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mianhua.la
    寂静是实验室唯一的语言。
    沈默的目光从自己的双手移开,缓缓投向对面的苏晚萤。
    他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探究,而是带上了一种审视自身病灶的冷酷。
    仿佛他自己,就是一具躺在解剖台上,等待开膛破肚的无名尸。
    “我要卷宗,”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我母亲车祸案的全部原始卷宗,包括现场勘查记录、所有照片底片,以及……法医尸检报告。”
    苏晚萤没有问为什么,她看懂了他眼神里的风暴。
    这个男人正在将自己视作一个全新的案件,一个最棘手的诡异事件,而第一步,就是重新审视所有已知的“证据”。
    “我来想办法。”她果断点头,立刻拿起手机走到隔音室的角落,动用她策展人身份背后盘根错节的人脉网络。
    小舟安静地坐在一旁,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沈默和苏晚萤之间来回移动,他虽然听不见,却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那根越绷越紧的弦。
    不到半夜,加密的电子文件便送到了苏晚萤的电脑上。
    沈默坐在屏幕前,一页页地翻阅着那些泛黄的扫描件。
    白纸黑字,冰冷而明确。
    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现场草图、目击者证词……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的版本严丝合缝。
    他的母亲,林秋棠,死于一场失控货车引发的连环追尾,头部遭受致命撞击,当场死亡。
    随后,他点开了尸检报告。
    签发人是他曾经的导师,业界泰斗。
    报告写得滴水不漏,详细记录了每一处创伤,最终结论与警方的判断完全一致。
    报告附件中,一张遗体接收单清晰地显示,遗体由事故现场被直接运往市殡仪馆停尸间,接收时间与死亡时间仅相差四十七分钟。
    整个流程,不存在任何进入医院、接受抢救、穿上病号服的可能性。
    逻辑的链条在这里本该结束,证明镜中之物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但沈默的心却沉得更深。
    他点开了名为“现场照片”的文件夹,数百张高精度扫描的底片照片逐一呈现。
    他没有去看那些血腥的车辆残骸和遗体遮盖布,而是像一台超高精度的扫描仪,逐个像素地审视着每一张照片的背景。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鼠标滚轮发出的轻微咔哒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动静。
    就在苏晚萤以为他将一无所获时,沈默的手指停住了。
    他将一张被标记为“远景-无关杂物”的照片放大到了极限。
    照片的焦点是散落一地的车体零件,但在画面最边缘、因镜头虚化而略显模糊的背景里,是一栋建筑物的侧面。
    那是一家社区医院的住院部走廊,透过玻璃窗,可以勉强看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
    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将图片导入分析软件,进行锐化和降噪处理。
    模糊的门牌号渐渐清晰——3-1-7。
    并非是阿拉伯数字“317”,而是三个独立的浮雕数字,排列方式与他梦中甬道墙壁上的序列,一模一样。
    他的呼吸停滞了。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在那扇门旁边,一道人影的轮廓被锐化算法勾勒了出来。
    那人侧身而立,穿着一件白大褂,由于光线和角度问题,面容完全看不清。
    但他的手上,却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箱子。
    那是一个老旧的、手提式的开盘录音机。
    其外形、旋钮布局,乃至提手的设计,都与苏晚萤提供给他的民国奇书《禁音手札》中,所描绘的专门用于收录残响的仪器——“声瓮”,别无二致。
    “苏晚萤。”沈默的声音像冰块在摩擦,“过来。”
    苏晚萤凑到屏幕前,当她看清那台“声瓮”时,倒吸一口凉气。
    照片的拍摄时间,是十几年前,而《禁音手札》是她最近才从博物馆的秘库中找到的孤本。
    “这不可能……”她喃喃道,“在你的记忆被‘修正’之前,就有人拿着‘声瓮’,出现在了你母亲死亡的现场?”
    与此同时,实验室的另一头,苏晚萤自己的分析也有了结果。
    她整夜都在研究“眠玉蝉”在沈默舌下融化后留下的微量残留物。
    在超高倍电子显微镜下,她发现了一些惊人的东西。
    “沈默,你看这个。”她将另一块屏幕转向他,上面是一组复杂的晶体结构模型。
    “这是眠玉蝉粉末的成分,主体是某种未知的生物碱,但我在其中检测到了这个。”她指向模型中一小片呈现出螺旋状的结构,“这是人类颞叶组织特有的蛋白片段。非常微量,但来源绝对是人脑。”
    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苏晚萤的声音因为这个可怕的发现而压得极低:“我一直以为,眠玉蝉是开启公共残响频道的‘钥匙’。现在看来,我错了。它不是钥匙,它是一个‘意识嫁接器’。它不是引导你进入所有死者回响汇聚的‘地下河’,而是利用这些人类脑组织蛋白作为信标,将某个特定个体的记忆场域,伪装成了一条公共通道,然后精准地嫁接到你的感知系统里。”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换句话说,你进入的从来不是什么公共梦境。那是一个人为给你量身定制的‘记忆牢笼’。而能完成这种精准伪造,提前十几年布局,甚至连你自己都忘记的细节都能‘补完’的……只能是某个……熟悉你全部过往的人。”
    两人的发现,像两块沉重的拼图,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拼凑出一个令人窒息的轮廓。
    敌人不在外面。
    “再试一次。”沈默做出了决定,“但这次,我们不接收任何外部信号。”他的目光转向小舟,“我们的目标,是反向追踪我大脑里的异常神经信号源。”
    小舟似乎明白了什么,郑重地点了点头。
    实验再次开始。
    这一次,所有的外部信号屏蔽装置功率开到最大。
    沈默躺在行军床上,闭上眼睛。
    小舟走到他身边,没有使用任何仪器,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在沈默的太阳穴上。
    对于小舟而言,沈默的大脑就像一个嘈杂的广播电台。
    但这一次,他屏蔽了所有外来频道,只专注于电台本身发出的“噪音”。
    仅仅几秒钟,小舟的身体便开始剧烈颤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电击。
    他的额头渗出冷汗,脸色瞬间惨白。
    他猛地抽回手,抓起纸笔,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姿态在纸上疯狂地画着。
    他画出的不是文字,也不是任何具象的图形,而是一组诡异的波形图。
    那像是两条DNA链,互相缠绕,以一种同源却又彼此排斥的频率在振动。
    苏晚萤一把抓过那张纸,她飞快地在自己的资料库里检索着,最终,她的动作停在了一张来自《丧仪音律谱系》的古老拓片上。
    拓片上的秘符,与小舟画出的波形图几乎完全一致。
    秘符的注解写着——“双生契鸣图”。
    “这是……”苏晚萤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古代方士用于记录同卵双胞胎之间精神共振的秘符。他们认为,同卵双生子在灵魂层面是相连的,拥有独一无二的精神频率。”
    她猛然抬起头,死死盯住沈默:“你的档案里,家庭成员那一栏,你是独生子,你从未提过有任何兄弟姐妹!”
    苏晚萤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沈默的骨髓,她想起了“双生契”在残响体系中的另一个注解,那被视为最危险的一种灵魂绑定形式——
    “一人沉默,则另一人代其发声;一人死亡,则其声……转嫁存活者之喉。”
    双胞胎?
    这个词像一颗炸雷,在沈默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开始疯狂地挖掘自己五岁以前的记忆,那些被父母以“童年阴影”为由刻意模糊掉的过去。
    他记起来了。
    在搬到现在的家之前,他们曾住在老城区一栋红砖楼里。
    他的隔壁,好像……好像是住着一个奇怪的“哑姑”。
    他记不清她的样子,只记得她比自己大一点,从不说话,总是喜欢拉着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里写字。
    后来,那栋楼发生了一场大火。
    之后,全家就匆忙搬离了,父母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地方,也没有再提起过那个“哑姑”。
    沈默跌跌撞撞地冲向自己的储物柜,从最底层翻出一个积满灰尘的铁皮盒子。
    里面是他幼年的相册。
    他一页页翻过,最后,在一张被烧焦了边角的照片背面,他看到了一行稚嫩的、早已褪色的笔迹。
    “姐姐说,妈妈不是撞死的。”
    他浑身冰冷。姐姐?他从来没有过姐姐。
    他下意识地拿起笔,想在纸上模仿那行字的笔迹。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当他的右手握着笔,试图写下“姐姐说”这三个字时,他的左手竟像被无形的线牵引,不受控制地在另一张白纸上,用一种截然不同的、镜像般的笔法,写下了另一句话。
    “你说过要替我听一辈子。”
    两只手,两种笔迹,一个完整的契约。
    当晚,沈默做了一个决定。
    他没有服用平日里赖以入睡的抗焦虑药物,任由那片熟悉的黑暗,以最原始、最汹涌的姿态将他吞没。
    他又一次站在了那条无尽的甬道里,周围是无数张开合的嘴,发出震耳欲聋的杂音。
    但这一次,他没有走向甬道尽头那扇自动开启的门。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身后那片由无数张嘴组成的、蠕动的墙壁。
    他没有恐惧,只是用一种法医解剖前的平静,低声问出了那个深埋已久的问题。
    “谁是第一个……叫我名字的人?”
    刹那间,万籁俱寂。
    所有蠕动的嘴都停了下来,所有的声音都归于虚无。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梦境。
    就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中,一道清脆、响亮的女孩嗓音,突兀地响起。
    那声音不是来自周围的任何一张嘴,而是从他自己的胸腔里,清晰无比地传递出来。
    “是我啊,弟弟。”
    沈默猛地低下头。
    他看见,自己身上那件象征着绝对理性的法医解剖服之下,胸口正中央的皮肤,正在缓缓地、有节奏地隆起一个轮廓。
    那隆起并不像是心脏的搏动,更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沿着他的肋骨,一节一节地向上攀爬,准备从他的血肉中破体而出。
    活人不需要呼吸节奏,但这个东西……却有。
    实验室里,苏晚萤和一直守在旁边的小舟,正死死地盯着脑波监测仪的屏幕。
    就在刚才,代表着沈默脑波活动的那条单峰曲线,毫无征兆地一分为二。
    两条崭新的曲线,以一种完美同步,却又带着细微相位差的诡异姿态,在屏幕上并行延伸。
    苏晚萤的嘴唇微微颤抖,她盯着那两条如同双生子般纠缠的曲线,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出那个颠覆一切的真相。
    “我们一直以为你在听别人……可你从来都是两个人。”
    梦境中,那从沈默体内发出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丝天真的残忍。
    它在他耳边,更像是在他脑中回响:“我们是一体的,你忘了么?你的耳朵,就是我的耳朵。你的嘴巴,就是我的嘴巴。”
    他胸口下那活物般的蠕动愈发剧烈,仿佛在印证着这句话。
    那个东西……那个曾经只是声音的存在,正在他体内获得实体,并以一种共生的姿态,展示着它的存在。
最新网址:www.mianhua.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