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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西的春明门外,官道两旁杨柳新绿,车马粼粼。张柬之一身青布儒衫,背负简单行囊,骑着一匹瘦马,随着入城的人流缓缓前行。
柬之年方十六,面容尚带几分少年人的青涩,但眉宇间已有了几分与其师相似的疏朗开阔,只是眼神更为清明,透着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执拗。
他奉师命自浮梁而来,入东宫为太子侍读兼领实习属官之职。初次来到长安,只觉得这座帝都繁华无比,但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思索许久才算是明白,便是那种政通人和之感。
此地百姓没有浮梁之地百姓面上有的坦然自处之色,惶恐更重,见衣着华丽之人不自觉便低头绕行。
正思忖间,前方西市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哭喊,夹杂着尖利的呵斥与马蹄不安的踏地声,人群瞬间拥堵起来。
“不长眼的东西!惊了我家小姐的车驾,你十条贱命也赔不起!”
一个骄纵的声音穿透嘈杂人声。
只见一辆装饰华美的双辕马车停在西市牌楼前,车辕前一个摆摊卖陶的老汉瘫坐在地,满地的碎陶片,一只竹筐翻倒,几只半大的鸡崽惊得四处乱窜。老汉额角破了,血流披面,正不住磕头告饶。车夫手持马鞭,一脸凶相,几名豪奴则围在四周,虎视眈眈。
此刻车中女子帘幕高卷,俏脸含霜,正是崔琳。她身边的侍女指着那老汉骂道:“这西市何时容得你这等秽物拦路?还不快将这些腌臜东西连同这老货一并清理出去!”
张柬之顿时眉头瞬间拧紧。
他在浮梁,见惯了师父的做派,何曾见过如此仗势欺人的场面?一股火气直冲顶门,但他旋即想起师父平日教导,“遇事莫急,先观其变,顺势而为,四两拨千斤。”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直接上前理论的冲动,目光在周围一扫,计上心来。
他整了整衣袍,一抹鼻子将背囊往后一甩,脸上换了一副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神情,排众而出,朗声道:“前方何事喧哗?可是有祥瑞现世,引得众人围观?”
侍女见来个少年书生,衣着普通,想来当是个爱管闲事的臭书生,于是便冷笑道:“哪里来的穷酸,胡言乱语什么?”
张柬之走到近前,先是对着满地乱跑的鸡崽端详起来,忽然抚掌笑道:“妙哉!学生游学四方,曾在一本古籍中见过记载‘黄羽金喙,声若雏凤,见之则吉’。诸位请看,这些鸡雏羽色金黄,喙带赤金,正是书中所载的‘瑞雉’啊!!!”
他这番话说得煞有介事,周围百姓都好奇地打量起那些鸡崽来,就连车上的崔琳也将信将疑地瞥了一眼。
张柬之此刻趁热打铁,转身对那老汉拱手道:“老丈,恭喜恭喜!您这‘瑞雉’可是难得的祥瑞。只是……”
他话锋一转,面露忧色,“古籍有云,瑞雉见血光则灵气消散,反生不祥。”
他转向崔琳,神色凝重拱手抱拳道:“这位小姐,学生方才观您面相,本是福泽深厚之人,奈何今日冲撞了这见血的‘瑞雉’,轻则破财,重则可是有大命之亏啊!”
说完他后退一步看了看车驾上的名牌,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崔家小姐,小生觉得若要化解,需得赔偿这老丈损失,再额外施舍些银钱助他重整家业,算是积德行善,化解怨气。否则……否则……”
他说完之后还故意对着身边的人小声问道:“唉,这崔家小姐是不是太子妃?”
“还不是。”旁有好事者连忙说道。
“还不是啊……”张柬之恍然大悟,抬起头拱手道:“否则可就麻烦咯,崔!小!姐!”
他这话说的一字一顿,倒叫周围发出一阵哄笑。
崔琳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百姓已是窃窃私语,看向崔琳的目光充满了鄙夷。
那老汉也机灵,连忙磕头:“多谢小姐慈悲!多谢这位小相公!”
崔琳骑虎难下,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咬牙对身边侍女道:“给他!”又狠狠瞪了张柬之一眼,随即猛地放下车帘,尖声道:“走!”
侍女掏出一锭银子扔了出去,张柬之笑盈盈的躬身拾起,然后朝着崔琳拱手道谢。
待崔家马车狼狈离去,张柬之将银子塞到老汉手中,温言道:“老丈,快些收拾了,去医馆看看伤吧。”
他牵起瘦马正要离开,却见一个身着常服的少年含笑立在人群外,不是李治又是谁?
“柬之兄,别来无恙?”李治眼中满是重逢的欣喜:“方才这一出‘瑞雉现世’,真是精彩绝伦!”
“殿下!”张柬之惊喜交加,快步上前就要行礼,被李治一把扶住。
“这里没有殿下,只有你的旧友李治。”李治笑得眉眼舒展,用力拍了拍张柬之的肩膀:“一别许久,柬之兄风采更胜往昔。方才那番智计,颇有伯父当年的风范。”
张柬之不好意思地挠头:“不过是些小聪明,让殿下见笑了。”
“说了叫我的名字就好。”李治佯装不悦,随即又笑道:“你初到长安,我本该在东宫相迎,恰巧出来体察民情,不想竟撞见这般精彩的一幕。走,我带你逛逛这长安城,说说这些日子的趣事。”
两人并肩而行,一如儿时在浮梁那般自在。李治指着街景,如数家珍般为张柬之介绍,从西市的胡商酒肆,到东市的绸缎庄。从曲江池的春色,到慈恩寺的钟声。张柬之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问。
“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浮梁河边放纸鸢吗?”李治忽然笑道:“你的纸鸢总是飞得最高,气得师姐直跺脚。”
张柬之也笑了:“怎么不记得?后来师姐偷偷剪了我的线,害得纸鸢落到了对岸农户家里。师父罚我们三个一起抄写《礼记》,抄得手腕都酸了。”
“是啊,那时多快活。”李治轻叹一声,随即又振奋精神:“走,带你去尝尝长安最地道的炙羊肉,就当年为你接风。我跟你说啊,那地方平日里可是炙手可热的地方,去晚了都没地方坐。”
二人说笑着走进那一家有名酒肆,选了二楼临窗的雅座。刚点好酒菜,却听楼下传来一阵熟悉的叱声。
“这位置本小姐早就订下了,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坐在这里?”
张柬之与李治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诧异,竟还是刚才崔琳侍女的声音。
探头望去,只见崔琳带着几个侍女站在一楼大堂,正对着几个商人打扮的人发难,这些商贾不是什么豪商,他们面对崔琳的咄咄逼人,只是低头不语。
“这位小姐,这位置是我们先来的……”其中一商人小声辩解。
“先来的?”那侍女冷笑:“掌柜的,你说。”
掌柜的搓着手,满脸为难:“这个……崔小姐……可是……”
“没有可是!”侍女扬着下巴姿态傲慢:“要么他们滚,要么你这店就别想开了!”
张柬之眉头微皱,正要起身,却被李治按住。
“再看看。”李治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只见张柬之思索片刻,忽然招手叫来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伙计先是一愣,随后会意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伙计端着一盘精致的点心走到崔琳面前,恭敬道:“崔小姐,这是对面雅座的客人送给您的。”
崔琳一怔,顺着伙计指的方向看去,正对上张柬之含笑的目光。她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刚要发作,却听伙计继续道:“那位客人还说,听闻崔小姐素来仁善,定不会与普通行商一般见识。这点心是特地点给桌间稚子的,算是全了小姐的仁德之名。”
这话说得巧妙,既给了崔琳台阶,又将她架在了高处。若她执意要赶走那几人,便是自打嘴巴,若她顺势而下,反倒能赚个宽厚仁善的名声。
崔琳咬着唇,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她狠狠瞪了张柬之一眼,对掌柜的甩下一句:“罢了,本小姐今日心情好,不与他们计较!”便带着侍女悻悻离去。
那几人如蒙大赦,连连向二楼方向道谢,张柬之只是微笑着举杯示意。
李治在一旁看得真切,忍不住抚掌轻笑:“好个柬之!这番处置,既全了崔家的颜面,又帮了那几人,还不露锋芒。比之方才西市那出更显功力。”
张柬之饮尽杯中酒,笑道:“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倒是你,身为太子,就这么看着臣女欺压百姓?今日要是我们不在,即便是那几人让了位置恐怕也少不得一顿刁难了。”
李治笑容微敛,轻叹一声:“正因为是太子,才更不能轻易露面。不过……”他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这个崔琳啊,我还真第一次见她这副样子,倒是有趣。”
张柬之眼珠子一转:“贵族不都是这般的烂货,还要亲眼所见不成?”
“哈哈哈哈,是极是极。”李治哈哈大笑,再回头看向窗外时,眼神中已是杀气腾腾:“你我兄弟,想法子把他们办上一办。”
二人相视而笑,继续饮酒叙旧。
窗外春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这一刻,他们仿佛又回到了浮梁那个无忧无虑的夏天,只是彼此心中都明白,长安城的春日,远比浮梁的后院要复杂得多。
酒至半酣,李治忽然正色道:“柬之,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张柬之举杯:“此去经年,幸得重逢。往后风雨,你我同舟。”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如少年时许下的诺言,回声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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