以判断优劣,干脆让让王、陈二人在殿前角力争状元,结果王嗣宗胜出,太祖当场兑现诺言,点王嗣宗为状元,陈识则屈居榜眼,从此王嗣宗就有了个‘手搏状元’的绰号。你说说,这事何等儿戏?但这就是真实的殿试。”
见陆北顾想开口,宋庠摆摆手。
“知道你想说什么,太祖朝与现在不同嘛.但实际上归根结底,哪有什么不同?大中祥符八年乙卯科殿试,江西考生萧贯和山东考生蔡齐文采相当,真宗在选状元时,因为蔡齐的长相英俊,所以点蔡齐为状元;天圣二年甲子科殿试,那届礼部省试,本来按成绩排,状元应该是我弟弟宋祁,可刘太后不欲以弟先兄,故而点我为状元,宋祁明明是考了第一名,反倒放到了第十名。”
宋庠把例子从太宗朝举到真宗朝,再到如今,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对于主持殿试的官家来讲,你考了第一名还是第十名,都不重要。
只要官家想,那第一名可以变成第十名,第十名也可以变成第一名。
当然了,首先是你得有第十名的实力,要是排个几十名、一百多名,你就是官家亲儿子,官家也不好意思把你点成状元。
大宋以极为公平的科举制度取士,录取之士与官家共治天下,这是大宋的立国根基。
作为规则的制定者,官家当然可以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进行操作,却不会去明目张胆地破坏规则。
而在大家跟官家都不认识的前提下,能让官家点你为状元,那就只有两种办法了。
第一种是长得特别帅,例子就是乙卯科状元蔡齐,帅到让真宗为其“派金吾卫士七人在前清道,传呼其名以宠之”,状元郎跨马游街就是从他开始的;第二种就是了解官家喜欢看什么,然后投其所好,往这方面写,官家觉得文章写得他心花怒放,那如果本身就名列前茅,自然就会点为状元了。
第一种方法虽然特别吃建模,但是第二种办法其实不比第一种办法来的简单。
因为有句话叫“圣心难测”,官家的心思可不是应试举子能猜出来的,如果按照“我觉得官家会喜欢”的内容来写,往往会拍马屁拍到马腿上,还不如正常写。
就比如,世人大多觉得真宗懦弱畏战,但反印象流的是,真宗其实是个知兵而且颇为性情的汉子。
再比如.算了,不比如了。
总而言之,官家对外表现出的喜好,往往跟他真正的喜好,是不相同的。
而这些微妙的不同之处,除了常年累月跟他打交道的人以外,旁人根本搞不清楚,若是强行去投机取巧,最后反倒会弄巧成拙。
这时候,宋庠忽然说道。
“自明日起,直至殿试前夕,关于官家近年来之所思所虑、所推重之政见文风,皆由老夫亲自与你讲解,你每日依旧未时来,酉时去,不可间断。”
听了这话,陆北顾心中一震,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要知道,这种事情可跟单纯地讲授科举知识不一样,其实是犯忌讳的!宋庠这么做,是真的把他当门生来培养了。
“先生栽培之恩,天高地厚!学生.学生实难报答!”
陆北顾郑重地行了一礼,他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才好了。
“行了。”
宋庠摆了摆手,似乎根本没当回事,他重新倚回软榻,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倦怠模样:“今日你心绪激荡,不宜再谈学问。且回去好生沉淀心境,明日未时,莫要迟了。”
“是!学生告退!”
陆北顾强压激动,恭敬退出。
随后,他又顺路去了趟张方平的府邸。
张府的门房上次被张方平训了,从那以后对待陆北顾都非常恭敬,哪怕张方平确实不在府里他也不敢怠慢。
门房还怕陆北顾以为他在撒谎,干脆直接把府里的管事请出来跟陆北顾说。
“陆郎君,张相公不在府里,要不你留封信交由我转达?”
“不妨事,只是今日得中省元,感念张公赏识故而来此,并无其他事情。”
听了这话,管事和门房两人齐齐一怔,旋即更加热情了。
在谢绝了他们喝茶的邀请后,陆北顾告辞离去。
他早就知道这个时辰张相公必在三司衙门忙碌,这一趟扑空原在预料之中,然而“来过”本身便是一种姿态。
至于留书信什么的,他怕被人做手脚,更怕这个节骨眼上给张方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并没有留下任何纸面的东西。
张府管事明白他来访的意思,肯定会将这个消息在张方平下值以后告知的,张方平那样的人物,自然会明白这简短拜访后藏着的意思。
早春时节,天黑的仍然很早,陆北顾折腾了大半天,也不打算回国子监里,他干脆让车夫送他去虹桥,随后车夫自己回国子监就行。
骡车穿行在人群中,蹄声嘚嘚,碾过青石板路,将他载到了虹桥畔的姐姐家。
还不待骡车完全停稳,巷口眼尖的邻人已瞧见了他,顿时几声呼喝:“回来了!省元郎回来了!”
陆北顾一怔,这消息是长翅膀了?!半天不到,就能从南城传到虹桥。
只能说,他还是忽略了杨学士慷慨撒钱的威力。
他这个被千金购买的“马骨”,是真的一天之内就让大半个开封城乃至开封城外的百姓,知道了他的名字。
经此一遭,如果说以前陆北顾的知名度还只局限于士林,那这次高中省元之后,在国子监的大力宣传下,就算是真的在市井百姓里也出名了。
不过也不等他思考了,这一声呼喝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顷刻漾开层层涟漪。
原本在门前摆摊或者张望的街坊四邻纷纷涌出,脸上堆满了热切的笑容,七嘴八舌地围拢上来。
“陆官人!恭喜高中啊!”
“省元!了不得!当真了不得!”
“来,陆小郎君让老身摸摸,沾沾文气!”
喧闹声瞬间惊动了陆南枝,她探出身来,眼见被街坊围在中间的弟弟,脸上瞬间绽开极度欣喜的笑容。
她忙不迭地挤进人群,一把拉住陆北顾的胳膊,连声道:“好弟弟!快进来,外头冷!”
说着,几乎是将陆北顾半推半拉地拽进了豆腐铺子。
旋即又转身,对门外犹自道贺的邻里歉然又难掩自豪地笑道:“多谢各位高邻!多谢!今日仓促,改日再请各位吃酒!”
话音未落,便赶忙将门阖上,插好了门闩,将那一片沸腾的贺喜声稍稍隔绝在外。
“哎呀,你不知道,若是不把你拉进来,他们便能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摸个不停,你这好衣衫都能给抹上一层灰去。”
陆南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搓着手,一时竟有些无措:“灶上还温着羹汤,饿不饿?累不累?省元.天爷,真是想也不敢想”
陆北顾看着姐姐的样子,琢磨着陆南枝跟裴妍其实岁数差不多,也同样都独自操持家计,但两人从行为举止到说话语气,真的就是截然不同。
或许,这跟两人从小的家庭环境和接受的教育,确实是密不可分的。
当然了,跟后天也有关系,陆南枝在虹桥市井里摸爬滚打,难免就沾染上了市井妇女的某些习气。
不过不管是嫂子还是姐姐,对陆北顾确实都是没的说的。
陆南枝这边高兴着,也没在意陆北顾没说话,她又自言自语了几句,方才给陆北顾端了碗素羹。
陆北顾也确实今天没正经吃饭,中午在国子监一直在被人敬酒,这时候拿着勺子就闷头开始喝。
陆南枝在旁边继续絮叨了一会儿,却又忽然担忧地说道:“北顾,你如今有了大出息,阿姊比什么都高兴。可、可你万不能因此就生了别的心思!尤其是报仇之念,断不可有!”
她往周遭看了一圈,随后紧紧盯着陆北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耳语:“那是枢密使!贾昌朝相公位同宰相,权势滔天!我们小门小户,如何招惹得起?你如今好不容易挣出这般前程,千万要惜福安稳,光宗耀祖才是正理,往日仇怨.就当、就当随风散了罢!”
陆北顾看着姐姐眼中真切的惶恐,心知她是为自己忧惧。
不过,陆家的那些前尘往事,肯定是要有个说法的。
而贾昌朝如今虽然位高权重,但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强大。
“阿姊放心,我晓得的。”他面上不动声色,点头应道,“如今只盼殿试顺利,不负多年苦读,至于往事,我心中有数。”
见他答应得爽快,陆南枝稍稍松了口气。
正待再叮嘱几句,铺子的门又被敲响,是姐夫贾岩回来了。
“怎么今日回来了?”
“当然是请假了。”
陆南枝狐疑地看着丈夫,问道:“平日里不是不好准假的吗?”
刹那间,陆南枝甚至怀疑丈夫是不是骗她,说是军营不准回家,其实每天都在外面鬼混。
贾岩摘下帽子笑道:“今日上午去礼部贡院负责守卫的是隔壁营的兄弟,正午我就听他们回来说今科中了省元的叫陆北顾,还是泸州的,当即就跟营指挥说是我浑家的亲弟弟,营指挥便让我回家放一天假,还给你带了匹绢哩!”
“还不是从你身上扣下来的。”
陆南枝翻了个白眼,禁军基层军官其实纸面待遇不错,但其实根本落实不到位,都被层层克扣了。
营指挥这是觉得贾岩的小舅子中了省元,以后怕不是要当大官,故而赶紧把克扣的东西发给贾岩以做示好,这样就算不能从陆北顾这里得到什么,最起码也不得罪人,而额外批一天假还能送个顺水人情,不至于让贾岩记恨他。
陆北顾坐在旁边喝羹,心里也是啧啧,这就是人情冷暖啊!
他的身份其实还没变呢,可不知不觉间,就连他身边的人,都因此受益了。
姐夫贾岩对待陆北顾的态度,较之以往显然更亲热了几分,甚至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恭谨。
毕竟今科省元,只要殿试不犯大错,一个进士及第的出身已是板上钉钉,日后前途无量,远非他这普通禁军军官能比。
闲聊了一会儿,贾岩感慨道:“好!真好!读书才是正途!像我们这般武夫,便是有幸做到狄青、王德用二位相公那般位极人臣,又如何?还不是唉,终究难逃猜忌,下场令人心寒。”
“姐夫此言,未免失之偏颇。”
陆北顾闻言,却微微摇头,轻声道:“天下承平,需文臣治国;然边疆未靖,亦需猛士戍守。文武之道,各有其用,皆不可废。”
贾岩一愣,似是没想到陆北顾会反驳,随即讪讪一笑:“啊是,是这么个理儿”
“可惜,五代殷鉴不远,矫枉必须过正。”陆北顾喟叹道。
贾岩没接话,也不再深论,显然内心深处仍固守那般看法。
不过有一说一,狄青、王德用两位武夫出身的枢密使连续被搞了下去,确实对于武夫们来讲,起到了极坏的示范效应。
你再怎么努力杀敌,在武臣序列里攀爬,又能如何呢?
最后还是惨淡收场。
而这时贾安也睡醒了,他见了小舅来,也非常高兴。
“安儿,看见没?要好生跟你舅舅学!将来用心读书!”
贾岩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心情,说道:“须知‘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方为好男儿!’记住了吗?”
小贾安似懂非懂,却仍乖巧地点头。
陆南枝见状,忙岔开话头,对弟弟道:“对了,北顾你既中了省元,这是天大的喜事,该想法子给家里报个信才是.这些日子嫂子在泸州,也不知该如何挂念呢。”
“阿姊说的是,我也想着这事呢。”
陆北顾喝完了羹,放下碗点头道:“蜀地同乡有聚会,届时我寻位省试后未能高中的同乡返程时带封信回去,也好让嫂子早些知道,高兴高兴。
想到这里,陆北顾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嫂子裴妍得知消息时那温柔又欣慰的笑容,心中不由一暖。
她若知晓,定然是极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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