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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新政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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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最新的奏报方式虽然新奇,但修路终究是已在大明时报上报道过的。

    百官们对此兴致寥寥,反而更热衷于加红、加绿之事的讨论。

    如侯恂那般隐约察觉到不对的,更是少之又少。

    但当新的奏报之人出列后,百官的目光顿时全都被他吸引。

    ——怎么又是顺天府的官儿。

    几声细碎的低语在人群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与忌惮。

    前户部主事,现顺天府通判李世祺,一个过去在京师官场上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此刻却成了全场的焦点。

    他面色潮红,径直穿过长长的文官队列,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胆怯,来到丹陛之下,撩袍跪倒。

    “臣,顺天府通判李世祺,请奏九门商税事!”

    他的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御座之上,朱由检的目光平静如水。

    “奏吧。”

    李世祺没有按惯例将奏疏呈给鸿胪寺的官员,而是选择自己开口。

    他深吸一口气,大声开口道:

    “臣自九月十日,领授九门商税清查事以来,查账簿,访商户,又劳东厂都督王体乾亲自审问,已得其中贪腐之详!”

    “九门原任大使、副使一十八人,无一不贪!”

    “共查得累年贪腐金额七万金!其下胥吏三十余人,累年贪腐金额两万余金!共计九万余金!”

    大殿前顿时骚然,窃窃私语更多了。

    九万两,确实很多。

    毕竟九门商税往年至多也不过此数。

    但更多人在意的却不是这个金额,而是李世祺这个人!

    ——上任月余不到,四十余名胥吏全都投入东厂大牢,最终竟有二人庾死其中。

    结果暴风雨般的弹章冲入宫中,却统统被留中不发。

    此人做事酷烈,与新君之偏爱……实在令人心悸!

    李世祺没有理会众人的惊骇,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更加高昂。

    “商税清查之后,自九月二十六至三十日,短短五日,九门税银已有二千二百余两!”

    “以此推算,则全年税额或可达十五万两!相较往年八、九万之数,几近一倍矣!”

    “臣,据此弹劾户部山东司主事、旧管崇文门商税事,陈宾盛!纵容贪腐,谎报账目,欺君罔上!”

    话音落下,整个皇极门广场鸦雀无声。

    许多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站在前列的户部尚书郭允厚。

    郭允厚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扎得他浑身难受。

    户部的脸,今天算是被丢尽了。

    片刻之后,队列后方,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身影匆匆出列,正是户部主事陈宾盛。

    他脑中急转,心中又怒又屈:‘岂有此理!李世祺,竟真不顾半分昔日同僚之情吗?你是忠臣,我又何尝不是忠臣?!’

    他感到万分冤枉,自己也有一份经世公文正在撰写当中,只是还在搜集数据罢了。

    却没料到忽然之间就成为这新政当头第一炮的对象。

    种种思绪不过一瞬间。

    陈宾盛来到御前,跪倒在地,重重磕头道:“臣有罪!”

    但他并未就此屈服,而是继续开口道:

    “陛下容禀!臣……臣确实有罪!臣有失察之罪啊!”

    “崇文门税关之弊,臣非不知也!自臣接手此差,便日夜思虑,如何革除积弊,为国开源。”

    “臣也曾整顿账目,严惩胥吏,税额也曾一度有所回升。”

    “然……然臣万万没有想到,此中积弊,竟已深入骨髓,盘根错节至此!”

    “那些胥吏,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手段之诡诈,用心之险恶,远超臣之想象!”

    “臣自认以朝廷法度行事,以君子之道待之,却不料是对牛弹琴,养痈成患!”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竟是对着李世祺的方向拱了拱手,语气复杂地说道:

    “臣之罪,在于为官不清,失之于宽仁,失之于手段不够霹雳!未能如李通判一般,请动厂卫,深挖彻查,将此等硕鼠一网打尽!”

    “臣有负圣恩,无颜面对陛下,更无颜面对户部同僚!请陛下降罪!”

    他再次叩首,长跪不起。

    这一番辩解,临时而做,可称急智了。

    陈宾盛将自己的罪名,从“贪腐”和“欺君”,巧妙地转化为了“能力不足”和“手段温和”。

    更厉害的是,他模模糊糊地点了其中差别出来。

    ——我陈宾盛,是和你们一样,按照规矩办事的文官,斗不过那些油滑的胥吏,情有可原。

    ——他李世祺,是动用厂卫的酷吏,不讲规矩,虽然查出了钱,但这样的人,你们不怕吗?

    如果怕的话,诸君,请一定救救我啊!!

    陈滨盛的辩解完毕,李世祺居然也不再多话,只是跪在原地等候皇帝旨意。

    今日这场小小进攻,乃是薛国观的授意。

    而薛国观的授意,大概率则是来自这位新君的授意。

    这位陛下,究竟想做什么呢?

    天空中的风愈加凛冽了,吹得旗帜猎猎作响。

    皇极门广场上无人说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帝的判决。

    朱由检在御座上面无表情,暗地里却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的脸色和动向。

    继续等了片刻。

    仍旧没有任何人出列为这位明显无辜之极的小陈同学说话。

    这是他预想之中最好的情景。

    他这次投石问路,预设了许多场景。

    一、满朝轰然,借着这件事,一起攻击厂卫,顺带牵连新政。

    这是最恶劣的情况,但几乎不可能,毕竟阉党的统治才刚过去没多久。

    他通过王体乾、田尔耕对厂卫的接手,损耗又很小。

    况且这又不是大礼议!又不是国本之争!

    只是动了下九流的胥吏罢了!

    没有道德旗帜的整合,这群文臣凭什么团结一心?

    若真发生了,反而说明他登基以来的施恩、团结、立旗、情报,各方面全都是有问题的。

    二、半数人、乃至少数人站出来。

    那这个也很好解决,魏忠贤能干的事情,他永昌帝凭什么不能干?

    就算永昌帝不好意思亲自下手,王体乾又如何不能动手?

    不过……

    能不要这么酷烈还是尽量不要这么酷烈。

    现下这种情况就刚刚好了。

    新政VS旧政的对比,拥有了第一个过了堂的铁例。

    而后面这种铁例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成为新政施行的助燃剂。

    至于小陈同学嘛……

    终于,朱由检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李世祺勇于任事,清查九门积弊,为国库追回巨款,厘清税制,功劳卓著。”

    “着,司礼监与吏部共同记档,加红一道。”

    这是奖赏。

    群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奖赏之后,必然是惩处。

    不少人看向陈宾盛的眼光已经充满了同情。

    纵然你再有急智,皇帝要你当那只鸡,你又如何逃得过呢?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移向跪在地上的陈宾盛。

    “至于陈宾盛之事……”

    他顿了顿,这短暂的停顿,让陈宾盛的心几乎从胸膛里跳出来。

    “朕初登基时,曾于殿中与群臣行‘绝缨之宴’。陈卿,那日你可在场?”

    陈宾盛闻言一愣,只一瞬间就明白过来,随即拼命点头,声音嘶哑:“在……臣在场!”

    “嗯。”朱由检点了点头,语气忽然变得平和下来。

    “崇文门关税之事,毕竟是朕登基前事。朕说过尽却前尘,就是尽却前尘。”

    他环视一周,目光扫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论语》有云,‘往者不谏,来者可追’。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朕要看的,是诸位爱卿今后的所作所为。”

    此言一出,满场皆松了口气。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如春风般的宽恕。

    大部分官员的心底顿时又略微安定下来。

    新君仁恕啊!

    皇帝这是在用陈宾盛的案子,向所有人重申他的承诺!

    不过……往者不谏,紧跟着的是来者可追。

    这往后要如何追呢?

    明之俸禄,实在是历代最薄啊,不伸手又怎么养活一家老小呢?

    而且日常常例,和贪污受贿也不可一并而论的吧?

    诸多不可明示的诡谲心思,在文武百官心中蔓延开来。

    “李卿弹劾之事,下不为例,往后勿复再提。”朱由检最后说道,“陈卿,先退下吧。”

    陈宾盛如蒙大赦,倒退着退回了队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已经打定主意,回去后彻夜不眠,也要将经世公文赶出来!

    新政与非新政人员之间,皇帝的偏心实在是摆在案板之上,分分明明了!

    李世祺却跪在原地,从袖中再次掏出一本奏疏,高高举过头顶。

    “臣,再请奏京师新政二期,京师各项住税清查等事!”

    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又被他这一举动拉回了紧张之中。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说。”

    一声清脆的鞭响,小太监们继续上前,将一面屏风上纸张撕下。

    户部尚书郭允厚没有理会李世祺的再次奏报,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面屏风上新的内容吸引了过去。

    【京师新政二期·住税清理】

    【清理范围:官店税、塌房税、市肆门摊钞税,落地税,牙税,契税,酒醋税、屠宰税、典铺酌分税等……】

    【清理时间:十月十五日前完成旧账封存清点,十二月一日完成人员更替清理,永昌元年一月一日完成所有税务清查。】

    【所需支持:胥吏奸猾,还需东厂督公继续提供支持。】

    屏风最下方,还有一行醒目的小字。

    (十一月一日前,完成《京师住税整顿疏》,并以此为据,重新上报详细计划。)

    郭允厚神色复杂。

    李世祺,天启二年进士,先任行人,后任户部主事。

    在第一波经世公文热之时,凭一篇《论九门商税疏》,直接被陛下用中旨,平迁为顺天府通判,专理此事。

    然而,他在户部时,不也是和光同尘?

    现在却居然如此干脆利落,如此势不可挡?

    郭允厚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

    有皇帝毫无保留的支持,有东厂雷霆万钧的手段,做事,实在太过舒服啊。

    为了九门商税的管辖权,他曾几次上疏力争,结果全是留中不发。

    朝中勋贵、言官弹劾李世祺残害官吏、手段酷烈的奏疏,更是堆积如山,结果也全是石沉大海,所请不允。

    管宗人府的侯驸马,甚至为此被夺俸半年。

    皇帝当时的批语刻薄到了极点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肚子里是什么心思,国家如此情形,还有空挂念你那三瓜两枣吗?!

    ——再上疏,就滚去海南与崔呈秀一道看海罢!

    想到这里,郭允厚长长叹了口气。

    陛下啊陛下,你还记不记得,你可是曾经答应给户部增添的人手?

    各地的民运银账本,可就快要送到京城了。

    户部不是不愿为陛下分忧,是人手实在差得太多了……

    还有自己呕心沥血写就的《理财十策》,上次陛下说对朝堂诸公了解不多,先行搁置。

    可看陛下最近这一连串的手段,哪里像是“了解不多”的样子?

    这《理财十策》,不会是还继续搁置吧?

    还是说……也要改成“经世公文”的样式,才能入得陛下的法眼?

    郭允厚的眉头深深皱起,脑中无数念头纷繁交错,乱成一团。

    ……

    李世祺的奏报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顺天府丞章自炳出列,禀告京师饥民安置事宜。

    “……已陆续安顿饥民一千八百一十三人,全都编入修路工程之中,按功计分,按分换银,又开官仓,以平价售粮。”

    “查以往京师流民人数,预计到明年开春,京师饥民或将达到五千人,届时皆可依此法安置。”

    “此中各类饥民口粮、取暖等费,均走京师修路费用,顺天府唯调拨白银一百二十七两,于广安门、朝阳门各搭棚寮两座,其余再无花费。”

    他又奏报新政二期中,清查京师人口之事。

    “……清查京师户口,登记造册,严格保甲。”

    “外地人员入城需领‘暂住证’一枚,三月一销,出入城时核销。”

    “请陛下发五城兵马司、锦衣卫西司房配合,并着令京中勋贵,主动上报家中人口。”

    朱由检的声音斩钉截铁,“所请皆允!”

    随后,顺天推官王肇对出列,禀告京中胥吏清查一事。

    “……顺天府、宛平、大兴三地,三班六房胥吏共计四百一十三人,目前已清查革除其中查有明确有劣迹者三十二人,追缴贪罚银四千五百余两。”

    “然胥吏积弊太深,盘根错节,臣恳请开办‘顺天府胥吏选拔考试’,由吏部派员支持,凡京师之中,身家清白、略通文墨者,皆可报考!”

    “准!”朱由检再次允准,“发吏部杨景辰配合!此事,可刊登于《大明时报》,广而告之!”

    顺天府的官员,一个接一个地出列,一项接一项地奏报。

    皇极门前的气氛,彻底变了。

    群臣的骚动声越来越大,如同潮水般一波高过一波。

    站在前列的勋贵大臣们还算镇定,只是彼此相看之间也有些心惊。

    但没人出列、没人反驳。

    众人只是看着顺天府系的官员,一个一个完成了第一期新政总结和第二期新政计划。

    远处的官员队列,无人约束之下,就更为散乱了。

    许多品阶较低的官员,不知不觉间甚至有些脱离了班列,聚在了一座座屏风之前,低声议论。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好的是天下之问,怎么全成了京师新政?”

    “许是……先从京师开始吧?毕竟天子脚下,确实是重中之重。”

    “要解决人地之争,施政终究还是要广布天下的。京师这点事,不过是毛毛雨。”

    一个年老的官员看着屏风上关于清查胥吏的条文,摇了摇头道:

    “他们如此做事,未免也太酷烈了。我听闻,多有胥吏被拷死在东厂大牢之中。”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官员闻言,冷哼一声。

    “法令行则国治,法令弛则国乱。汉时王符所言你难道没有读过吗?”

    他瞥了年老官员一眼,沉声道:“圣天子整顿吏治,有法可依,有据可查。法令在此,依法而行,何谈酷烈?死的不过是些蠹虫罢了!”

    那年老官员被他一番话抢白,眼神一眯,也不反驳。

    “今日是胥吏……”人群中,不知是谁幽幽地说了一句,“明日……可就不好说咯……”

    这句话实在切中要害,顿时让刚刚还喧闹的人群安静了许多。

    百官面面相觑,眼中都流露出一丝深藏的忧虑。

    然而少数人的神色之中,却又隐隐露出一些兴奋。

    天色,似乎又阴沉了几分。

    乌云黑压压的,仿佛压在各人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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