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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瓛几乎是匍匐着,将江夏侯府查抄的详情以及那不堪入目的证物清单,禀报给了乾清宫中的老朱。
    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用最平实、最冰冷的语言描述了周冀的糜烂、禁药的确凿、以及周德初始的嚣张和最终的崩溃。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块冰,投入老朱那早已沸腾的油锅之中。
    但预想中的雷霆暴怒,并没有立刻发生。
    龙椅之上,老朱异常地沉默。
    他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亮,仿佛两块烧红的烙铁,镶嵌在冰封的面容之上。
    他放在御案上的手,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捏得发白,甚至微微颤抖。
    但他整个人,却稳得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被瞬间冻结。
    “臣已将一干人犯押入诏狱候审,侯府悉数查封,相关证物均已封存……”
    蒋瓛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不敢抬起。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大殿。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老朱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没有看蒋瓛,而是投向了虚空,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平静:
    “周德兴……好,很好。”
    “咱的功臣……咱的好侯爷……”
    “生了个……好儿子……”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仿佛是从万载寒冰下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寒意和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极致痛楚。
    周德兴,是他淮西的老兄弟,是一起刀头舔血过来的。
    他甚至记得周德兴当年给他推演命数时那故作高深又带着点讨好的模样。
    如今,他的儿子,竟然用如此肮脏的手段,将手伸进了他的后宫。
    这是在打他的脸!是在刨他朱家的祖坟!
    然而,这极致的羞辱和愤怒,并没有让他咆哮,摔东西,只是那双眼中的血色越来越浓。
    “蒋瓛。”
    老朱的声音依旧平静。
    “臣……臣在……”
    “诏狱里,给咱好好‘伺候’周冀。”
    老朱平静而淡漠地道:
    “咱要知道那些药,是哪儿来的?方子是谁给的?除了后宫,他还送给了谁?一五一十,都给咱问出来。”
    “是!”
    蒋瓛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皇上越是平静,说明杀心越重!
    周冀的下场,恐怕会比诏狱里最惨的囚犯还要凄惨百倍!
    “至于周德兴……”
    老朱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瞬间就被冰冷淹没:
    “圈禁侯府,没有咱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待案情明了,一并处置。”
    他没有立刻杀周德兴,不是顾念旧情,而是要留着,或许还能挖出更多东西,或者作为一种更残酷的惩罚。
    “还有!”
    老朱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蒋瓛身上,那目光让蒋瓛如同被冰锥刺穿:
    “继续查。顺着这条线,给咱往深里挖。宫里宫外,所有沾边的,一个不许漏网。”
    “臣,遵旨!”
    蒋瓛重重叩首,逃也似地退出了这座让他窒息的大殿。
    空荡荡的殿堂内,只剩下老朱一人。
    他缓缓拿起蒋瓛留下的证物清单,看着上面描述的种种淫秽药具和暧昧书信,他的手终于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贱人!】
    【逆子!】
    【你们.怎么敢?!】
    “噗——!”
    一口压抑了太久的淤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落在明黄色的御案上,触目惊心。
    但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是用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摊血迹和那份清单。
    【标儿……】
    【难道真是咱……害了你?】
    【是咱御下不严,是咱纵容了这些蛀虫,才让你……】
    那个被张飙强行植入的、他拼命抗拒的念头,再次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无比的愤怒、刻骨的羞辱、以及对太子之死的巨大疑惧和负罪感……
    种种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滚、碰撞,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
    另一边,诏狱深处。
    张飙虽然无法亲眼看到外面的血雨腥风,但他能从诏狱内部陡然升级的肃杀气氛中,感受到那股正在疯狂积聚的风暴力量。
    【周德兴……江夏侯……只是开始……】
    【老朱,你现在是不是很痛?很怒?】
    【其实你知道的对吗?你不想动他们对吗?但现在已经由不得你了……】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冷漠的审视。
    他做这一切,求死是表象,更深层的目的,正是为了试探,为了‘审计’这个王朝最顶层的权力核心!
    他想知道,老朱这个大明王朝的缔造者,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他的反腐,到底能反到什么程度?是只拍苍蝇,还是敢打老虎?甚至……敢不敢揭开那最华丽袍子下的脓疮和蛆虫?
    洪武一朝的贪腐为什么屡禁不止?为什么越反越多?根源就在于上层歪了!
    勋贵骄纵,功臣自恃,皇亲国戚盘根错节,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吸附在王朝肌体上的利益集团!
    老朱用严刑峻法杀了无数中小官吏,但对这个核心利益集团,却往往投鼠忌器,顾虑重重。
    这才是贪腐的真正土壤!
    张飙就是要用最疯狂、最直接的方式,把这一切都捅出来,逼老朱做出选择!
    是用帝王的冷酷和决绝,挥泪斩马谡,彻底重塑朝纲?
    还是为了所谓的稳定和亲情,再次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继续维持那虚假的繁荣?
    【老朱,你会怎么选?】
    【是为了你朱家的江山,狠心刮骨疗毒?】
    【还是为了你那可怜的自尊和所谓的亲情,再次妥协?】
    张飙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层层宫墙,看到那个正陷入巨大痛苦和挣扎的帝王。
    他并不在乎具体死的是周德兴还是李德兴,他在乎的是老朱的态度,是这次‘审计’最终能达到的深度和广度。
    改变世界,从来不容易。
    尤其是改变一个已经固化的、利益盘根错节的旧世界。
    但若连最上层的盖子都不敢揭开,连自己身边的脓疮都不敢挤破,那所谓的反腐,所谓的洪武盛世,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他留在了这个世界,点燃了一把火,扔进了这个王朝最黑暗、最腐朽的角落。
    现在,他就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等待着看这场火,最终能烧到什么程度,能照亮多少肮脏,又能改变些什么。
    【烧吧,烧得再旺一些。】
    【让我看看,你这洪武大帝,到底配不配得上‘大帝’二字。】
    【让我看看,这个时代,还有没有救……】
    ………
    与此同时,常家旧宅的小祠堂内,香烟袅袅,气氛肃穆而压抑。
    朱允熥、朱明月、朱明玉姐弟三人,身着素服,恭敬地跪在生母常氏的牌位前。
    吕氏安排的一切仪仗和祭品都规整而周到,挑不出半点错处,却更衬得这祭拜如同完成一项冰冷的任务,而非母子间真挚的追思。
    开国公常升、以及他们的舅舅常森,作为常家的代表,陪同在侧。
    常升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久未见面的外甥。
    常森则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和关切。
    祭拜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
    朱明月垂首默默垂泪,朱明玉则绷着小脸,努力做出庄重的样子,但眼神时不时瞟向舅舅和弟弟。
    朱允熥全程沉默,只是每一次叩首,都异常沉重,仿佛要将某种决心一同叩入地底。
    仪式结束后,吕氏安排的内侍和宫女识趣地退到院外等候。
    常升这才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允熥,明月,明玉,节哀。姐姐在天之灵,看到你们长大成人,必定欣慰。”
    朱明月哽咽着点头。
    朱明玉则忍不住拉了拉常森的衣袖,低声道:“小舅舅……”
    常森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目光却担忧地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朱允熥身上。
    就在这时,朱允熥骤然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常升和常森都从未见过的火焰,决绝,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意味。
    他看向常升,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二舅……”
    这一声呼唤,让常升心头一凛。
    他预感到,这个外甥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只见朱允熥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外甥……不想再浑浑噩噩地活着了。”
    “不想再被人当做废物,当做……随时可以丢弃的绊脚石。”
    常升目光骤然锐利起来,紧紧盯着他:“允熥,你……”
    “二舅!”
    朱允熥打断了他,带着哭腔地道:
    “李景隆下去了!郭英也下去了!皇爷爷的刀已经举起来了!下一个会是谁?!”
    “是我吗?是大姐二姐吗?还是……常家?!”
    轰!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常升和常森的心上!
    两人脸色瞬间变了!
    “允熥!慎言!”
    常升低喝道,目光警惕地扫向窗外。
    “慎言?再慎言,就是等死!”
    朱允熥猛地上前一步,死死抓住常升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睛赤红:
    “二舅!那个位置……本该是我爹的!是我大哥的!”
    “我才是嫡孙!我身上流着常家和大明皇室的血!”
    “凭什么……凭什么要让给一个侧室之子?!凭什么我们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看着别人的脸色,祈求别人的施舍才能活下去?!”
    “我想争!二舅!帮我!”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无尽的委屈、不甘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哗!
    这番话,比在宫里时对姐姐们说的更加直白,更加惊心动魄!
    常升和常森彻底惊呆了!
    常森张大了嘴,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外甥,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朱明月吓得几乎晕厥,死死捂住嘴。
    朱明玉却激动得双眼放光,用力点头,恨不得替弟弟再说一遍。
    常升的心脏狂跳,巨大的震惊和前所未有的压力瞬间攫住了他。
    他死死盯着朱允熥,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迟疑或者玩笑,但他只看到了燃烧的火焰和不容置疑的坚决。
    争储?!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尤其是在皇帝如今这种敏感暴怒的时候!
    但朱允熥的话……却又句句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痛和不平!
    常家的衰落,外甥外甥女受到的冷落,吕氏母子的步步紧逼……这一切,他何尝不愤懑?
    就在常升脑中一片混乱,权衡着惊天利弊之时——
    “哐当!”
    祠堂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撞开!
    一名常升的心腹家将,甚至来不及行礼,脸色煞白如纸,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公爷!三爷!不好了!出……出天大的事了!”
    常升猛地回头,厉声道:“慌什么!成何体统?!”
    那家将扑倒在地,声音颤抖得几乎语无伦次:“是……是朝会!承天门……登闻鼓响了!”
    “一个老讼棍……举告宫闱使用禁药、谋害皇嗣!还牵扯陕西旧案和……和太子爷啊!”
    “什么?!”
    常升、常森、朱明月同时失声惊呼,脸色剧变。
    家将继续嘶声道:“皇上震怒!当场将傅友文、茹瑺、郑赐、翟善四位大人下诏狱!说……说是要以谋逆论处啊!”
    “轰隆——!”
    这个消息,比朱允熥的宣言更加像一道九天霹雳,狠狠劈在了房间内每一个人的头顶。
    宫闱禁药!
    谋害皇嗣!
    陕西旧案!
    太子爷!
    四位阁部重臣下狱!谋逆!?
    每一个词都代表着最极致的禁忌和最恐怖的血腥!
    常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让他浑身冰冷。
    他瞬间明白了朱允熥为何会说‘皇爷爷的刀已经举起来了’.
    这已经不是举刀,这是刀已经砍下来了!
    朱明月直接吓得软倒在地,瑟瑟发抖。
    朱明玉也小脸发白,下意识地抓住了弟弟的胳膊。
    常森更是目瞪口呆,喃喃道:“疯了……全都疯了……”
    而朱允熥——
    在最初的极致震惊之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但那双眼睛里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疯狂、更加决绝!
    他猛地推开扶着他的朱明玉,站直了身体,然后看向同样被这惊天消息震得心神剧颤的常升,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甚至是一丝诡异的兴奋。
    “二舅……听到了吗?”
    “刀……已经落下了。”
    “接下来……该我们上场了。”
    “要么,等着被这把刀一起砍了。”
    “要么……就去握住这把刀!”
    他的目光投向皇宫的方向,那里,风暴正在肆虐。
    而这场风暴,终于将所有人都彻底卷了进来,无人可以再置身事外。
    常升看着外甥那截然不同、甚至有些陌生的疯狂眼神,再回想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消息,只觉得一股巨大的、令人战栗的宿命感笼罩了下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今夜,注定无人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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