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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诡调局,会议室中,香格里拉雪山的影象经过监控卫星的拍摄投映在大屏幕上。
万年不变的冰川默然静立,没有人影也没有鬼魂,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孤独。某一刻,屏幕上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茫然的雪白,人们便知道,最后的赌局开始了。
至此,无人能知晓雪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结局的到来。
没有人说话,只因任何言语对于此情此景来说都嫌不够庄重;所有人都沉默着,哪怕人类将要毁灭,也不该由他们说出遗言。
“嘀嗒、嘀嗒、嘀嗒……”世纪初安装在会议室的机械钟以恼人的频率响着,却无人起身去关。巨大的压力下连动作都被遗忘了,人们雕塑般坐着,一动不动地凝视屏幕。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响起了雨声,起先是淅淅沥沥的几滴小雨,短短几秒间变作滂沱的暴雨,倾盆而落。
灰黑色的天空绵延开万里的浓云,沉重的水幕如瀑布般铺天盖地浇下,好像悬空的海洋被倒扣在陆地上;狂风呼啸着掀起巨浪,硕大的雨珠在空中飞卷,神话中淹没全世界的洪水大抵便以此为前兆,肆无忌惮地宣泄神明的愤怒。
穹顶中央银白的眼眸流下血泪,又在下一秒紧紧闭合,化作划破天际的一道白线,神秘诡谲的气息以可感的速度消散,有如飞机驶过后残留的洁白尾云,在雨水的稀释下扩散、淡化,融入灰色的天幕。
“噼里啪啦”的雨声遮蔽所有芜杂的声响,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弥撒乐曲;充满灵性的雨水降落在各个角落,击打在教堂白色的玻璃上、工厂灰色的烟囱壁上、城镇黑色的屋顶上……
雨珠砸在地面上溅起滔天的浓雾,沉沉碾过四野之内的人为建筑与自然景观,所有人与物都被涂抹上葬礼的灰白,宏大的悲哀经由水流灌入每个人的灵魂,于是他们都知道了神明的死去,不可遏制地为之落泪。
“祖神死了吗?”一名议员哽咽着问,“这场雨就像半个月前的江城下的那场雨一样……”
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电子设备在雨中出现严重的故障,电灯接触不良般地闪烁两下,会议室完全陷入黑暗;投影屏黑了下来,空调和通风系统停止运作,机械钟的“嘀嗒”声以一成不变的频率响着,好似要这样一直响到地老天荒。
所有监控卫星在同一时间陷入瘫痪,不仅无法观测香格里拉的情形,就连其他城市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而知。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正在降临这个世界的这场雨的不凡。
他们屏息敛声,如躺在棺椁中等待泥土掩埋的尸体般,静默而平和地继续等待审判的降临。他们等啊等,眼前的黑暗中忽然浮现一行行银白的文字,伴随着庄严肃穆的声音:
【神明陨落之地,过去和未来的所有诡异、神秘、怪诞将一并消亡。】
规则的宣告一如既往地冰冷疏离,却是为最后的赌局盖棺定论。人们终于知道了结局,那绝对不是令人失望的,恰恰相反,意味着巨大的惊喜和希望。
议员们顾不得平日里的自矜,纷纷站起身相互拥抱。一张张在神明陨落余波的影响下泪流满面的面孔,此情此景并不违和。
他们语无伦次地互相转告:“祖神真的死了,林决赢了,人类胜利了……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是啊,就像做梦一样。尽管他们将林决当做最后的希望,却从未想过那人真的能完成这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毕竟那可是祖神,和海神、司契都不一样。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付出了什么代价?他还会回来吗?接下来他们该如何面对他?
如果是平日里,得知林决又立下了某项功业,某些不满他的议员免不了在心里盘算如何利用政治手腕削减他的收益。
但现在,在这场神明之死带来的暴雨下,私人的欲望无论描绘得多么花团锦簇都显得阴暗可鄙,个体的龌龊在绝对的宏大面前是那样渺小卑弱。
就像人们可能会认为海上的灯塔不够明亮,进而妄图对其拆卸与改装指手画脚,但他们绝对不会生出质疑太阳的想法,因为太阳就是太阳。
议员们回想往日的种种,无不自惭形秽。他们想,等林决回来,无论他是处心积虑的阴谋家,还是理性主义的无私者,他们都愿意让他坐上高位,掌控这艘名为“人类”的巨轮未来的航向。
当然,那时候事情大概率不是他们能说的算的了。他们也不是什么贪恋权术的人,如果林决想的话,他们也可以引咎辞职。
连续三个小时的暴雨制造了大量的积水,冰冷的雨水灌入诡调局的建筑中,将一楼的地面冲刷得湿滑。
电子设备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次恢复,议员们浸泡在湿漉漉的潮气里,颤抖着手操作监控卫星。
各郡各城市的图像被传播回来,全世界都在下雨。祖神的死亡足以造成比海神之死更大的影响,以香格里拉雪山为中心,神陨之地的范围向四面八方无限延展,最终覆盖整个世界。
跌落在尘埃里的叶片飞回枯萎的枝头,被砍倒在地的老槐树颤抖着槎桠,缓缓直立而起,连接在凹凸不平的木桩上;倒在臭水沟里的骷髅表面冒出细密的肉芽,编织一层层鲜活的血肉,全须全尾的男人扶着电线杆站起,茫然地环顾四周。
“怎么下雨了?我怎么躺在这里?”全球各地无数刚从死境中复生的男女老少发出大差不差的疑问。
“我明明记得我还在学校上课呢……”
“是啊,我记得我好好地躺在床上,是梦游了吗?”
数不清的鬼怪重回人类的状态,数不清的尸体死而复生。他们互相以目示意,没有找到答案,迷迷糊糊地向各自的家中走去。
“好大的雨,回家吧,回家吧,睡一觉,歇一歇……”
“明天见,明天见……”
龙郡魔都,腰背佝偻的老人推着三轮车,在雨幕中逆人流而行,鞋子不知不觉间跑掉了,他赤脚踩在水坑里,拉住一个个匆匆赶路的行人。
“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孙女,个子就到我腰间,扎着个小辫……”他皱着脸,问了一遍又一遍。
问到第十个人时,耳后忽然响起一声脆生生的童声:“爷爷,你怎么不穿鞋子啊?”
穿花裙子的小女孩伸手抓住老人的衣角,不解地拽了拽。老人转过身,看清了女孩的脸,本就遍布皱纹的脸更皱。他笑得合不拢嘴,抱住女孩好像拥有了全世界:“乖囡囡,你刚才跑哪里去了?爷爷好着急……”
“爷爷,我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梦里有一座很高很大的雪山!”
“雪山是什么样的啊?爷爷这辈子还没见过呢。”
“雪山是……嗯,我忘了!但我还记得爷爷答应过我,要给我抓蝴蝶呢!”
“好,等雨停了,爷爷带囡囡去抓蝴蝶!”
……
一年后,诡调局香格里拉分局,休息室中。
林辰坐在沙发上,将手机举在耳边,语气轻快:“妈,我这边都挺好的,同事都很好相处,食堂的饭也很好吃。前不久刚转正,签了九十九年的合同,算是铁饭碗了……
“妈,你就放心吧,肯定正规,级别比所有部门都要高,我们每次行动,都是让治安局和武装部队配合我们的……
“你是说齐斯吗?大学毕业后都有各自的事要忙,他怎么有空来搭理我?我也不好去打扰他。而且我们这工作有保密需求……
“女朋友?还没有呢,我这边工作和生活都还没稳定下来,而且组织有纪律,这种事不着急的……”
应付完父母的关心,林辰挂了电话,自嘲地笑了笑。
父母都是再朴实不过的人,消息闭塞,不知齐斯和司契的渊源,也不知自家的儿子身负多少罪孽。
他便也延续父母的误解,报喜不报忧,一派岁月静好,竟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面不改色撒谎的本事。
一年前,心口被贯穿的剧痛尚未散去,林辰再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站在暴雨之中,全身完好无损。
他感受不到身份牌的存在,茫然地看着身遭诡异的场景在雨水的梳洗下扭曲变色,渐渐恢复正常的模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最终副本真正地结束了,诡异游戏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这绝对称得上是个不错的结局。林辰发自内心感到欢喜,一路搭车、打工、借钱,终于从北美洲跨越大洋回到江城,然后就遇见了正在动员昔日玩家参与战后恢复工作的诡调局。
是的,虽然受到诡异影响的人与物尽数得到复原,但长期的混乱依旧造就了不少藏污纳垢的罪恶之地,出现了许多浑水摸鱼的不法分子,被炮火摧毁的建筑也需要得到修复。
并且,在全世界几乎所有地区的诡异消失殆尽之际,香格里拉出现了一道由风雪组成的屏障,将整座雪山囊括在内,与世隔绝。附近的人难以穿越风雪,却常能梦见魑魅魍魉,偶尔向雪山的方向眺望,但见群尸列阵、鬼影幢幢。
诡调局疑心有一部分诡异潜藏在雪山之上,随时有可能死灰复燃;更何况林决自从进入雪山便再也没有出来,谁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总觉有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挂在头顶,悬而未决。
他们有意募集一批胆大的玩家进雪山看看,林辰自告奋勇,被认出身份后当即被拉去签了九十九年的卖身合同。
薪资待遇倒是挺不错的,就是日常工作比较危险,林辰也权当是为过去所作所为赎罪了。
曾有人对林辰表示同情,说他从始至终都是被齐斯蒙骗,何必到现在都受他的牵连?
林辰却是认真地反驳了过去:不是这样的,哪怕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齐斯救过他三次,他的三条命属于齐斯,是一定、一定要还的。
他不赞同齐斯的行为,却没能改变,就当他有一份罪是为齐斯而赎的吧。
“林辰,你那边好了吗?要出发了!”李云阳穿着厚厚的防护服,透过对讲机大着嗓门喊。
林辰收起手机,将防护面罩套在脸上,又拉上防护服的拉链,回答:“我好了,这就来集合。”
进山的队伍越过登山准备处的界限开进雪山,风雪构成的屏障看似难以逾越,却仅仅是针对普通人,曾为玩家的男男女女轻而易举便穿过了这道天堑,踏上山脚的陡坡。
冰雪封存了时间,昔日的登山者留下的脚印镶嵌在山道上,错落的印痕历历可见。
以李云阳打头,林决等一行人跟在后头,顶着从山顶吹下的山风,踩着前人的脚印踽踽前行。
远处的冰壁呈现怪异的戟张状,像是被某种力量从中硬生生分开,又好像刻意向两侧避让出一条道路。细小的冰凌在冰川上生长,在原生冰墙的基础上穿插新的冰片,冰川群乍看恍若一朵环绕着中心平地盛开的冰花。
平地上伫立着一座晶莹剔透的冰雕,分明是一具被冰雪覆盖的尸体,在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中迅速凝固成坚硬的雕像,从此被固定在死亡那一刻的模样,哪怕日月年轮转也不曾有分毫改变。
进山队无声地走近,于是看清了那是一具单膝跪地的男尸,他的双手紧握着一柄古朴的青铜剑,精准地贯穿了自己的心脏,血液在流淌的刹那便被冻结,隔着半透明的冰壳依稀能见其鎏金的色泽。
那是神明之血。
害怕尸体是人的本能,但所有看到这具尸体的人都不会产生抵触的情绪,反而下意识地维持缄默,好像身临葬礼现场,正向牺牲者致以最诚挚的默哀。
神陨的余波经过一年的沉淀所剩无几,唯有寒风卷着冰碴子围绕冰冻的尸体旋转,在下方的冰层表面勾勒不规则的花纹。
李云阳凝视着尸体,长达一刻钟的沉默后,她轻声说:“是林决前辈,他成为了祖神,并杀死了自己,将全世界化作与诡异绝缘的神陨之地。”
林辰同样沉默,他想到了他和林决罕有的几次交集,最初的崇敬太过朦胧,后来的交锋总充斥敌意和戒备。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做到真正了解林决,反而被情绪裹挟。
过去一年,因为林决下落不明,刚从灭亡的境地中得救的人类重拾阴谋论的传统,不少好事者恶意揣测,说林决那种层次的人理应拥有更大的野心,怎么可能全心全意为人类筹谋?
但现在事实足以证明,人类并不像他们自认为的那样了解林决。也许很少有人能够想明白,为什么林决明明拥有成为祖神创造新世界的资格,却偏偏要为了人类选择死亡。
林辰不由得想,如果他处在这个位置上,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因为他想让父母活下去,想让曾经善待过他的老师和同学活下去,所以哪怕这个世界有再多丑恶和肮脏,他都是不希望它走向毁灭的。
呼啸的风雪似乎小了下去,洁白的天光漏过灰蒙蒙的雪雾,照亮一小片天地。晚来的人们和冰雕沐浴在同样的光泽下,神情在光影里模糊。
有人面向冰雕,抬手行礼致意;很快,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地抬起手,不约而同地致以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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