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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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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中带着肃杀的凉意,吹动着宫殿檐角下悬挂的白色长幡。

    朱由检身着厚重的纯白孝服,静静地站在几筵殿之外。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缺席勇卫营的晨间校阅。

    因为今日,他要为他的兄长,天启皇帝朱由校,扶棺发引。

    繁复而冗长的发引仪式,在肃穆之中正式开始。

    第一步,是为启奠。

    内导引官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宫殿间回响,每一个字都透着程式化的哀伤。

    朱由检跟随着引导,行至拜位,身后是英国公张惟贤、保定侯梁世勋等一众勋贵戚臣,他们同样身着孝服,垂首肃立。

    “赞四拜——”

    朱由检闻声而动,一丝不苟地俯身、叩首,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奠帛——”

    “献酒——”

    “读祝——”

    他看着内侍将祭祀的丝帛与酒爵呈上,听着祝文官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念诵着歌功颂德的祭文,心中一片空明。

    他的表情悲戚,眼眶泛红,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地符合一个悲痛送别兄长的弟弟形象。

    他看到下方百官之中,有人真心流泪,有人神情麻木,有人则在低垂的眼帘下,隐藏着无人知晓的心思。

    “举哀——”

    随着赞礼官一声令下,压抑的哭声瞬间充斥了整座大殿。

    “哀止——”

    哭声立刻戛然而止,一切都收放自如。

    启奠礼毕,执事者们鱼贯而入,迅速地撤下帷幕与祭品,擦拭着巨大的梓宫。

    殿外,更为庞大的龙輴,如同沉默的巨兽,被缓缓推至丹陛之下。

    紧接着,是第二次祭奠,祖奠。

    一切流程如前。

    礼毕,一名内侍快步走到梓宫之前,轰然跪倒,大声奏请:

    “请灵驾进发!”

    声音在殿宇间回荡。

    另有内侍小心翼翼地捧着象征天启皇帝死后哀荣的谥册、宝玺、神帛、铭旌等物,由大殿中门而出,一一安放于各自的舆车之内。

    一切准备就绪。

    执事官们深吸一口气,合力将沉重的梓宫缓缓抬起。

    内侍手持巨大的羽翣,分列左右,如羽翼般遮蔽着梓宫,护送其一步步降下台阶。

    又一名内侍跪于龙輴前,高声奏道:“请梓宫升龙輴!”

    梓宫被稳稳地安放在龙輴之上,盖上华美的彩帷。

    朱由检率领着后妃宫眷,跟在龙輴之后,沉默地穿过一道道宫门,最终停在了午门之内。

    这里,是皇宫与外界的分界线,也是他与朱由校——这座紫禁城上一任主人,最后的告别之地。

    宫门之内,举行了今日的第三次祭奠,也是宫内最后一次祭奠——遣奠。

    一切流程如前。

    礼毕,朱由检直起身,最后一次面向那具沉重的、华美的、承载着一个时代终结的棺椁,深深一拜。

    当他再度直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看着等候在午门之外的黄立极、施凤来、李国普等二十四名扶棺大臣,声音沙哑,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皇兄……就交给诸位爱卿了。”

    黄立极领着众臣跪倒在地,山呼道:“陛下节哀,臣等定不负所托!”

    朱由检不再言语,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一名内侍按照礼制,开口请道:“陛下,请回宫了。”

    朱由检置之不理,只是静静看着。

    龙輴起步,巨大的车驾在数百人的簇拥下,沉重而缓慢地驶出午门,汇入那片由文武百官、禁卫军士组成的白色海洋。

    数千名围子手将从这里一路铺到大明门、然后再从城内转向德胜门,最后去往京城北边的十三陵。

    纸钱纷飞,哭声震天,京中居民披麻戴孝,在道路两旁齐齐下跪,哀声遍野。

    整个京城的寺庙钟声次第响起,轰鸣不断。

    朱由检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那浩荡的队伍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他脸上的悲戚之色仍在,眼中却只剩下深渊般的平静。

    朱由检最后望了一眼龙輴远去的方向,猛地一挥衣袖,转身回宫。

    ……

    乾清宫。

    朱由检独自坐在御案之后,有了片刻的呆怔。

    从今天起,这座庞大而空旷的紫禁城,就真正只有一位皇帝了。

    而他,将以“永昌”的年号,去指引这个老大王朝蹒跚前行。

    他的指引,将从这座乾清宫开始,从眼前这一封封奏疏开始。

    这些奏疏,将会像雪片一样飞向天下州府县。

    在那广袤的土地上,大明各级文官,将完成对他命令的执行、曲解、怠慢,甚至是利用……

    而这天下功过,兴衰存亡,最终又只归于他一身。

    皇帝的宿命,便是如此,向来如此。

    朱由检轻轻摇了摇头,将那丝纷乱的思绪甩出脑海,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高伴伴,将今日的奏疏呈上来吧。”

    高时明躬身应是,很快,第一份甲级奏疏被呈到了御前。

    【山东水灾清查疏——山东道御史金兰】

    朱由检展开奏疏,仔细看了起来。

    金兰在奏疏中说,他到山东后不敢怠慢,马不停蹄巡视各方,如今只将济南府左近巡视一遍,所见触目惊心。

    六月以来,连日大雨,致使沿岸河水暴涨,淹没农田,冲毁房屋。

    幸而暴雨之时,小麦已经入仓,生民不至于彻底断粮。

    然而,夏种的豆、春种的棉花却都被大水浸泡,颗粒无收。

    内阁的票拟意见很简单:可免济南府明年夏税五成,其余折银征收,所免部分,由其余未受灾的州县均摊补足。

    “淹的不是主粮么……”

    前世从未种过地的朱由检忍不住搓了搓脸。

    他默默决定,必须要把农业知识纳入下个月的学习计划之中。

    土豆、番薯、玉米这些高产作物固然要懂。

    但明朝的主流作物他也必须弄明白才是。

    棉、麻、豆、麦、稻,播种何时,收获何时,亩产又几何,全是必备常识。

    否则来自后世的他很可能犯下何不食肉糜的错误。

    回头让司礼监整理一份天下农时表,再找几个真正的老农来做老师。

    然后把宫里的地亲自种一种,后面刚好顺便发展成试验田、农学院。

    就是不知道天启和崇祯有没有亲手种过地?

    应该……有的吧?国家都这样了,应该会认真学习的吧?

    朱由检摇摇头,继续往下看。

    奏疏的下半部分,笔锋陡然一转,开始罗列山东巡抚李精白的十大罪状。

    其一,办事无能,赈灾迟缓;其二,府库空仓,无粮可用;其三,贪腐纳贿,纵容豪绅偷免钱粮,却将负担转嫁平民……

    朱由检的眉头深深皱起。

    太经典了,这不就是后世清宫剧里最常见的戏码么?

    地方大灾,官员瞒报,钦差奉命调查,揭开黑幕,皇帝龙颜大怒,贪官人头落地,百姓感恩戴德。

    哦不对,清宫剧必须是皇帝微服出巡才行。

    皇帝不出巡,爽点不足的,拍不成电视剧。

    不过……

    现在既然金兰把梯子递过来了,他要不要顺着梯子“大怒”一下?

    朱由检沉吟片刻,将奏疏合上,递给高时明,语气平淡地发布了一连串命令:

    “发敕书给御史金兰,升其为山东巡按,专查李精白一案。”

    “将现在的经世公文全给他带过去,让他按照经世文风来上报,不要再这么模糊了。”

    “让田尔耕选派两旗锦衣卫,一旗听金兰调用,另一旗,自行查访,直接向朕汇报。”

    “传朕的口谕给山东巡抚李精白,让他上疏自辩,同时用心赈灾,抓紧补种,减少损失。”

    “最后给他们开通电台权限,下个月京登线路开通后,将结果通过电台上报上来。”

    高时明一一记下,躬身领命。

    朱由检幽幽一叹。

    李精白他信不过,这个金兰,他又何尝能全信?

    哪怕是卢象升,不也有自己的师门和籍贯?

    让他们互咬一下,自己才能看到更多的真相。

    他拿起第二份奏疏,刚要打开,却突然感觉哪里不对。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抢过金兰那份奏疏,重新打开。

    目光逡巡片刻,最终定格在“致使沿岸河水暴涨”这八个字上。

    沿岸?

    什么岸?什么河?

    “高伴伴!”朱由检抬起头,眼神锐利,“把李精白之前上报灾情的奏疏拿来!另外,再给朕找一份山东地图!”

    很快,地图和奏疏都送了过来。

    李精白当初的奏报罗列了三十多个州县,只说连降暴雨,淹没无数。

    朱由检当时就不喜欢这种铺陈罗列的写法,但也没多想,只以为明朝人都这鸟样。

    但金兰的“沿岸”二字,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

    朱由检拿起朱笔,在地图上开始圈点。

    历城、章丘、长清、齐东、济阳、齐河……

    一个个受灾的地点被标记出来,它们的分布,惊人地呈现出一条清晰的线!

    而这条线的旁边,正是一条蜿蜒的河流。

    (附图,山东水灾分布点)

    “这条河,叫什么名字?”朱由检指着地图问道。

    高时明凑近看了看,拱手道:“回陛下,此河名为大清河。”

    “大河过开封后,分流两道,一道入淮,另一道便是从此河入海。”

    “因此,大清河泥沙淤积,河床甚高,确实常有水患。”

    朱由检皱起了眉头。

    究竟是无心之失……

    还是有意隐瞒呢?

    不想治河?还是不觉得治河是什么重要之事?

    金兰和李精白居然都没有提及此事?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对明末的记忆,有陕西大旱,但却不记得什么山东大水。

    莫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朱由检一时间,都有点觉得是自己太过疑神疑鬼了。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开始检索着脑海中属于崇祯的记忆。

    很好……一片空白,这位大爷也不清楚这事。

    不过前任大爷的倒是知道另外一事。

    朱由检开口问道,

    “京畿的永定河,是否也常有水灾?”

    “正是,陛下,”高时明答道,“永定河疏浚不力,每逢春夏暴雨,便会泛滥成灾。”

    朱由检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行吧,天下地理、河流走向、水利施工,也要加入学习课程了。

    日讲,日讲,你们怎么不讲这些啊?

    你们要是讲这些,朕肯定乖乖听课啊!

    朱由检将奏疏重新递了过去,恢复了平静:“没事了,按照朕刚才说的,拟旨吧。”

    高时明虽有疑惑,却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几件事情,复杂度低了很多,但重要性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乞骸骨疏——施凤来】

    内阁次辅施凤来,想退休了。

    奏疏里说自己年老体衰,老眼昏花,甚至举例说金兰的奏疏九月十七就到了,他批阅完竟忘了上报,今日才想起来。

    朱由检冷笑一声。

    这是想跳船了?又怕重蹈张瑞图被罢斥的覆辙,所以故意卖个破绽给自己?

    是看到东林党人即将入京,不想背着“阉党”的身份被清算,还是这几日自己的动作,让他这只老狐狸嗅到了危险,想明哲保身?

    也罢。

    一个六十四岁的老头子,也该换换了。

    “高伴伴,拟些场面话,把三请三辞的流程走一遍就是。”朱由检淡淡地吩咐道。

    【请移兵大同疏——孙承宗】

    这是一封来自通州的密折。

    朱由检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迅速展开,孙承宗的字迹苍劲有力。

    六千骑兵已在通州集结完毕,口外相熟部落的向导也已找到。

    最新军情,伯部已在咸宁海子聚兵,蒙古右翼各部纷纷响应,朵颜三十六家中也有多家参与。

    各个部落气势高昂,准备与咄咄逼人的虎酋决一死战。

    同时,也低调地、略卑微地通过口外军将,转达了一些希望明军参与这场开片的诉求。

    孙承宗请求,将这六千骑兵立刻移驻大同,等待战机。

    同时,他本人即将出发前往山海关,后续漠南之事,将由总兵马世龙直接向皇帝密奏。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心情。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今天他居然一起碰到了。

    是巧合,还是天命?

    他转过头,对高时明道:“立刻传令下去!让田尔耕优先铺好通向大同的电台,不惜工本,不惜人力,不要勘探最优路线了,直接多点并行,哪怕冗余一些也不怕。”

    “遵旨!”

    高时明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的焦虑,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吩咐小太监。

    ……

    奏疏很快处理完毕,朱由检伸了个懒腰,看向一直侍立在旁的王体乾。

    “情况如何?”

    王体乾这才出列,躬身回话:

    “回陛下,昨日参加考试的将官中,约有四分之一的人出宫后便派人往外送信,都是往九边而去。”

    朱由检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朕知道了。”

    忠诚,从来不是画几张饼就能换来的。

    必须有持续的正向激励和精确的负向惩罚才行。

    万历三大征都说要封侯,结果一个没封。

    天启对辽事的封侯悬赏更是还挂着呢。

    昨天的公侯之赏,只是利用他皇帝亲见的加成激励一下罢了。

    要整个天下真正为之疯狂,他还得再施手段才行。

    所以居然只有四分之一人选择通知自己原有主将,倒是很低于他的预期了。

    王体乾继续道:“昨日,山东会馆与山西会馆各自都办了洗尘会,各有数十人参加,起复回京的和现任在官的都有。”

    他递上一张纸条,“这是参会的主要官员名单。”

    朱由检接过,目光简单扫过,

    山西籍:韩爌、孙传庭……

    山东籍:刘鸿训、毕自严、郭允厚、薛凤翔……

    他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朕知道了。”

    籍贯、师承、利益、亲朋……人有多少种产生联系的方式,就有多少种结党的方式。

    这很正常。

    王体乾又道:“勋贵那边,保定侯昨日以母亲贺寿为名,大宴宾客,但……响应者不多。”

    朱由检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朕知道了。”

    保定侯梁世勋,掌管京营。

    他开贺寿筵席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没人去!

    这些人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宫中?霍维华他们做事不仔细?自己猜测的?

    那他们是知道了京营之事……

    还是也知道了自己对北直隶的整顿计划?

    “其余的,一切如常。”王体乾总结道。

    朱由检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不错,继续盯着。”

    然后,他转向高时明:“明日的日讲,都通知下去了吗?”

    高时明点头道:“回陛下,已通知六部九卿、各部侍郎、六科给事中、翰林院全员、京中勋贵,起复的官员过去在四品以上的,明日一同到皇极殿听讲。”

    朱由检目光幽幽,不再说话。

    ——日讲日讲,既然你们不会讲,那就让朕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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