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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章 嘉祐贡举【七千字大章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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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部贡院墙上,巨大的前榜如同判决书般高悬。

    一轮又一轮的欢呼声浪尚未平息,一股截然不同的死寂氛围,就明显地在太学生聚集的区域内蔓延开来。

    “怎、怎么可能?”

    一个太学生喃喃自语,目光在榜单上反复逡巡,脸色由红润迅速褪成惨白。

    “刘几师兄呢?王平呢?张汝贤呢?”

    他身边的同伴,方才还带着睥睨天下的倨傲,此刻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地指向榜单,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是不是漏了?”有人难以置信地问道。

    他们不死心地又扫视了一遍。

    然而,上面还是没有任何一个他们所熟悉的名字。

    哪怕是个别出自开封府的考生,也与他们引以为傲的“太学”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都没有!前后两榜三百七十三人,我们太学的人一个都没有!”

    另一个太学生几乎是带着哭腔把这句话喊了出来。

    此前那份他们笃信会由太学生“包揽”的前榜,成了埋葬他们所有期望的坟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一个身材高大的太学生猛地推开身前的人,冲到榜单前,几乎要将脸贴上去。

    “我明明答得比他们都好!我的《中唐论》引经据典,深奥精微,怎会落榜?!考官瞎了眼了?”

    “欧阳修!定是欧阳修那老匹夫!他早就看我们太学不顺眼!他故意黜落我等!”

    另一个太学生双目赤红,他猛地转身,朝着贡院大门的方向挥舞着拳头,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变得扭曲变调。

    这声嘶吼,瞬间起到了如同点燃火药桶一般的效果,所有的愤怒都有了具体的攻击对象。

    毕竟,对于这些太学生来讲,“谁是今年的主考官”这个信息,或许在考试之前他们不知道,但这都考完试一个月了,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对!是欧阳修!是他搞的鬼!”

    “他肯定是根据是否为‘太学体’来黜落人!分明是打压我太学!”

    “他这是要断我辈前程!断我太学根基!”

    “我们寒窗苦读,日夜钻研先贤精义,竟落得如此下场?天理何在?!”

    愤怒的火焰瞬间在太学生们的心中熊熊燃烧。

    那些不久前还沉浸在优越感中的面孔,此刻被屈辱、不甘和狂怒彻底扭曲。

    没人再去看榜单了,那已经成了刺目的耻辱烙印。

    他们转而将所有的怒火对准了贡院,对准了这个象征着朝廷科举权威的所在。

    “欧阳修!出来说清楚!”

    “还我公道!还我功名!”

    “你凭什么罢黜我等?凭什么!”

    “奸臣当道!蔽塞贤路!”

    咒骂声、质问声、哭喊声、咆哮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汹涌的声浪,瞬间压过了其他区域的欢呼声与议论声。

    人群开始骚动。

    太学生们如同决堤的洪水,不顾一切地向着贡院尚未关闭的朱漆大门涌去。

    “拦住他们!”

    维持秩序的禁军军官厉声高喝,额角青筋暴起。

    这要是让他们冲进礼部贡院,那他们这些负责守卫的禁军,可就摊上大事了。

    持盾的兵士们立刻收紧阵型,用坚固的盾牌和身体组成人墙,奋力抵挡着这股汹涌的、失去理智的人潮。

    “砰!砰!”

    这是身体撞在盾牌上的闷响。

    “滚开!让欧阳修出来!”

    有的太学生状若疯虎,甚至试图去撕扯士兵的兵甲。

    “凭什么挡我们?我们才是该上榜的人!”

    很快,又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块之类的杂物,狠狠地向贡院大门和守卫的禁军砸去。

    场面瞬间变得极度混乱。

    其他举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暴烈场面惊呆了,纷纷惊恐地向后退去,唯恐被卷入这场风暴之中。

    蜀地举子们簇拥着陆北顾,下意识地将他护在更中心的位置,苏辙、崔文璟等人紧张地挡在他身前。

    陆北顾站在人群中,目光穿过混乱的人影,注视着这一切。

    他看到了那些太学生眼中的绝望那是多年心血一朝化为泡影的崩溃,更是信仰被无情击碎的癫狂。

    对于这些太学生来讲,几乎过往所拥有的一切,都转瞬之间一同埋葬在这二月的寒风里。

    “奸臣!欧阳修是嫉贤妒能的奸臣!”

    “砸了这贡院!砸了这藏污纳垢之地!”

    太学生们的叫嚣声越来越激烈,冲击的力度也越来越大。

    这些被抽调来的禁军士兵们虽然训练有素,但面对数百名陷入疯狂的太学生,也感到压力巨大,阵线被冲击得不断后退、变形。

    当然,主要原因是投鼠忌器。

    这些太学生毕竟都是读书种子,再加上大宋整体社会风气就是重文轻武,他们这些武夫,轻易是不敢动手的。

    所以,禁军也只能任由太学生们推搡。

    贡院地上到处都散落着被踩踏的食物碎渣、鞋子等物品,一片狼藉。

    但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在大宋选择当兵,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家出身,所以很快禁军们也耐不住了。

    就在冲突即将升级的千钧一发之际。

    “肃静!”

    一声大喝,猛地从贡院大门内传出。

    只见贡院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隙。

    一名身着绯色官袍、神色冷峻的官员在禁军的护卫下,出现在门后,正是龙图阁直学士梅挚。

    作为主考官的欧阳修和作为点检试卷官的梅尧臣这时候不好出面,而王珪不愿出面,所以只有跟欧阳修同样关系匪浅的梅挚来了。

    梅挚的目光扫过门前失控的人群,连续大声质问道。

    “贡院重地,聚众喧哗,冲击禁卫,尔等是要造反吗?!”

    “省试取士,自有法度,考官秉公阅卷,岂容尔等在此咆哮?”

    随后,梅挚猛地一挥手,给那些禁军士兵下了命令:“再有冲击军阵、扰乱秩序者,以‘干扰贡举’的罪名论处!即刻锁拿,交由开封府严办!永不叙用!”

    “永不叙用”四个字,如同一盆兜头泼下的冰水,太学生们冲击的势头因此为之一滞。

    他们可以愤怒,可以不甘,但“永不叙用”意味着彻底断绝了所有科举入仕的可能,这比一次落榜可怕的多。

    一些太学生如遭重击,踉跄后退,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冰冷的贡院大门和高悬的榜单,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筋骨。

    另一些则咬牙切齿,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梅挚,仿佛要将这恨意刻进骨髓。

    “散开!都散开!”

    禁军士兵们得到命令,气势更盛,开始主动向前推进,用盾牌驱赶着仍不肯散去的人群。

    在“永不叙用”的震慑和禁军的强力驱离下,太学生们被强行推离了贡院大门,他们像一群斗败的公鸡,失魂落魄地聚拢在稍远处,少数几个最激愤的,兀自对着贡院方向跳脚辱骂。

    队形已经混乱了的禁军士兵们也趁机重新整队,并警惕地注视着太学生队伍。

    “叩阙!我们要叩阙!告御状!”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喊了一嗓子。

    “对!告御状!让官家圣裁!”

    “欧阳修舞弊!徇私!”

    “我等冤屈,唯天可表!”

    这个提议迅速得到了响应,太学生们不再试图冲击贡院,而是带着刻骨的仇恨,开始朝着禁中的方向挪动。

    贡院门前,喧嚣渐歇,只余下满地狼藉。

    陆北顾站在人群中,望着那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的太学生们。

    他心中很清楚,这场在历史上非常著名的,由欧阳修掀起旨在革除文弊的“嘉祐贡举”风暴,就要真正地刮起来了。

    不久之后。

    禁中,垂拱殿。

    殿内檀香袅袅,官家赵祯身着常服,正倚在御座上闭目养神。

    他原本有些偏胖的脸颊现在根本就没什么肉,颧骨在略显松弛的皮肤下显得愈发突出,容貌跟两年前判若两人。

    而身体有恙带来的持续疲倦,也让他精力比以前差了很多,每天需要休息很久才能处理一会儿事情。

    内侍省右班副都知邓宣言见了外面宦官的示意,来到殿外,听对方附耳禀报之后,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犹豫刹那之后,他还是脚步极轻地趋近御前,躬身低语:“官家,宫门外.出事了。”

    赵祯缓缓睁开眼:“何事?”

    邓宣言的声音稍微高了点:“是今科被黜落的太学生.人数众多,约有数百,聚集在宣德门外,伏阙叩首,哭声震天。”

    “他们言说权知贡举的欧阳学士徇私舞弊,故意打压太学,黜落所有太学生,所以要求这次礼部省试的排名作废,重新进行考试由于群情激愤,禁军已在外围布防,以防不测。”

    赵祯的眉头瞬间拧紧,却并非惊讶于太学生的行动。

    打压太学会引起反弹,这本就在他默许欧阳修行事时便有所预料,他之所以会如此反应,是因为听到了“黜落所有太学生”这句话。

    他坐直了身体,语气带着一丝愠怒:“全部黜落?欧阳永叔竟做得如此之绝?”

    削弱太学在科场一家独大的影响力,这本就是赵祯对欧阳修的授意。

    因为太学生抱团成势,长此以往易形成朋党,威胁皇权,所以赵祯需要欧阳修这柄利剑,去斩断这缠绕在科举大树上日益粗壮的藤蔓。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欧阳修的手段竟如此酷烈!

    不是压制,而是近乎彻底的清洗!

    这与他心中“徐徐图之,平稳过渡”的设想相差甚远,而这必将引发剧烈的动荡,眼前的叩阙,只是这场动荡掀起的第一个浪头。

    “欧阳永叔.”赵祯喃喃自语,手指敲击着御座的扶手。

    赵祯欣赏欧阳修的锐气,却也头疼于他这份“矫枉必须过正”的决绝,这让他这位力求平稳、以“仁”治天下的官家,瞬间陷入了巨大的被动。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赵祯身为享国数十年的官家,是不可能犯下“授人以柄”的低级错误的,做任何事情,都会给自己留有余地,方便让自己始终处于“仲裁者”的位置。

    所以哪怕有削弱太学势力的这个意思,他也不会明着跟欧阳修去说,只是暗示一下,然后把差事交给欧阳修,至于欧阳修需要做到什么程度,他更不会给出一个明确的指示。

    那么,欧阳修是没有体会到他的真实意图,还是在装糊涂借势用势呢?

    赵祯觉得,大概率是后者。

    因为欧阳修不是他的提线木偶,欧阳修也有自己的想法,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古文复兴运动进行到底。

    所以眼下这个局面,其实欧阳修是有负圣恩的,是在裹挟着官家,让官家给他善后。

    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不管官家是否授意欧阳修去削弱太学,点欧阳修做这届礼部省试的主考官,总是没得跑的。

    所以,赵祯自己点的主考官,那么无论捅出什么篓子,只要不是科举舞弊,那他就必须帮着善后。

    否则的话,影响的是他这个官家的威信。

    赵祯沉默片刻,目光投向殿外的天色,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宣德门外那群情汹涌的太学生。

    “传口谕。”

    赵祯的声音很平静,这几十年来,大风大浪见的多了,欧阳修做的如此决绝虽然让他有些恼怒,但也并非是什么难以处理的棘手事。

    “着开封府、殿前司严密监视,务必维持秩序,严防冲击禁中,伤及无辜.但不得擅动刀兵,更不得随意锁拿士子。他们都是举人,纵有过激,亦不可失了朝廷体面。”

    大宋跟其他朝代不太一样,因为沿袭了五代时期开封内城的规制,所以没有形成一个绝对封闭的宫城,宫城的后面是皇帝和后妃等人居住的禁中,而前面则是朝廷各个重要衙门的办公场所,人员往来颇杂,警卫工作尤其地不好做。

    “是。”邓宣言躬身领命。

    “再传口谕。”赵祯又道,“召管勾太学事、天章阁侍讲胡瑗,即刻入宫觐见。”

    “是!”

    邓宣言心头了然,官家这是要直接找太学生们的“家长”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安排得力的内侍火速出宫传旨。

    赵祯重新靠回御座,疲惫地闭上眼。

    削弱太学的影响力是既定之策,他不可能反对欧阳修此次省试的最终结果,那等于打自己的脸,也否定了这场改革的必要性。

    但欧阳修这把火,烧得太猛、太烈,几乎要将整个太学付之一炬,他需要一个人来安抚,来善后,来为这过于酷烈的结果提供一个缓冲的台阶,这个人只能是胡瑗。

    很快,各种消息就传回了太学。

    太学的正堂内,胡瑗端坐于主位,须发如雪,面容不见丝毫波澜。

    他面前站着十几位太学博士,个个神情激愤。

    “胡公!欧阳永叔欺人太甚!这是要将我太学赶尽杀绝啊!”

    “数百学子,十年心血,一朝尽毁!此仇不共戴天!”

    “胡公,学生们已然叩阙,我等是否也该联名上奏,弹劾欧阳修专权跋扈,朋党营私?”

    堂下议论纷纷,充满了戾气。

    唯有胡瑗依旧沉默着,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平静地扫过众人。

    胡瑗终于开口,说的话却让众人颇为意外:“欧阳永叔此举,也非无的放矢,太学体之弊老夫岂能不知?后学末进,只求险怪新奇,堆砌僻典,全失文章‘载道’之本旨。老夫身为管勾太学,未能及时导正此风,亦有失察之责。”

    他的话语像冰水,浇在众人心头。

    这什么意思?

    见众人做学问做的脑子都愚钝了,胡瑗叹了口气,不耐地挑明道。

    “而且弹劾欧阳修?弹劾他什么?直接挑明了弹劾他执行官家的意思,还是弹劾他整顿文风?”

    “可是、可是何至于此啊!”

    一位老博士捶胸顿足道:“纵有弊端,亦可徐徐引导,何需如此雷霆手段,尽数罢黜?这分明是分明是.”

    “是‘势’。”

    胡瑗平静地接过了话头,那平静下是深深的疲惫:“庆历以来,太学独大,出身太学的进士遍及朝野,这是势,可如今我们太学对于官家来说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也是势。”

    他看得太透彻了。

    从官家默许欧阳修掌文衡的那一刻起,胡瑗便已预感到今日的局面。

    他一直在默默准备着,准备着太学可能面临的冲击,准备着如何在这惊涛骇浪中,为太学保留元气。

    只是,胡瑗也没想到,欧阳修的刀锋,会如此之快,如此之狠,斩得如此彻底!不留一丝余地!

    就在这时,一名太学生气喘吁吁地冲进堂内,说道:“禁中的内侍到了。”

    内侍进来,传了官家的口谕。

    “胡公,官家召您即刻入宫觐见!”

    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胡瑗身上,是雷霆震怒?是严厉申饬?还是转机?

    胡瑗缓缓站起身,那清癯的身影在众人眼中显得异常苍老。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儒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郑重。

    他没有再看堂下众人的眼神,只是对那传旨的内侍行礼道:“臣胡瑗,奉诏。”

    垂拱殿内。

    殿门轻启,内侍引着胡瑗缓步而入。

    这位太学的擎天柱石,此刻身形似乎更显佝偻,步履带着沉重感。

    “老臣胡瑗,叩见官家。”胡瑗深深下拜。

    “胡卿平身。”

    赵祯抬了抬手,示意赐座。

    他跟宋太祖不一样,并不喜欢玩撤凳子游戏,一般来讲,老臣在他面前都是能坐着说话的。

    胡瑗谢恩,在锦墩上坐了半个身子,腰背依旧挺直。

    赵祯咳嗽了一声之后,主动开口道:“卿家抱恙,本不该劳烦,然省试风波,朝野震动,太学生伏阙鸣冤,舆情汹汹,朕不得不召卿来,共商善后。”

    “老臣都知道了。”胡瑗缓缓开口,“太学诸生年轻气盛,行事孟浪,惊扰圣驾,老臣管教无方,罪该万死。”

    他再次起身,想要欠身请罪。

    赵祯摆了摆手,落在胡瑗身上的目光还是挺复杂的:“朕召卿来,是为这省试结果。”

    都是老狐狸,再加上身体不好,赵祯不打算说太多虚的东西,凭白耗费自己的精力。

    “欧阳修之判卷,或有峻急之处,然其黜落险怪太学体,倡古文以正本清源,其心.朕是明白的。这省试的结果,不能推翻。”

    官家的意思很明显了。

    胡瑗的头微微垂下,殿内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并非不知太学体发展到后来的弊端,刘几之文虽才气纵横,却也难免沾染了那等堆砌生僻、故作艰深的风气。

    “官家圣明烛照。”

    胡瑗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文风之变,乃大势所趋,欧阳永叔所为虽手段激烈,却也是为天下文章计,为士林风气计,老臣无话可说。”

    这份近乎认命的平静,让赵祯反而有些不忍。

    要是胡瑗激烈陈诉,甚至要求重考这次礼部省试,赵祯都好应对。

    可这般态度,他怎么往重了说?

    赵祯看着眼前这位垂垂老矣的儒学宗师,想起了对方当年在苏湖讲学、在太学兴教,为大宋培育了无数英才的功绩,一丝不忍悄然划过心头。

    “然,此次参与省试阅卷,黜落太学举子过甚的几位考官”

    赵祯说道:“朕已命有司详查,若查有判卷失当过于偏颇者,朕会予以贬官外放,以平息众怒,安士子之心。”

    胡瑗微微颔首。

    他知道这是官家给出的台阶,也是平息风波的必要手段。

    能牺牲的只有几个具体的执行者,如此才能保全整个省试结果的权威性。

    政治,便是如此。

    “至于欧阳修。”赵祯的语气很坚定,“他掌文衡,亦是正本清源之需。”

    胡瑗对此毫不意外,欧阳修是文坛盟主,更是官家的利剑,岂能轻易折损?

    他低声道:“欧阳永叔才德兼备,文宗领袖,自当为国惜才,老臣并无异议。”

    核心的处置方案已然明了。

    这届礼部省试的排名结果不变,欧阳修不动,几个“下手过重”的考官背锅外放。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在兽炉中偶尔“啪嚓”作响。

    胡瑗枯坐了片刻,仿佛在积蓄最后的气力。

    终于,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望向御座上的官家。

    那目光里没有了方才讨论处理结果时的清醒,只剩下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身后事的无限牵挂。

    “官家。”

    胡瑗的声音更沙哑了:“老臣年逾花甲,去日无多,这把老骨头早已是风中残烛,只是太学乃老臣半生心血所系,亦是国朝育才之重地,此番风波之后,太学元气大伤,声名扫地老臣不敢求官家格外开恩,只恳请官家念在太学曾为朝廷培育无数栋梁的微末之功,待老臣身故之后,能保存太学之元气,莫令其就此倾颓断绝。”

    这番话,字字句句,如杜鹃啼血。

    一个曾叱咤文坛、桃李满天下的宗师,此刻为了他视为生命的学府,放下了所有的尊严,近乎是在哀求了。

    胡瑗不再提文风之争,不再论是非对错,只求一个“存续”。

    赵祯看着胡瑗眼中深切的恳求,心中也是一阵恻然。

    太学毕竟是事实上的国家最高学府,根基深厚,岂能因一次省试风波就彻底废弃?欧阳修打击的是文风,并非要摧毁太学本身。

    而即便欧阳修有这个想法,赵祯也不会同意的。

    因为官家永远都需要制衡。

    太学,可以被削弱,但不能倒下。

    “胡卿言重了。”赵祯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太学乃国之根本,岂会因一时风波而废?卿家放心,太学之制,朕必当维系。待风波平息,朕会择选德才兼备之士主持太学,导正学风,重振元气,胡卿一生心血,朕不会辜负。”

    “谢、谢官家隆恩!”

    胡瑗挣扎着想起身叩谢,被赵祯抬手止住。

    官家这明确的承诺,如同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知道,只要太学的架子还在,根基未毁,就总有重振的希望。

    胡瑗喘息片刻,似乎放下了最大的心事,神情松弛了些许。

    “官家,老臣尚有一不情之请。”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艰难地开了口,声音更低:“老臣门下有一弟子,名唤刘几,此次省试唉,是他时运不济,也是那文风害了他。但此子天资聪颖,学问根基实为深厚,绝非那等只会堆砌险怪之徒,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胡瑗微微前倾身体,姿态近乎卑微:“老臣斗胆恳请官家,莫要因此一事,便对他赶尽杀绝,断了其报国之途。只要他真有才学,真有能为,恳请官家留一条路给他走。”

    赵祯静静地听着。

    刘几,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省试前呼声最高的状元人选之一。

    而胡瑗的求情,其实也不是求情。

    落榜了有什么好求情的?又不可能推翻结果再考一次了。

    而且,就算刘几带人来叩阙,官家又怎么可能对一个太学生赶尽杀绝?

    这话听着都荒谬,但实际上,胡瑗这是在用自己在官家这里多年累积下来的人情,以及他在这次嘉祐贡举事件里老成体国的妥协,来给刘几铺路,让官家记住刘几。

    可帝王心术,自有考量。

    赵祯不可能因为胡瑗的请求就对刘几做出任何具体的承诺。

    尤其是在这个风口浪尖,赵祯需要的是平息风波,而非再起波澜。

    至于刘几是否真有才学,是否能在打击后重新站起来,那是他自己的造化。

    不过胡瑗话说到了这份上,赵祯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说道。

    “胡卿爱徒之心,朕能体察,不过科举取士首重公平,功名之路,终究要靠自己的本事去挣。刘几此人若真如卿家所言,有真才实学,只要他能痛定思痛,改弦更张,依朝廷法度,凭自身能力,自能通过科举考试出头的,到时候自然会任用其到合适的位置朝廷抡才大典,不会因一人一事而废,亦不会为一人一事而开特例。”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真才实学的重要性,表明朝廷不会因人废才,又强调了一切必须按规矩来,没有给予任何实质性的保证或特殊关照。

    尤其是“痛定思痛,改弦更张”八字,更是暗含了对刘几必须放弃“太学体”的要求如果这人是个死脑筋,那有什么用的必要呢?给自己添堵吗?

    然而,胡瑗听完这番话,脸上紧绷的线条却顿时松弛下来,甚至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他太了解官家了。

    这番话,看似没有承诺,实则已是最大的承诺!

    这对此刻如坠深渊的刘几而言,肯定不啻于黑暗中透下的一线天光。

    胡瑗深知自己这个弟子的才情与韧性,只要朝廷不堵死他的路,不因这次省试就将他彻底打入另册,刘几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至于能否把握住,能否真的改掉文风,那就要看刘几自己的造化了。

    作为老师,胡瑗已为他争取到了最关键的“可能性”,而且在官家面前,给刘几铺了路。

    “官家圣明!”

    胡瑗坚持起身,深深俯首。

    “老臣代太学诸生,谢官家恩典。”

    他知道,自己能为太学、为弟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已经完成了。

    剩下的路,只能靠他们自己去走。

    殿外阳光斜斜照入,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也映照着胡瑗的白发,以及彻底佝偻下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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