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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寒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
王承恩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忍不住哈出一口白气,飞快地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
他站在一座巨大的屏风旁边,这屏风足有一人多高,用厚实的木料作框,下面装着木质滚轮,裱着几层洁白的纸张。
放眼望去,从皇极门下的御座前,一直向外延伸,整整八十座这样的屏风,无声地矗立在丹陛两侧。
这阵仗,他入宫以来闻所未闻。
内书堂的太监近乎倾巢而出,两人一组,负责一座屏风。
王承恩的搭档是方正化,他最相熟的方公爷爷。
他们的任务,是在听到特定信号后,一同将屏风上的纸张撕下,露出下一层的内容。
为此,他们甚至在课业之外,专门抽出时间演练了数日。
“咚——咚——咚——”
接连三通鼓响,厚重而沉闷,穿透清晨的寒雾。
这是旗尉入场的信号。
大汉将军、红盔将军、散骑舍人,甲胄鲜明,步伐整齐,依次在指定位置站定,为即将到来的大朝会构筑起威严的框架。
王承恩的目光从那些锃亮的盔甲上扫过,却冷不丁地看到对面的方正化挤眉弄眼。
他顺着方正化的眼神望去,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端倪。
正对着他们的一名大汉将军,身形魁梧,站得笔直,可他背心处的盔甲上,竟然锈迹斑斑,在这一片肃杀的仪仗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又转头看了看,才发现他附近的大汉将军似乎都是如此。
要么是甲胄破损,要么是军靴残旧,看起来十分窘迫。
看起来似乎还不如他们这些内书堂的小太监们光鲜。
……
王承恩心里怪怪的。
三个月以前,他还躺在京城某个小黑屋里痛哭呢,又哪里会知道大汉将军应该是什么样的。
只是……总感觉不太对。
王承恩看了方正化一眼,谨慎地摇了摇头。
方正化翻了个白眼,也不在挤眉弄眼了。
两人垂手站着,眼观鼻,鼻观心。
午门上的一声钟声悠悠传来,这是文武百官入场的信号。
他们穿着品级各异的朝服,按文东武西的序列,鱼贯而入。
然而,当他们踏入皇极门广场,看到那八十座屏风时,原本整齐的队列中,立刻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走在前面的大学士和部堂倒是心中有数。
毕竟这东西他们在第三次日讲之时已经看过了。
五面屏风和几十面屏风相比,虽然有些震撼,但也在常理之中。
他们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的位置。
而跟在后面的中低层官员们,则没那么好的养气功夫了。
他们中的许多人,早已通过各种渠道听闻了些许关于“第三次日讲”的传闻,此刻亲眼看到故事中的场景就在眼前,无不面露讶色,交头接耳,对着屏风指指点点。
难道……
今天又有经世公文?
陛下终于要答“人地之问”了?
他的回答,又会和京中如今普遍谈及的那些做法有何不同?
“陛下升座——”
随着一声悠长的唱喏,朱由检身着龙袍,头戴翼善冠,从门后走出。
他一眼扫过下面黑压压的臣子,径直落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跪拜声后,群臣起身。
永昌帝君登基以来的第二次大朝会正式开始!
鸿胪寺一声高唱:
“奏事——”
顺天府尹薛国观轻轻咳嗽一声。
等了片刻后,便在在无数道惊诧的目光注视下,从队列中走出,行至御前,跪倒在地。
“臣,顺天府尹薛国观,请奏京师新政,修路一期之事。”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但在此时寂静的广场上,却造出了轩然大波。
群臣顿时哗然。
大朝会的奏事流程,乃是祖宗传下的规矩。
谁先谁后,谁主谁次,都有着严格的讲究,是朝堂秩序的体现。
吏部为天官,礼部掌仪典,再往后则是其他各部。
顺天府,如何能在这大朝会上第一个奏事?
方才入京的侯恂,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异样。
天道循环,人事代谢。旧辙方故,新轨将成?
这位新君,要将今日这场大朝会上宣告他的新政么?
御座上,朱由检对下面的骚动恍若未闻,只是淡淡地开口。
“奏。”
薛国观早已知晓流程,他镇定地从袖中取出题本,双手呈上。
一名鸿胪寺官员连忙上前接过,转身快步走到丹陛中央,展开题本,大声念诵起来。
“臣,顺天府尹薛国观,领圣谕督办京师修路一事。自九月四日领命以来,赖圣上天威,各官用命,一期工程已然……”
就在鸿胪寺官员开口的瞬间,一道鞭响同时响起。
王承恩和方正化精神一振,与其他、屏风后的太监们一起,动作整齐划一地将面前屏风的第一层纸“哗啦”一声撕下!
露出了下面早已写满字迹的第二层。
鸿胪寺官员的声音洪亮,口音醇正,远远地传开。
侯恂,正站在队列中间。
他没有去听那鸿胪寺官员所念的题本之词。
敏锐地嗅觉告诉他,一切的关键在屏风之上。
他是眯起眼睛,仔细看向不远处那座屏风上的文字。
一看之下,果然如此!
屏风上的文字,与鸿胪寺官员念诵的奏疏内容,并不完全一致!
这里的文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复的修饰,只有一行行清晰、利落的条目。
【京师修路一期工程概要】
【筹集金额】:共计五十一万四千二百两。
【修路范围】:宣武门大街、朝阳门大街,共计一千二百九十三丈。
【修路标准】:路中八丈铺以石板,路面微拱,以利排水。左右各一丈,辟为行人道,栽植树木以为分界。
【修路进程】:自九月四日始,耗时十六日拆除沿街违建。自九月二十日起开始整体铺路工程,预计可于十二月一日前完工。
【工程费用】:初步匡算,约二十八万八千一百三十三两。所募捐银,尚余二十二万余两。
在费用的最后,还有一行极小的小字:(注:最终费用以工程完结后司礼监、顺天府尹、秘书处审核算为准。)
秘书处?什么秘书处?
抛开这个不谈,这个制式,似乎比他近几日在京中搜罗来的经世公文还要更不一样?!
如今流传出来的经世公文还会偶尔做些骈四俪六的文章。
这份公文却……如此直白而利落!
没有“仰赖天恩”,没有“臣等惶恐”,只有冰冷的数字和明确的条目。
每一笔钱的来路,每一段路的规划,每一个时间的节点,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鸿胪寺官员很快宣读完毕,退到一旁。
御座上的朱由检看着下面已经有些歪斜的队列,和那些伸长了脖子望向屏风的官员,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是。”
他又只说了一个字。
跪在地上的薛国观,仿佛没有听到身后群臣的议论,再次从袖中掏出一本题本,高高举起。
“臣请奏京师新政,修路二期之事!”
群臣的骚动更大了。
一件事,分两次奏?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朱由检依旧惜字如金,点了点头:“奏。”
鸿胪寺官员再次接过奏疏,清了清嗓子,开口念道:
“臣领修路事后,京中百姓多感圣上恩德,言为善政。然一期所募之银尚有盈余,而京师饥民又日趋增多,臣不忍坐视。故,臣请圣上恩准,以所余之银,并再行募捐,同时开启京师修路二期……”
“哗啦——”
八十名小太监再次动手,将屏风翻到了第三页。
侯恂凝神看去,发现这一页与上一页又不相同。
文字少了很多,右侧居然还多了两幅他从未见过的草图。
【京师修路二期工程计划】
【修路范围】:阜成门至都察院路段,约一千三百丈。安定门至隆福寺路段,约一千二百丈。共计两千五百丈。
【修路标准】:大街规制同前。小街则路中铺设四丈石板,两侧人行道共一丈。
【修路进程】:预计十月一日开始拆除违建,整体工程于十二月十五日前结束。
【预计金额】:约四十一万两。
【所需支持】:恳请圣上恩准,向京中豪商、士绅再次募捐。凡纳捐万两以上者,除勒石为记外,可荫其一子为中书舍人。
下面照例有一行小字:(注:所得若再有盈余,则转为三期费用。若有所不足,则酌情缩减安定门路段之工程。)
侯恂仔细地品味着这句话,感觉这二期里面藏着说法,却一时看不分明。
捐银买官,国朝早有先例,算不得稀奇。
这次还能在京师这种首善之地,将名字刻在石碑上流芳,想必那些商贾士绅会趋之若鹜。
但他总觉得,这份奏疏,绝不仅仅是捐官这么简单。
只是却一时想不明白。
他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那两幅草图。
第一幅图倒还容易理解,是京师的地图,用红蓝两色的线条,清晰地标出了一期和二期工程的路线,一目了然。
(附图,蓝线是新路,红线是之前的路)
而第二幅图,就着实有些古怪了。
上面画着几条长短不一的横杠,横杠下面标注着“拆除违建”、“铺设石板”、“栽种树木”等文字,上方则对应着“九月”、“十月”、“十一月”等时间。
侯恂盯着那幅图,琢磨了许久,眼中渐渐露出惊异之色。
他看懂了!
这……这竟是一种表示工程进度的方法!比起冗长的文字描述,这种图表要直观百倍!
看来,这是继所谓的表格、折线图、直方图、饼图之后,这位端坐于九重之上的年轻君王,又一奇思妙想了。
(附图,其实就是甘特图啦,朱由检常规操作。)
侯恂心中百感交集。
深居宫中,无人教导,方有此等不为俗世规矩所束缚的赤子之心吗?
御座上,朱由检再次轻轻点头,开口道:“是。”
这一次,他没有停顿,而是继续说道:
“薛国观用心任事,修路一事,上系帝都脸面,下接百姓民生,诚是京师新政第一要事。”
“诸多调集人手,筹措银两,采买物料,安排人工,种种千头万绪,能于短短旬月之内,将一期、二期之事规划得井井有条,殊为不易。”
“着,司礼监与吏部一同记档,为薛国观,加红一道。”
此言一出,整个皇极门广场,瞬间静了一下。
随即,看不见的骚动,如同草原上的暗火,在百官的队列中逐渐蔓延开来!
加红!
又是加红!
群臣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疑惑、猜测,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渴望。
自新君登基以来,张瑞图加绿十道,被削籍除名。
山东巡抚李精白加绿两道,似乎仍是安然无恙,但所有人都觉得他已是前途无亮。
而“加红”一道呢?
加红一道,有何赏赐?
至今无人得知!
这新君就是这样一加又一加,却从来不说加红加绿何意。
若是加红十道,能得到什么?
封妻荫子?还是直入内阁?
无人知晓。
但所有人都知道,新君反反复复提及加红一事,以他登基以来的表现,断然不会是无稽之谈!
这种未知,带来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刺激。
利出一孔,则人心所向;赏罚分明,则百官思齐。
侯恂忍不住幽幽一叹。
这位皇帝甚至不需要拿出真金白银,仅仅用这神秘的“加红”与“加绿”,便在所有人的脖子上套上了一根无形的缰绳,也同时在他们眼前,悬挂了一根看得见却吃不着的胡萝卜。
往左,还是往右,全凭他一人心意。
但是……这等玩法可不能维持太久。
却不知新君究竟何时会公开这红绿之用,总不至于一直玩这套虚空加码的把戏吧?
群臣喧嚣似有逐步扩大之态。
队列中,纠仪官的脸色变了又变,却终究没有出声呵斥。
因为今日上朝前,他们早已接到皇帝旨意:今日朝会,但凡没有冲撞御驾、殴斗朝堂的过分之举,一概不究失仪之罪。
然而,突然队列之中,又有一人轻轻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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