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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黑斯廷斯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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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暂的中场休息之后,灯光再度亮起。

    观众席上的喧哗尚未完全平息,宫廷仆役端着托盘穿行其间。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李斯特的演奏余韵中,那是一种既惊骇又迷醉的体验,整个白金汉宫的空气都残留着琴音燃烧后的灼热气味。

    此时,报幕官走上舞台。

    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异常清晰。

    “先生们,女士们!接下来,请以最隆重的敬意迎接伦敦爱乐协会终身名誉指挥,阔别音乐舞台多年后重新登台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今夜,他将亲自执棒,首演献给‘滑铁卢英雄’的乐章《威灵顿进行曲》!”

    这一刻,整个大厅忽然安静了下来。

    空气似乎微微一滞,许多宾客的神情从困惑转为惊讶,仿佛没听清似的。

    “威灵顿?”有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听到了威灵顿公爵?”

    前排的几位贵族相互对视,贵妇们也在小声议论。

    白金汉宫的所有宾客在抵达的时候便收到了今晚的节目单,他们理所当然的在上面看到了亚瑟的名字。

    而这个安排也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毕竟今晚的来宾里可不乏亚瑟爵士的乐迷。

    要知道,在亚瑟正式宣布告别音乐舞台前,他在伦敦可一直都是小有人气的。

    不管在伦敦还是在巴黎,身材和外貌条件不错的钢琴演奏家总是会受到夫人们的追捧,亚瑟也小小的吃到了这一口红利。

    正因如此,那几位自诩亚瑟爵士核心粉丝的夫人开场前便一直在与闺蜜打赌,她们认为那个巴黎来的匈牙利钢琴家固然很有实力,但这不代表他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击溃“如梦似幻的黑斯廷斯”。

    但很显然的是,令这些夫人始料未及的是,亚瑟居然没有选择以钢琴献艺,而是搬出了一首进行曲。

    这一转折让整个大厅的气氛陡然改变。

    音乐厅的空气被重新拧紧,窃窃私语的声音此起彼伏,就像是海浪拍打着白金汉宫的金色穹顶。

    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第一排的威灵顿公爵身上。

    老公爵缓缓抬起头,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放在拐杖上,脸上还带着些不常见的错愕。

    他同样对今晚亚瑟的新曲一无所知,也来不及思考这突如其来的荣耀意味着什么。

    维多利亚侧过头去,微笑着向威灵顿开口:“这是献给您的,阁下。”

    她没有使用太多的修饰词,语气真诚得几乎有些笨拙:“虽然您在半岛战争中已经有一首贝多芬作曲的《威灵顿的胜利》了,但是我想,我们还欠您一首滑铁卢的。”

    “滑铁卢啊……”老公爵低声重复了一遍,他沙哑的感叹着:“那一仗我记得太清楚,以至于我宁愿永远别听到它的名字。”

    他说着,嘴角浮出一点淡淡的笑。

    “不过……”威灵顿公爵顿了顿,转头看向维多利亚,微微俯首道:“如果这是来自陛下的心意,那一切就不同了。”

    话音刚落,坐在一旁的利奥波德便顺势接过话头:“为了这首曲子,亚瑟爵士和阿尔伯特费了不少心思,这首曲子本来应该在今年的滑铁卢纪念日献给您的,但是……您也知道的,那个时候,威廉陛下的身体……但愿这首曲子也能给阿德莱德王后带来一些安慰。”

    威灵顿微微点头,没有追问下去。

    大厅的光线缓缓暗了下来。

    轻微的气流掠过水晶灯烛焰,火光摇曳,倒映在金色的壁饰上,看起来就像是无数面随风飘动的战旗。

    极轻的脚步声,从舞台后方传来。

    最初,那声音几乎细微到难以察觉,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敢忽视的节奏感,坚定、从容、稳健。

    下一瞬,幕帘从两边拉开,一道修长的身影在光线与阴影的交界处浮现。

    深黑的燕尾服服,款式是典型的萨维尔街剪裁,肩线笔挺,腰部收窄,衣摆在步伐间自然展开。

    胸前系着的洁白丝质领巾,折角翼领衬得下颌线格外清晰。

    左手的白手套被轻轻迭在掌心,右手握着那根短而修长的象牙指挥棒。舞台上的灯光投在他脸上,光影在他颧骨与下颌间游移,衬得那双眼睛比平常更显深邃。

    当亚瑟走上台时,整支圣詹姆士剧院联合乐团几乎同时起立。

    没有人鼓掌。

    没有人敢鼓掌。

    因为那种气场本身,就已经让一切声音显得多余。

    他并非李斯特那样,可以主动吸引他人目光的音乐家,但当他出现时,整个音乐厅都被置于他的掌控之下。

    脚步声在指挥台前停下,背影笔直。

    亚瑟没有立刻举棒,只是微微低头,摘下手套,整齐地迭放在谱台一侧。

    这动作近乎仪式化,却不显做作。

    当他抬起头时,整个白金汉宫的光线仿佛都在他面前聚拢。

    他环视观众,目光掠过王室成员、贵族、外交官和音乐家,平静而锋利,像是要确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已做好准备。

    坐在侧厅的李斯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半倚在座位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手套,嘴角浮出一点轻蔑的笑。

    在他看来,亚瑟·黑斯廷斯这家伙不过是在装神弄鬼。

    侧廊的阴影里,弗洛拉静静地望着那道立在光下的身影。

    她的位置不算靠前,甚至有些偏僻。

    但这样的位置却给了她一个独特的视角。

    她从未见过亚瑟这样。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简直不敢相信舞台上那位冷静到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的指挥家,同时也是肯辛顿宫里常常可以看见的那位家庭教师,和蔼、亲切,甚至偶尔有些暧昧。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

    亚瑟举起指挥棒的一瞬,弗洛拉几乎能感觉到那股破开空气的力量。

    不带感情的优雅,生而不凡的威压。

    此刻,在他的手下奏响。

    军鼓炸响。

    那一声像是击在她心口上。

    铜管接续而起,低音弦在后方铺开。

    每一个音符都被亚瑟掌控得近乎苛刻。

    他不做夸张的手势,也没有李斯特那种戏剧化的激情,而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精确在驱动整个乐团。

    整个乐团如同一支整装待发的军团,在亚瑟的手下迅速列阵。

    弦乐齐整地起势,铜管以傲然的音色突入主题,节拍明快、节奏干净,仿佛士兵们的靴底同时踏在碎石路上。那旋律并不沉重,也没有贝多芬式的英雄叙事,而是轻盈、昂扬、带着近乎骄傲的喜悦,那是胜利后扬眉吐气的快意。

    这便是《威灵顿进行曲》。

    指挥棒的每一次挥动都精准、克制,像是在操纵某种机械式的奇迹。

    指挥棒落下的方向,就是整个乐团呼吸的方向。

    当他抬眉,音符便跃起。

    当他一顿,连空气都随之静止。

    渐渐地,节奏开始扩散。

    铜管嘹亮,军鼓稳如鼓点心跳,小提琴和大提琴的应和在其中翻涌,像万军的步伐与军旗在猎猎作响。

    观众席最初是安静的,他们尚未从李斯特的火焰与浪漫中回过神来。

    但随着旋律的推进,他们的身体开始轻微地晃动。

    在王室席位前方,维多利亚女王的手套轻轻叩着扶手,她看起来有些紧张,但是却掩盖不住她眼中的光。

    威灵顿公爵端坐不动,但随着乐曲深入,这位滑铁卢英雄的脚尖也开始随着节奏轻点。

    在后排的贵夫人间,一阵轻微的吸气声此起彼伏。

    她们互相对视,表情从惊讶转化为了某种微妙的崇敬。

    金发的贵族小姐用扇子掩着嘴:“我好像能看见威灵顿公爵的凯旋。”

    她的同伴没有回答,只是抿着唇,目光紧紧追随指挥棒的每一次落点。

    靠在座位上的李斯特缓缓坐直了背,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的收敛。

    那种表情不再是讥讽和轻蔑,而是带着些凝重与不甘的复杂神情。

    他听出了亚瑟的节奏,不同于大部分英伦作曲家的稳重,其中蕴藏着的,不是情绪的喷薄,而是意志的坚定。

    他突然意识到,亚瑟并非在取悦听众,而是在命令他们。

    乐章第二段起势时,铜管如疾风,弦乐如浪潮,节奏越来越密,速度略微加快。

    指挥棒像剑一样划出弧线,当他抬起手,全场都随之吸气。

    当他落下,全场的呼吸便与鼓点一齐爆发。

    主旋段轻快的三连音,反复的八分节拍,明亮的C大调和弦如金色洪流般倾泻而下,观众席上第一次爆发出不受控制的惊叹,他们几乎忍不住要跟着音乐打节拍。

    亚瑟的手势忽然一顿。

    那是一种极其微妙、几乎察觉不到的转折,他的右手轻轻抬起,向外一扬,像是在将舞台上的节奏推向整个大厅。

    那根象牙指挥棒并没有直接落下,而是在空中划出一个优雅的圆弧,随后停在半空。

    观众原本只是轻轻晃动的身体,然而却感到了一种奇异的牵引。

    那节奏似乎离开了乐团,穿过空气,刻进了他们的脑海。

    军鼓的节拍继续稳稳敲击,铜管群如同烈日下的向日葵,乐声从台上涌出,撞上观众席后的红绒墙壁,又折回,像潮水一样在音乐厅内来回席卷。

    就在那一瞬,亚瑟转过身,燕尾服的衣摆随风飘动。

    他的动作不快,看起来却异常流畅。

    亚瑟左手举起,手心向上,示意全场。

    那一刻,所有人似乎都明白了他的手势含义。

    啪——啪——啪——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也许是一位坐在靠后的贵族,也许是几位兴奋的年轻夫人。

    掌声丝滑的融入了乐团的演奏,顺着节奏,变成了节拍的一部分。

    亚瑟轻轻转动手腕,他并未压制这突如其来的合拍,而是顺势将节奏略微放宽,让铜管与弦乐在这一刻与观众的合拍融为一体。

    鼓点加重,节奏稳健。

    乐团像是与上千只手掌同时呼吸。

    每一次合拍都击中同一个瞬间,如千军万马同时踏步的声音。

    维多利亚屏息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目光里闪着光,那是惊讶,也是某种无法言喻的骄傲。她回过头,看向威灵顿。

    老公爵端坐着,脸上再无先前的错愕,他的手指缓缓叩在膝盖上,动作几乎与节奏一致。

    李斯特的目光在阴影中一动不动。

    他看着亚瑟站在乐队与观众之间,让数百名贵族在无形中服从他的节拍。

    那不是常规意义的炫技。

    那便是支配力本身。

    节奏越发高昂,铜管奏出主旋律的再现。

    亚瑟整个人几乎与乐声融为一体,他的手势简洁,却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在观众的掌声之中,音乐如风暴般冲向高潮。

    砰!砰!砰!

    军鼓的最后三击重重落下,亚瑟的指挥棒猛然停在半空。

    全场的掌声在那一瞬间整齐划一地戛然而止,像被无形之手扼住。

    寂静。

    亚瑟没有立即转身。

    他背对着观众,静立几秒,然后缓缓放下指挥棒。

    那动作如同凯旋收剑。

    片刻之后,掌声轰然爆发,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人群站起,天鹅绒椅背掀起一片波澜,人们起立鼓掌、呼喊、吹口哨,女宾们的扇子纷纷合上,钻石与珍珠在灯光下闪着晃眼的光,白金汉宫那坚固的穹顶似乎都在微微震颤。

    在观众的欢呼声中,正在侧厅休息的几个钢琴家正面面相觑。

    只不过相较于脸色苍白、心情复杂的李斯特,身为亚瑟朋友的肖邦、门德尔松明显看起来轻松写意不少。

    毕竟没有人能够比肖邦和门德尔松更了解亚瑟的“实力”。

    对于门德尔松而言,一位能够谱写《图兰朵》的作曲家,他能够写出什么样的曲子都是不足为奇的。

    只不过,即便他已经有了如此高的期待,亚瑟今晚的演出和作曲依然完美到无可挑剔。

    也不知道是抱怨还是玩笑,门德尔松冲着身旁的肖邦打趣道:“阿尔弗雷德,你说,他为什么偏偏喜欢当警察呢?”

    肖邦掏出手帕,擦干了手心的汗,他无奈的笑着:“或许是因为,单单搞音乐对他来说,实在是没什么挑战?”

    门德尔松同样无奈的耸肩:“遗憾的是,法拉第先生好像也是这么看的。”

    约翰·施特劳斯坐在侧厅靠里的位置,他的膝盖上还摊着今晚的节目单。

    当《威灵顿进行曲》彻底爆发,铜管与军鼓汇成一片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僵在了座位上,直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

    他抬起手,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那三连音的节奏,表情复杂得既像是嫉妒,又像是受到了启发。

    施特劳斯喃喃自语道:“这节奏竟然能让人不自觉地随之呼吸……就像……就像维也纳的圆舞曲……”

    忽然,他又摇了摇头意:“不,这不是圆舞曲……这是行军的舞曲。每个音都在前进,连沉默都在前进。”

    门德尔松听见了这句话,微微一笑道:“是的,施特劳斯先生,您看起来理解的很快,起码比我要快。”

    至于李斯特,他仍旧坐在原位,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指尖抵着嘴唇,双眼也失去了焦点。

    大厅的掌声仍在持续,热烈得几乎像是一场胜利游行,可这一切落在他耳朵里,却像是一个接一个抽在他脸上的巴掌。

    他想起不久前自己在巴黎写下的那句傲慢自评——我要让钢琴成为整个管弦乐团。

    可此刻,舞台上的亚瑟却反手做了件更残酷的事——他让整个管弦乐团变成了一架钢琴。

    而伦敦的上流社会,连同维多利亚女王和威灵顿公爵,都成了那架钢琴上的琴键。

    他忽然觉得很冷,来自八月盛夏的刺骨寒意。

    掌声持续得太久,久到连空气都疲惫了。

    肖邦在旁边静静观察着他。

    那张平日里充满自信、锋芒毕露的脸,此刻变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一丝僵硬。

    他的手指微微颤动着,像是在下意识地弹奏一段无声的琴音。

    “弗朗茨?”肖邦轻声叫他。

    “你知道吗,阿尔弗雷德,”李斯特抬起头,声音有些嘶哑:“我花了接近二十年去研究手指的力量,研究如何让十根手指掌握火焰与风暴。可那家伙,他连琴都不碰了,因为他不需要了!”

    肖邦在他身边坐下:“是啊,他只要举起一只手,就能让成百上千的人按着节拍呼吸。”

    李斯特痛苦的闭上了眼:“他已经不需要在舞台上竞争了。”

    肖邦叹了口气,他不太擅长安慰人,但此刻仍然试着说出几句:“亚瑟是个政治家,对他来说,音乐只是偶尔的爱好。至于你,弗朗茨,你是钢琴的诗人,他是国家的作曲家,你们不在同一条道路上。”

    在侧廊的阴影下,一个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弗洛拉的呼吸还没有完全平稳下来。

    掌声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袭来,弗洛拉却觉得自己像是泡在水底,听见的全是模糊的回音。

    她的手还放在胸口,心跳强烈得几乎要顶破胸骨。

    舞台上的亚瑟站得笔直,微笑着接受观众的欢呼和顶礼膜拜,指挥棒垂在他的手中,姿态干净、克制,仿佛刚才那场令人心悸的“统治”与他毫无关系。

    弗洛拉的指尖微微颤动,手套在掌心拧成一团。

    当年她第一次听亚瑟弹琴的时候,那音色还温柔得近乎带着一丝羞怯。

    而今晚,他却让整支乐团、让所有人,包括她,都低下了头。

    这个家伙,总是让人看不透。

    观众席上的维多利亚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从一场过于强烈的梦境里醒来。

    她的胸口仍在起伏,白色手套的指尖还保持着轻微的颤抖,年轻的面庞在灯光下绽放着完完全全的心满意足。

    她想到了亚瑟肯定会做得很好,但是她依然没想到他能做的这么好。

    她转向身旁的威灵顿公爵,老公爵此刻正坐得笔直。

    那张饱经岁月刻痕的脸上,此时的神情,既不像战场上的沉着,也不像上院开会时那种惯常的矜持。

    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嘴角显露出些微的弧度,像是在努力压抑某种情绪。

    维多利亚忍不住问道:“阁下,您在想什么?您……喜欢这首曲子吗?”

    威灵顿公爵侧过头,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望向她,声音沙哑,却带着笑意:“喜欢?陛下,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首曲子打得落花流水。”

    维多利亚睁大了眼睛:“打得落花流水?”

    “是啊。”威灵顿开口道:“在滑铁卢的时候,我负责指挥军队,可现在倒好,我被一个年轻人指挥得连心脏都在跟着打鼓。”

    利奥波德听见威灵顿这句话,笑意也随之浮上嘴角:“阁下,您至少该庆幸,今晚这场被指挥的经历,总比当年在滑铁卢听到法国人的炮声要愉快得多吧?”

    威灵顿笑眯眯的站起身鼓掌道:“出色的统帅让士兵服从,而一个出色的音乐家,则应当让观众自愿服从。如果陛下指的是这一点,那我理应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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